三個多月以後,到了崇禎十三年正月下旬。已經打過春十多天了,可是連日天氣陰冷,北風像刀子一樣。向陽山坡上的積雪有一半尚未融化,背陰坡一片白色。
一天清晨,盡管天氣冷得老鴰在樹枝上抱緊翅膀,縮著脖子,卻有一隊大約五十人的騎兵從太平店向樊城的方向奔馳,馬身上淌著汗,不斷從鼻孔裏噴出白氣。這一小隊騎兵沒有旗幟,沒穿盔甲,馬上也沒帶多的東西,必要的東西都馱在四匹大青騾子上。隊伍中間的一匹菊花青戰馬上騎著一位不到四十歲的武將,滿麵風塵,粗眉,高顴,闊嘴,胡須短而濃黑。這時戰馬一個勁兒地用碎步向前奔跑,他卻在馬鞍上閉著眼睛打瞌睡,魁梧的上身搖搖晃晃。肩上披的茄花紫山絲綢鬥篷被風吹開前胸,露出來茶褐色厚絨的貉子皮,也不時露出來掛在左邊腰間的寶劍,劍柄的裝飾閃著金光。
六天以來,這一隊人馬總在風塵中往前趕路,日落很久還不住宿,公雞才叫頭遍就踏著白茫茫的嚴霜啟程。白天,隻要不是特別崎嶇難行的山路,他們就在馬上打瞌睡,隔會兒在馬屁股上加一鞭。從興安州附近出發,千裏有餘的行程,抬眼看不盡的大山,隻是過石花街以東,過了襄江,才交平地。一路上隻恐怕誤了時間,把馬匹都跑瘦了,果然在今天早晨趕到。有些人從馬上一乍醒來,睜開困倦的眼睛看見襄、樊二城時,瞌睡登時散開了。那位騎在菊花青戰馬上的武將,被將士們的說話聲驚醒,用一隻寬大而發皴的手背揉一揉幹澀的眼皮,望望這兩座夾江對峙的城池和襄陽西南一帶的群山疊嶂,不由地在心裏說:
“他娘的,果然跟老熊在這兒時的氣象不同!”
幾個月前,當左良玉在羅猴山戰敗之後,這位將軍曾奉陝西、三邊總督鄭崇儉之命來襄陽一趟,會商軍事。那時因軍情緊急,他隻在襄陽停留了兩個晚上。回去後他對鄭崇儉稟報說:雖然襄樊人心有點兒驚慌,但防守的事做得很鬆。現在他距離這兩個城市還有十裏上下,可以看見城頭上雉堞高聳,旗幟整齊,遠遠地傳過來隱約的畫角聲,此伏彼起。向右首瞭望,隔著襄江,十裏外的萬山上煙霧蒸騰,氣勢雄偉。萬山的東頭連著馬鞍山,在薄薄的雲煙中現出來一座重加整修過的堡寨,雄踞山頭,也有旗幟閃動。馬鞍山的北麓有一座小山名叫小頂山,離襄陽城隻有四裏,山頭上有一座古廟。他上次來襄陽時,曾抽空兒到小頂山上玩玩,看了看山門外大石坡上被好事者刻的巨大馬蹄印,相傳是劉玄德馬跳檀溪後,從此經過時的盧馬留的足跡。現在小頂山上也飄著旗幟,顯然那座古廟裏也駐了官軍。從小頂山腳下的平地上傳過來一陣陣的金鼓聲,可惜傍著江南岸村落稠密,遮斷視線,他看不見官軍是在操演陣法還是在練功比武。
這一些乍然間看出來的新氣象,替他證實了關於楊嗣昌到襄陽以後的種種傳聞,也使他真心實意地敬佩。但是他實在困倦,無心多想下去,趁著離樊城還有一段路,又矇矇矓矓地打起瞌睡。過了一陣,他覺得他的人馬停住了,麵前有爭吵聲,同戰馬的噴鼻聲和踏動蹄子聲混在一起。隨後,爭吵聲在他的耳邊分明起來,原來有人向他的手下人索路引或公文看,他的中軍和親兵們回答說沒路引,也沒帶別的公文,不叫進城,互相爭吵。他完全醒了,虎地圓睜雙眼,用米脂縣的口音粗聲粗氣地對左右說:
“去!對他們說,老子從來走路不帶路引,老子是從陝西省興安州來的副將賀大人!”
守門的是駐軍的一個守備,聽見他是赫赫有名的陝西副總兵賀人龍,慌忙趨前施禮,賠著笑說:
“鎮台大人路上辛苦!”
賀人龍瞪著眼睛問:“怎麼?沒有帶路引和正式公文就不叫老子進城?誤了本鎮的緊急公事你可吃罪不起!”
“請鎮台大人息怒。大人不知,自從閣部大人來到襄陽,軍令森嚴,沒有路引或別的正式公文,任何人不準進襄、樊二城,違者軍法不饒。倘若卑將連問也不問,隨便放大人進城,不惟卑將會給治罪,對大人也有不便。”
賀人龍立刻緩和了口氣說:“好家夥,如今竟是這麼嚴了?”
“實話回大人說,這樊城還比較鬆一些,襄陽就更加嚴多了。”
“怎麼個嚴法呢?”
“自從閣部大人來到之後,襄陽城牆加高了三尺且不說,城外還挖了三道壕塹,灌滿了水,安設了吊橋。吊橋外安了拒馬叉,橋裏有箭樓。每座城門派一位副總兵大人把守,不驗明公文任何人不許放進吊橋。”
“哼,幾個月不來,不料一座襄陽城竟變成周亞夫的細柳營了。”賀人龍轉向中軍問:“咱們可帶有正式公文?”
“回大人,出外帶路引是小百姓的事,咱們從來沒帶過什麼路引。這次是接奉督師大人的緊急檄令,星夜趕來請示方略,什麼文書也沒有帶。”
賀人龍明白楊嗣昌非他人可比,不敢莽撞行事,致幹軍令。沉吟片刻,忽然靈機一動,從懷裏掏出來副總兵官的大銅印對站在馬前的守備連連晃著,說:
“你看,這就算我的路引,可以進城麼?”
守備趕快回答說:“有此自然可以進城。卑將是奉令守此城門,冒犯之處,務懇大人海涵。”
賀人龍說:“說不上什麼冒犯,這是公事公辦嘛。”他轉向隨從們:“快進城,別耽誤事!”
從後半夜到現在已經趕了九十裏,人困馬乏,又饑又渴,但是賀人龍不敢在樊城停留打尖。他們穿過一條大街,下到碼頭,奔過浮橋。一進到襄陽城內,他不等人馬的駐處安頓好,便帶著他的中軍和幾名親兵到府衙前的杏花村漱洗和早餐。他上次來襄陽時曾在這裏設宴請客,整整一天這個酒館成了他的行館,所以同這個酒館的人們已經熟了。現在他一踏進杏花村,掌櫃的、管賬的和一群堂倌都慌了手腳,一句一個“大人”,跟在身邊侍候,還有兩個小堂倌忙牽著幾匹戰馬在門前遛。盡管他隻占了三間大廳,但是整個酒館不許再有閑人進來。賀人龍一邊洗臉一邊火急雷暴地大聲吩咐:
“快拿酒飯來,越快越好!把馬匹喂點黃豆!”
當酒飯端上來時,賀人龍自居首位,遊擊銜的中軍坐在下首。聞著酒香撲鼻,他真想痛飲一番,但想著馬上要晉謁督師大人,隻好少飲為妙,心中不免遺憾。看見管賬的秦先兒親自在一旁殷勤侍候,他忽然想起來此人也是延安府人氏,十年前來湖廣做買賣折了本,流落此間,上次見麵時曾同他敘了同鄉。他笑著問:
“老鄉,上次本鎮請客時叫來侑酒的那個劉行首和那幾個能彈會唱的妓女還在襄陽麼?”
“回大人,她們都搬到樊城去了。”
“為什麼?”
“自從楊閣部大人來到以後,所有的妓女都趕到樊城居住,一切降將的眷屬也安置在樊城,襄陽城內五家連保,隔些日子就清查一次戶口,與往日大不同啦。”
賀人龍點點頭說:“應該如此。這才是打仗氣象。”
“不是小的多嘴,”秦先兒又低聲說,“從前熊大人在此地時太不像樣了。閣部大人剛來的時候,連行轅裏都出現無頭帖子哩。”
賀人龍在興安州也聽說這件事,並且知道後來竟然沒查出一個奸細,楊嗣昌懷疑左右皆賊,便將熊文燦在行轅中留下的佐雜人員和兵丁淘汰大半,隻留下少數被認為“身家清白”的人。但是像這樣的問題,他身為副總兵,自然不能隨便亂談,所以不再做聲,隻是狼吞虎咽地吃著。秦先兒不敢再說話,同掌櫃的躡手躡腳地退了出去。
過了一陣,賀人龍手下的一名小校麵帶驚駭神色,從外邊走了進來。賀人龍已經吃畢,正要換衣,望著他問:
“有什麼事兒?”
“回大人,皇上來有密旨,湖廣巡撫方大人剛才在督師行轅被逮了。”
賀人龍大驚:“你怎麼知道的?”
“剛才街上紛紛傳言,還有人說親眼看見方撫台被校尉們押出行轅。”
“你去好生打聽清楚!”
從行轅方麵傳過來三聲炮響和鼓樂聲,賀人龍知道楊嗣昌正在升帳,趕快換好衣服,率領著中軍和幾個親兵,騎馬往行轅奔去。這是他第一次來晉謁權勢烜赫的督師輔臣,心情不免緊張。
今天是楊嗣昌第二次召集諸路大將和封疆大員大會於襄陽。預定的升帳時間是巳時三刻,因為按五行推算,不但今日是黃道吉日,而這一刻也是一天中最吉利的時刻,主大將出師成功。三個多月來,他已經完成了一些重要工作,自認為可以開始對張獻忠進行圍剿了。倘若再不出兵,不但會貽誤戎機,而且會惹動朝中言官攻訐,皇上不滿。特別是這後一點他非常害怕。近來,有兩件事給他的震動很大:一是熊文燦已經在北京被斬,二是兵部尚書傅宗龍因小事違旨,下入詔獄,傳聞也將處死。這兩個人都是他推薦的,隻是由於皇上對他正在倚重,所以不連帶追究他的責任。他心中暗想,雖說他目前蒙皇上十分寵信,但是他已遠離國門,朝廷上正有不少不懂軍事的人在責備他到襄陽後不迅速進兵,萬一再過些天,皇上等得不耐,聖眷一失,事情就不好辦了。所以他在十天前向各處有關文武大員發出火急的檄文,定於今天上午在襄陽召開會議,麵授進兵方略。
升帳之前,他派人把方孔昭請到節堂,隻說有事相商。方孔昭是桐城人,對楊嗣昌說來是前輩,在天啟初年曾因得罪閹黨被削籍為民,崇禎登極後又重新做官,所以在當時的封疆大吏中資望較高。他從崇禎十一年春天起以右僉都禦史銜巡撫湖廣,一直反對熊文燦的招撫政策,在督率官軍對農民軍的作戰中得過勝利,這樣就使他對熊文燦更加鄙視。楊嗣昌來到襄陽督師,他雖然率領左良玉等由當陽趕來參見,心中卻不服氣。一則他認為熊文燦的招撫失敗,貽誤封疆,楊嗣昌應該負很大責任;二則他一向不滿意楊嗣昌在朝中倚恃聖眷,傾軋異己。楊嗣昌見他往往不受軍令,獨行其是,也明白他心中不服,決心拿他開刀,替別人做個榜樣。恰巧一個月前方孔昭在麻城和黃岡一帶向革裏眼和左金王等義軍進攻,吃了敗仗。楊嗣昌趁機上本彈劾,說他指揮失當,挫傷士氣,請求將他從嚴治罪。同時,他舉薦素以“知兵”有名的宋一鶴代方孔昭為湖廣巡撫。崇禎為著使楊嗣昌在軍事上能夠得心應手,一接到他的奏本就準,並飭方孔昭交卸後立即到襄陽等待後命。崇禎自認為是一位十分英明的皇帝,其實從來對軍事實際形勢都不清楚,多是憑著他的主觀願望和親信人物的片麵奏報處理事情,所以他隻要聽說某一個封疆大吏剿賊不力就切齒痛恨。他把方孔昭革職之後,隔了幾天就給楊嗣昌下了一道密旨,命他將方孔昭逮送京師。楊嗣昌接到密旨已經兩天,故意不發,要等到今天在各地文武大員齊集襄陽時來一個驚人之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