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古老風俗,十月初一是一個上墳的節日。襄陽家家戶戶,天色不明就焚燒冥鏹、紙錢和紙剪的寒衣。城內城外,這兒那兒,不時發出來悲哀哭聲。但是督師行轅附近,前後左右的街巷非常肅靜。自從楊嗣昌到了襄陽,這一帶就布滿崗哨,不許閑人逗留,也不許有叫賣聲音。今天因為要召開軍事會議,更加戒備森嚴,實行靜街,斷絕行人往來。那些靠近行轅的居民,要出城掃墓的隻好走後門悄悄出去;想在家中哭奠的,也不敢放聲大哭。
轅門外,官兵如林,明盔亮甲,刀槍劍戟在平明的薄霧中閃著寒光。一對五六丈高的大旗杆上懸掛著兩麵杏黃大旗,左邊的繡著“鹽梅上將”,右邊的繡著“三軍督司”,這都是在一天一夜的時間中由裁縫們趕製成的。另外,轅門外還豎立著兩行旗,每行五麵,相對成偶,杆高一丈三尺,旗方七尺,一律是火焰形杏黃旗邊,而旗心是按照五方顏色。每一麵旗中心繡一隻飛虎,按照所謂五行相生的道理規定顏色,例如代表東方的旗幟是青色,而中間的飛虎則繡為紅色,代表南方的則是紅旗黃飛虎,如此類推。這十麵旗幟名叫飛虎旗,是督師行轅的門旗。這一條街道已經斷絕百姓通行,連文武官員的馬匹也都得離轅門左右十丈以外的地方停下。
咚咚咚三聲炮響,轅門大開。從轅門到大堂,是深深的兩進大院,中間一道二門。二門外站著八個衛士;從二門裏到大堂階下,寬闊的石鋪甬路兩旁也站著兩行侍衛。兩進院子裏插著許多麵顏色不同、形式各別的軍旗,按照五行方位和二十八宿的神話繡著彩色圖案。二門外石階下,緊靠著左邊的一尊石獅子旁樹了一麵巨大的、用墨綠貢緞製成的中軍坐纛,鑲著白綾火焰形的邊;旗杆上杏黃纓子有五尺長,上有纓頭,滿綴珠絡為飾;纓頭上露出銀槍。大纛的中心用紅色繡出太極圖,八卦圍繞,外邊是鬥、牛、房、心等等星宿。大堂名叫白虎堂,台階下豎兩麵七尺長的豹尾旗,旗杆頭是一把利刃。這是軍機重地的標誌。門外豎了這種旗子,大小官員非有主將號令不許擅自入內,違者拿辦。在明朝末年,主帥威令不行,軍律廢弛,成了普遍情形。所以楊嗣昌今天開始升帳理事就竭力矯正舊日積弊,預先指示僚屬們認真做了一番布置,以顯示督師輔臣的威重,使被召見的文官武將們感覺到這氣象和熊文燦在任時大不相同,知所畏懼。
第一次鳴炮後,文武大員陸續進入轅門,在二門外肅立等候。鄖陽巡撫和商洛地區的駐軍將領都因路遠沒有趕到,如今來到的隻有駐在二百裏以內的和事先因公務來到襄陽的文武大員。第二次炮響之後,二門內奏起軍樂。楊嗣昌身穿二品文官仙鶴補服,腰係玉帶,頭戴烏紗帽,在一大群官員的簇擁中從屏風後緩步走出。他在正中間圍有紅緞錦幛的楠木公案後邊坐下,兩個年輕而儀表堂堂的執事官捧著尚方劍和“督師輔臣”大印侍立兩旁,眾幕僚也分列兩旁肅立侍候。承啟官走到白虎堂前一聲傳呼,二門內應聲如雷。那等候在二門外的文武大員由湖廣巡撫方孔昭領頭,後邊跟著監軍道、總兵、副將和參將等數十員,文東武西,分兩行魚貫而入。文官們按品級穿著補子公服,武將們盔甲整齊,帶著弓箭和寶劍。文武大員按照品級,依次向楊嗣昌行了報名參拜大禮,躬身肅立,恭候訓示。
楊嗣昌沒有馬上訓話,也沒讓大家就座。因為今天是十月朔日,他先率領全體文武向北行四拜賀朔禮,然後才命文武官員就座。軍樂聲停止了。白虎堂中和院中寂靜異常。楊嗣昌拈拈胡須,用炯炯目光向大家掃了一遍,隨即慢慢地站起來。所有文武大員都跟著起立,躬身垂手,屏息無聲,靜候訓示。楊嗣昌清一下喉嚨,開始說話,他首先引述皇帝的口諭,把大家的剿賊無功訓誡一頓,語氣和神色十分嚴峻,然後接著說:
“本督師深荷皇上厚恩,畀以重任,誓必滅賊。諸君或世受國恩,或為今上所識拔,均應同心戮力,將功補過,以報陛下。今後剿賊首要在整肅軍紀,有功必賞,有罪必罰。如有玩忽軍令、作戰不力者,本督師有尚方劍在,副將以下先斬後奏,副將以上嚴劾治罪,決不寬貸!”
眾將官震驚失色,不敢仰視。楊嗣昌又訓了一陣話,無非勉勵大家整飭軍紀,為國盡忠,救百姓於水火之中,成國家中興之業,等等。關於今後作戰方略,他隻說為機密起見,隨後分別訓示。全體到會的文武大員都對楊嗣昌的輔臣氣派和他的訓話留下深刻印象,感到畏懼,也感到振奮。訓話畢,楊嗣昌又用威重的眼光向大家掃了一遍,吩咐大家下去休息,等候分別傳見,然後離開座位,向大家略一拱手,在幕僚們的簇擁中退回內院。眾文武大員躬身叉手相送,等他走了以後才從白虎堂中依次肅然退出。大家不敢離開督師行轅,等候傳見。過了片刻,隻見承啟官走出白虎堂高聲傳呼:
“請湖廣鎮總兵左大人!”
總兵左良玉是遼東人,今年三十九歲,體格魁梧,紫銅色麵皮。十年以前,他在遼東做過都司,因在路上劫了國家運往錦州的軍資,犯法當斬。同犯丘磊是他的好朋友,情願犧牲自己救活他,獨自把罪案承擔下來。左良玉由主犯變為從犯,挨了二百軍棍被革職了。過了很久,無事可做,他跑到昌平駐軍中做了一名小校。由於他的武藝、勇敢和才幹樣樣出眾,漸漸地被駐守昌平的總兵官尤世威所賞識。崇禎四年八月,清兵圍攻大淩河很急,崇禎詔昌平駐軍星夜赴援。當時候恂以兵部侍郎銜總督昌平駐軍,守護陵寢,並為北京的北麵屏障。接到上諭後,侯恂苦於找不到一個可以勝任率兵赴援的人。隻有尤世威久曆戰陣,但昌平少不得他。他正在無計,尤世威向他保薦左良玉可以勝任,隻是左良玉目前是個小校,無法統率諸將。侯恂說:“如果左良玉真能勝任,我難道不能破格替他升官麼?你去告他說,就派他統兵前去!”
當天夜裏,尤世威親自到左良玉住的地方找他。他一聽說總兵大人親自來了,以為是逮捕他的,大驚失色,對自己說:“糟啦,一準是丘磊的事情敗露啦!”他想逃走已經來不及,慌忙藏到床下。尤世威用拳頭捶著門,大聲說:
“左將軍,你的富貴來啦,快拿酒讓我喝幾杯!”
左良玉覺得很奇怪,從來不曾夢想到有朝一日會有人稱他將軍。開門以後,尤世威把事情的經過對他說了,他仍然手足無措,顫栗不止,過了片刻才稍稍鎮定下來,撲通跪到尤世威麵前。尤世威也跪下去一條腿,把他攙起來。恰在這時,侯恂親自來了。
第二天早晨,侯恂在轅門內大集諸將,當著眾將的麵以三千兩銀子給左良玉送行,又賜他三杯酒,一支令箭,說道:
“這三杯酒是我以三軍交將軍,給你一支令箭如同我親自前去。”他又望著出征的將領說:“你們諸位將軍一定要聽從左將軍的命令,他今天已經升為副將,位在諸將之上。我保薦左將軍的奏本,昨夜就拜發了。”
左良玉出轅門時向侯恂跪下去,用頭叩著石階,發誓說:“我左良玉這次去大淩河倘若不能立功,就自己割掉自己腦袋!”
他率領幾千將士馳赴山海關外,在鬆山和杏山打了兩次勝仗。不過一年多的時光,他從一個有罪的無名小校爬上總兵官的高位。最近幾年他一直在黃河以南和長江以北的廣大中國腹地同農民軍作戰,尤其河南和湖廣兩省成了他主要的活動地區。自從曹變蛟隨洪承疇出關以後,在參加對農民軍作戰的總兵官中,以他的兵力最強,威望最高。因此,盡管平素十分驕橫,軍紀很壞,擾害百姓,殺良冒功,兩個月前又在羅猴山打了敗仗,貶了三級,但楊嗣昌仍不得不把希望指靠在他的身上,所以離京前請求皇上封他為“平賊將軍”,而今天首先召見的也是他。
承啟官引著左良玉穿過白虎堂,又穿過一座大院,來到一座小院前邊。小院的月門外站著兩個手執寶劍的侍衛,剛才插在白虎堂階前的豹尾旗已經移到此處。從月門望進去,竹木深處有一座明三暗五的廳堂,雖不十分宏敞,卻是畫棟雕梁,精致異常。堂前懸一朱漆匾額,上有熊文燦手書黑漆“節堂”二字。左良玉對於自己的首被召見,既感到不勝寵榮,又不免提心吊膽。在熊文燦任總理時,這地方他來過多次,但現在來竟異乎尋常地心跳起來。忽聽傳事官傳報一聲:“左鎮到!”隨即從節堂中傳出一聲“請!”一位中軍副將自小院中迎出,而另一位侍從官趕快打起節堂的猩紅緞鑲黑邊的夾板簾。左良玉緊走幾步,一登上三層石階就拱著手大聲稟報:“湖廣總兵左良玉參見閣部大人!”進到門裏,趕快跪下行禮。
楊嗣昌早已決定要用“恩威兼施”的辦法來駕馭像左良玉這樣的悍將,所以對他的行大禮並不謙讓,隻是站起來拱手還禮,臉孔上略帶笑容。等左良玉行過禮坐下以後,楊嗣昌先問了問近來作戰情況,兵額和軍餉的欠缺情況,對一些急迫問題略作指示,然後用略帶親切的口氣叫道:
“昆山將軍!”
左良玉趕快起立,叉手說:“不敢,大人。”
“你是個有作為的人,”楊嗣昌繼續說,也不讓左良玉坐下,“所以商丘侯先生拔將軍於行伍之中,置之統兵大將之位,可謂有識人之鑒。不過自古為大將者常不免功多而驕,不能振作朝氣,克保令名於不墜。每覽史書,常為之掩卷歎息。今日正當國家用人之時,而將軍亦正當有為之年。日後或封公封侯,名垂青史,或辜負國恩,身敗名裂,都在將軍自為。今上天縱英明,勵精圖治,對臣工功過,洞鑒秋毫,有罪必罰,不稍假借,想為將軍所素知。羅猴山之敗,皇上十分震怒,姑念將軍平日尚有戰功,非其他怯懦惜死的將領可比,僅貶將軍三級,不加嚴罰,以觀後效。本督師拜命之後,麵奏皇上,說你有大將之才,兵亦可用,懇皇上格外降恩,赦免前罪,恢複原級,並封你為平賊將軍,已蒙聖上恩準。在路上本督師又上疏題奏,想不久平賊將軍印即可發下。將軍必須立下幾個大功,方能報陛下天覆地載之恩,也不負本督師一片厚望。”
左良玉跪下叩頭說:“這是皇上天恩,也是閣部大人栽培。良玉就是粉身碎骨,也難報答萬一。至於剿賊的事,末將早已抱定宗旨:有賊無我,有我無賊。一天不把流賊剿滅幹淨,末將寢食難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