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個兒青年哽咽得說不下去,抱著頭放聲痛哭,李自成的臉色沉重,一言不發,一邊等候著他哭過一陣後繼續往下說,一邊拿眼睛向眾百姓掃了個圈。但見百姓們個個“鶉衣百結”,有的骨瘦如柴,有的渾身浮腫。因為高個兒青年這一哭,他們有的眼淚汪汪,有的低頭歎氣,有的忍不住小聲抽咽,有的雖然默不做聲,卻頻頻以手揩淚。過了片刻,高個兒青年擤了一把酸鼻涕,用手背揩揩眼淚,抽咽著繼續說道:
“俺媽才死三天,官軍就帶著鄉勇來打商洛山。龜孫們路過俺的村莊,說高車山以西的百姓全通賊,先搶雞、羊、牲口,又搶家具,然後一把火把村子燒光。俺大伯年紀大,沒有逃,在家看門。他跪下哀求龜孫們莫燒房子,給一個當兵的一腳踢倒。俺大伯掙紮著爬起來,想奪住他點房子的火把。他照俺大伯的肚子上就是一刀。老頭子的腸子流出來,倒在地上,知道自己不中啦,狠狠地罵了幾句。這個兵又在俺大伯的胸脯上補了一刀。老人家就,就……”
高個兒青年又哭得說不下去。群眾中抽咽的聲音更多了。闖王轉過頭去問劉體純:
“這小夥子叫什麼名字?”
“他名叫白鳴鶴。”
“學過武藝?”
“我問過他,他說他學過,隻是不精。別的老百姓都說他箭法不錯,也有膽量,是個打獵能手,一個人射過老虎。”
自成點點頭,將白鳴鶴通身上下打量一眼。白鳴鶴揩揩眼淚,又接著說:
“俺哥躲在樹林裏,看見村莊起火,走出樹林看,給官軍抓住,逼他挑東西,可憐俺哥餓得皮包骨頭,身上沒一把力氣,挑了兩裏就走不動,又勉強走了兩裏,一頭栽到路旁的山溝裏摔死了。俺嫂子藏在樹林深處,沒看見我哥給官軍抓走,還以為他是奔回村莊救火。等這起官軍過去,她也哭著叫著奔回村子救火,不想給後邊又來的一起鄉勇抓到,幾個人將她糟蹋。她想撲到火中自盡,被鄉勇拉住,刀架在脖子上把她搶走,如今不知下落,也不知死活。我同鄰村的一群小夥子逃到深山密林中,等到回來,屋沒屋,人沒人了。聽鄰居們一說,我去找到俺哥的屍首,挖坑埋了,就約了一起鄰居來投你。闖王爺,你收下我吧!你收下我吧!”白鳴鶴哭著,趴下去連連磕頭。
李自成勸白鳴鶴不要再哭,又叫大家都坐在地上說話。等大家都坐下以後,他也坐在草地上,問了幾個人的情況。他們對他訴說了各自的悲慘遭遇,說著說著,引起全場一片哭泣之聲。他不再向大家問下去,對他們說:
“好吧,你們都留在我這裏吧,如今強淩弱,富欺貧,官紳兵勇擰成一股勁兒殘害黎民,又加上天災連年,看來非改朝換代不會有太平日子。你們都是被逼得走投無路的人,各人都有一肚子血淚冤仇,跟著我一起幹吧。既然來隨我,就是起義兵,誅滅殘暴,可不要當成是拉杆子。家有家規,軍有軍規,不要嫌我的軍規嚴。隨我之後,可不要擾害百姓。你們現在舉出兩個人做總頭領,今天就開到馬蘭峪,幫助重修房屋。以後駐紮何處,如何操練,如何編製,隨後再說。現在就舉出來正副頭領吧。”
大家立刻舉出來白鳴鶴做總頭領,又舉出來一個叫做藍應誠的小夥子做副頭領。這兩個青年農民就是幾年後被人們所知道的藍、白二將軍。當李自成從襄陽進攻西安時,他們隨著袁宗第的一支大軍由鄧州過內鄉,攻破商州。
李自成命劉體純派專人照料這一支新弟兄如何解決住處和吃飯問題,開往寨內駐紮。他先回到馬蘭峪山寨內,從那裏轉往射虎口。當劉體純送他出寨時,他拉著體純離開親兵們十幾步遠,小聲說:
“二虎,你把這兒的防禦加緊布置就緒,不可耽誤。三天以後,我派人來接替你。”
體純一驚:“接替我?”
自成點頭說:“是的,有重要差事派你。你準備一下,得暫時離開軍中。”
體純更加詫異:“得離開軍中?什麼差事?”
自成笑一笑:“三天後再詳細告訴你。你現在先別管,也別讓左右知道,趕快把這裏的防禦布置好就成了。”
劉體純不敢再問。把闖王送走後,一個天大的疑問揣在他的心裏。自從起義以來,他還沒有離開過部隊哩。
在李自成出去巡視防務的時候,有不少老百姓來控告宋文富兄弟和其他被義軍捉獲的宋家寨的大小惡霸,以及他們手下的許多爪牙。因為劉宗敏回鐵匠營,高夫人因事去麻澗,這些來告狀的人大多由吳汝義接見,鄉下缺少識字人,所以沒有呈文,盡是口訴。多虧吳汝義在這一帶已經很熟,人們說出的名字和村落他一般都知道。王長順已經能到處走動,有時站在汝義的身邊。他的人緣很熟,鄉下事知道的最多,遇到吳汝義不認識的人他就介紹,聽不明白的事他就幫忙說清楚。有的老百姓害怕將來義軍拉走,宋家寨會進行報複,不敢公然告狀,而是裝作替義軍送柴的、送野味的,來到老營,悄悄求吳中軍轉稟闖王和總哨劉爺,替他們伸冤報仇。也有的不進老營,而是在寨中找到一個相識的義軍頭目,把自己控告的事說清楚,請這個頭目轉稟闖王。
劉宗敏在鐵匠營沒吃午飯就轉回老營。他剛在上房坐下,吳汝義就到他的麵前稟報老百姓告狀的事。還沒聽吳汝義稟報完,他忍不住把腳一跺,恨恨地罵道:
“這些惡霸,這些披著人皮的畜生,老子非活剝他們的皮不可!”
劉宗敏和闖王想活捉宋家寨的大小惡霸已經很久了。他們很清楚這些大小惡霸平日橫行鄉裏,欺壓良民,霸人產業,淫人妻女,放青苗賬、印子錢,高利盤剝,逼死人命。宋文富兄弟更以寨主身份,私設法堂,殺生由己,儼然是商州城西的土皇帝。宋家寨的狗腿子依仗主人勢力,在鄉下百姓前如狼似虎,作惡多端。如今宋家寨的這一群惡霸地主和狗腿子落入義軍之手已經三天,倘若不是李闖王別有謀劃,劉宗敏早已將他們殺光了。繼續聽吳汝義把百姓們的控告敘述完,他大聲說:
“你去對那些告狀的老百姓們說,咱們闖王爺一定替窮百姓伸冤報仇。有冤有仇的,大膽來告,不要害怕!”
吳汝義出去不久,劉宗敏正要親自去拘押俘虜的宅子看看,先殺一批人,打一批人,使宋家寨的惡霸們嚐嚐滋味,忽然有一個小校進來稟報,說宋家寨派來兩個人求見闖王,並有一群夥計挑了許多禮物。小校還說明這兩個人的前來送禮,一則是想探明白宋文富等人的死活,二則是想探詢闖王口氣,能不能拿錢贖命。宗敏用鼻子冷笑一聲,隨即問道:
“王八蛋們送來些什麼禮物?”
“回總哨,我看見他們挑來的是四隻肥豬,八隻肥羊,四壇子酒,一挑子綢緞布匹,還有一挑子禮物是兩隻箱子,大概是裝的金銀和貴重東西。”
“你帶他們到一個院子裏歇歇。告他們說,闖王出去啦,叫他們老實等候,不許隨便走動。你再找總管回來,同這兩個來人談談,問清來意。”
劉宗敏本來可以自己傳見宋家寨的來人,用不著等候闖王。他現在不見他們,隻是想先殺了幾個人,打了宋文富等,然後接見他們,他們就不敢討價還價。小校一退出,他就站起來,帶著幾個親兵出老營。在老營大門外,他向宋家寨的送禮人隻用眼角掃了一下,好像壓根兒沒有把這些人啦禮物啦看在眼裏。宋家寨的人們平日震於宗敏的威名,又知道他的脾氣暴躁,看見他大踏步走出,躲避不及,隻好屏息恭立道旁,不敢抬頭。有人膽子較大,敢偷偷地看宗敏,但是當宗敏的目光掃到他的臉上時,不期然同他的眼光接觸,嚇得他脊背發涼,身子打個哆嗦,心中狂跳,趕快把眼睛垂下。宗敏在親兵們的簇擁中,背著手昂然而過,隻聽一陣刷刷的腳步聲,走往附近的一個大的院落。
捉獲的官兵和宋家寨的人一共有幾百,都用麻繩捆綁著,分開鎖在各屋中,十分擁擠。老營中派吳汝孝率領了五十名弟兄看守。他的身體還很虛弱,但因他是個細心人,而老營中別無偏將可派,所以前天就由宗敏派他擔起了這件差事。看見劉宗敏走進大門,吳汝孝趕快迎接,讓他進大門旁的耳房中去坐。宗敏說:“我還有事,就坐在這院裏吧。”吳汝孝的親兵立刻替他搬來一個凳子,但他不坐,提起右腳踏在凳子上,吩咐把宋家寨的人全部帶出來。不過片刻,鎖在前後兩院各屋中的地主和鄉勇全部帶出,以宋文富為首,齊排兒跪在他的麵前。他看看宋文富和宋文貴,冷冷一笑,說:
“啊,咱們今天是第二次見麵,已經是熟人啦。那天晚上你們光臨敝寨,我沒有好生接待,這兩三天事太忙,也沒有來看你們,務請包涵。”
宋文富兄弟麵無人色,不敢抬頭,渾身打顫。劉宗敏又冷笑一聲,罵道:
“我操你娘,你們宋家原是官宦之家,有錢有勢,人老幾輩兒騎在百姓頭上,做夢也不會想到竟有今天!”
他吩咐把捉來的官軍不論是官是兵全帶出來,也在他的麵前跪了一大片,十幾個當官的跪在最前。這個院落不算小,如今卻被幾百俘虜跪得滿滿的。劉宗敏向跪在前邊的人們問:
“你們這些千總老爺,把總老爺,還有什麼官官兒,平日在老百姓前耀武揚威,如今你們的威風到哪兒去了?”
千總知道他是劉宗敏,磕頭說:“兩國興兵,各為其主,懇劉爺高抬貴手,放我們回家為民。從今往後,我們決不再與義軍為敵,不為朝廷做事。”
宗敏說:“你說什麼?想求我高抬貴手?你們這些做軍官的,見老百姓奸淫擄掠,殺良冒功,捉到義軍沒有活的,何曾高抬過你們的貴手?有來有往,才算公平。”他向親兵們一擺下頜:“送這些軍官老爺回老家去,一個不留!”
親兵們把十幾個大小軍官從地上拖起來,推出大門,一齊斬首。劉宗敏又望著那些當兵的,說:
“你們吃糧當兵,雖說也到處擾害百姓,多做壞事,個個該殺。可是我們李闖王念起你們都是貧苦人家出身,有錢有勢的子弟不會吃糧當兵,再說,你們都是小兵,聽人指揮,有時做壞事也不由自己做主,決定饒了你們的命。你們願意隨闖王起義的就留下,不願意的就滾蛋。放你們走之後,你們隻可還家為民,不許再吃糧當兵。倘若再去當兵,下次落到我們手裏,亂刀砍死。都是誰願意留下?”
這些當兵的原以為死在眼前,忽聽劉宗敏這麼一說,喜出望外,都說願意留下。其中有少數想走的人,也因為害怕劉宗敏不會真放他們走,隻好暫不提想走的話,等日後伺機逃跑。恰好中軍吳汝義這時趕來,宗敏吩咐他把這些當兵的帶出去,安插各隊。辦完了這些事,宗敏才在凳子上坐下去,命弟兄們將宋文富的衣服扒掉,用鞭子狠打。宋文富伏地求饒,劉宗敏哪裏肯聽?他曆數宋文富殘害百姓的大罪,每數一款打十鞭子。行刑弟兄一腔仇恨,用力狠打。隻打到幾鞭子,已經打得宋文富皮開肉綻,鮮血染紅皮鞭。宋文富越是哀呼求饒,劉宗敏越叫狠打,並且罵道:
“你婊子養的,在家中私設法堂,不知有多少無辜良民受你酷刑拷打。老子今天也叫你嚐一嚐受刑的滋味。”
打到五十皮鞭以後時,宋文富的脊背上一片血肉模糊。劉宗敏看了哈哈大笑,罵道:
“我操你娘,我以為你是武舉出身,皮肉比別人結實,原來也不頂打!今日打死你婊子養的,叫商洛山一帶千家萬戶高興。”他回頭對親兵說:“我從害病以後就沒喝過酒,今天太痛快,快去老營替我拿酒來!”
劉宗敏又連著說完了宋文富的三大罪款,吩咐再打,恰好親兵把一壺黃酒拿到。宋文富有氣無力地哀呼著。劉宗敏大口大口地喝著酒。等這三十鞭子打畢,他狠狠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