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3 / 3)

“劉將爺的傷怎麼樣了?”

來人回答說:“聽說老神仙正在替他治,詳情我不知道。有人說他的傷勢太重,怕治不好了。”

李自成的心頭一沉,不再問別的,不由地嘖了兩聲。吃過早飯,太陽移向東南。慧梅完全醒來,在慧瓊等照料下喝了一碗大黃茶,停一停,又吃了稀稀一碗麵疙瘩。高夫人到她的身邊看了看,見她神誌清楚,隻是渾身疼痛,脖頸仍然僵硬。她親自照料她解了大便,回到自己帳中。她自己很是困乏,看見自成的氣色不好,操勞過度,勸他躺下去睡一覺,同時也勸黑虎星同眾人去休息。但是闖王急於去白羊店看劉芳亮,黑虎星也急於去看李過,把一些緊要事略作安排,便一同出寨。他們正要上馬,忽然一個親兵向路上指道:

“那不是老神仙同他的徒弟來了?”

尚炯看見黑虎星,他覺得喜出望外。他跳下馬先同黑虎星拱手招呼;見黑虎星勒著白頭,穿著白鞋,全身衣服沿著白邊,趕快收起笑容,問明是給母親帶孝,便說了些慰解的話。然後,他告訴闖王和高夫人,如今不但已經把劉芳亮的性命保全,還擔保他在百日之內能重新上馬打仗,請闖王和夫人不必掛心,留在智亭山好生休息。闖王萬分高興,問道:

“子明,你又使了一手什麼絕招?”

尚炯笑一笑,說:“也沒有什麼絕招。當外科醫生的隻要心細、眼準、手熟,加上藥好,就能多治好幾個病人。夫人,慧梅吃了東西麼?”

高夫人回答說:“剛才又吃了一碗多稀飯,你留的藥也給她吃了。”

尚炯帶著徒弟走進慧梅的帳篷,闖王和高夫人跟在後麵。黑虎星把妹妹和大部分隨從留下,隻帶幾個親兵往白羊店去。

慧梅的精神比黎明前好得多了。老醫生摸摸她的脈,看看她的瞳孔,滿意地點點頭,又問她箭傷疼不疼,轉回頭向高夫人問慧梅大小便是否暢通,以及小便顏色。高夫人怕尚神仙有話不便開口,便說道:

“尚大哥,雖說慧梅是個未出閣的大閨女,可是俗話說病不瞞醫,再說她也和你自己的女兒差不多,要不要讓我揭開她的上衣你瞧瞧?”

醫生說:“用不著,用不著。慧珠,她身上的毒氣消了多少?”

慧珠說:“原來烏到肚臍以上,剛才我看了看,已經退到肚臍旁邊了。”

高夫人說:“你說清楚,在肚臍上、肚臍下?”

“還在肚臍以上,可是比原先低下去二三指了。”

老神仙叫取來一杯溫酒,然後從百寶囊中取出一個白瓷小瓶,紅紙簽上寫著“華佗麻沸散”。倒出一銀匙藥麵放進杯中調勻,對慧梅說這是另一種清血解毒散,照料她吃下肚去。慧梅有點懷疑,低聲問道:

“尚伯伯,吃下去這杯藥就能解毒麼?”

“能,能。”

“我往後還能騎馬打仗麼?”

“當然能!不出半月,包你能騎馬打仗!”

等慧梅吃下華佗麻沸散,醫生使眼色叫闖王、高夫人、兩個女兵和他的徒弟都退出去,讓慧梅安靜地睡一睡。獨自留在帳中片刻,直到看見慧梅並無心中煩躁感覺,雙眼半閉,露出矇矓欲睡的樣子,他才從帳中走出,告訴慧珠說:“叫弟兄們快去預備半桶開水。待會兒你進去看看,要是慧梅睡得很熟,你立刻告我。”他離開闖王和高夫人,走出十幾丈外,來到一棵大樹下,背抄著手,有時低著頭走幾步,有時抬起頭望望藍天,仿佛有什麼不愉快的心思似的。高夫人望見他的神情同平時不很一樣,心中發疑,想道:“難道慧梅的右腿要殘廢麼?”她歎口氣,走回自己的帳中坐下。闖王也看見尚炯的心情不好,雖然一點沒有聯想到慧梅可能殘廢,但是也心中深覺奇怪。他走到尚炯跟前,低聲問道:

“子明,你怎麼很不愉快?是身上不舒服麼?”

醫生搖搖頭,回答說:“我不是身上不舒服。我今天給明遠醫治炮傷,雖然僥幸救了他一條命,可是我深感到自己醫道尚淺,做一個好醫生多不容易!”

“怎麼?他會落個殘廢麼?”

“一則沒有損傷骨頭,二則我治得還算及時,不至於落個殘廢。”

“那麼你愁的什麼?為什麼怨恨自己的醫道不深?”

尚炯苦笑說:“闖王,我們全軍上下都稱道我的醫術,叫我做老神仙,可是都不明白我每次遇到疑難症候和棘手創傷,心中在想些什麼。倘若人救不活,我自然心中難過。即令救活了,我有時心中也並不輕鬆。就以今日為明遠治創傷說,我的心中直到此刻還亂紛紛的!”

“這是為何?”

“明遠的創傷,一在右邊肋間,一在右邊大腿,而以大腿的傷勢最重。盡管官軍施放的是鳥槍小銃,火力不大,彈丸小如黃豆,入肉不深,但是一大片皮肉都被打爛,血肉模糊。這樣創傷,如何能夠早日痊愈,使明遠少受痛苦,我現下隻能靠一二種秘方藥物。我曾經查遍了古人醫書、醫案,對此類重傷,未見有速效治法。古人有‘剜肉補瘡’一語,隻是一句比喻,並無其事。幾年來我曾試過幾次,都未生效。有些人重傷之後,常因失血過多而死。即令我能及時治療,用藥止血,也往往因已經流血過多,仍然難救,或者因身體衰弱,複原艱難,雖藥物可以補血,但是緩不濟急。倘若人能窺造化之奧秘,窮天人之妙理,做外科醫生的能夠以肉補肉,以血補血,則救死扶傷,造福人群,豈不大哉!可惜我已是望五之年,今生將不及見此神醫妙術了。”

闖王笑著說:“從我們眾人看來,你在外科上已經是神乎其技,所以都叫你老神仙。不料你竟如此不自滿足,想得這麼高,這麼遠!”

闖王因事匆匆離開以後,老醫生繼續默默地思索著如何能“窺造化之奧秘”的問題,卻看見慧珠跑到他的背後叫他,對他說慧梅已經睡熟了。老神仙猛轉過身子,看一眼慧珠,匆匆地向慧梅的帳篷走去,同時向他的徒弟招一下手。進了帳篷,老醫生看看慧梅的麵部,輕輕呼喚兩聲,不聽答應,一邊挽自己的袖頭一邊回頭說:

“拿溫開水來!拿盆子來!”

他淨了手,用剪子把箭傷地方的褲子破口剪大,一刀子將創口割開三寸多長,又重複一刀,深到腿骨,左手將創口掰開,右手探進鉗子,用力一拔,將深入骨頭的半截箭頭拔出,扔到地上。他立刻換把刀子,將中毒的骨頭刮去一層,然後用解毒的藥倒進溫水中,一次一次地衝洗創口,烏紫的血和水流了一盆。洗過之後,他用藥線縫了創口,但不全縫,留下一個小口讓毒血水繼續流出。用白布包裹的時候,他也留下來那個小口。手術做完,他用袖子揩一下前額的汗,淨了手,取出豌豆子大三粒紅丸藥交給慧珠,說:

“一個時辰後慧梅醒來,必然叫傷口疼痛,你就服侍她用開水將這藥吃下一粒,以後再疼時再吃下一粒。”

當他給慧梅動手治箭創時,遞刀子,遞鉗子,用盆子接血水,全是他的徒弟。兩三個女兵嚇得不敢走近。高夫人進來在醫生的背後站了一下,感到心中疼痛,隨即噙著眼淚退了出去。雖然她在戰場上看慣流血死傷,但她不忍看醫生在慧梅的腿上割開一個大口子,刮得骨頭嚓嚓響,也不忍看慧梅露出的一片大腿烏紫得那麼重,血和毒水不斷流。等尚炯走出帳篷,她迎著他小聲問道:

“尚大哥,你說實話,這孩子會殘廢麼?”

“哪裏話!我包她十天長好傷口,一月內騎馬打仗,一如往日。你現在快放心休息吧。這幾天把你累壞了,應該好好地睡上兩天!”他轉向徒弟,吩咐說:“你去看一看受傷的弟兄們,該換藥的換藥,該動刀子的動刀子,弄完了快回白羊店。我要找個地方睡一覺,沒有要緊事不要叫我。”

沒有過過戎馬生活的人,很難體會到大戰勝利之後的休息和睡眠有多麼香甜。在智亭山寨和山腳下的幾座營盤中,隻有少數人在守衛營寨和按時巡邏,大部分將士都睡了,到處都可以聽見粗細不同的鼾聲。李闖王勉強掙紮著去幾個營盤看看受傷的將士和百姓義勇,回來倒下去就睡了,睡得十分踏實。一隻蜜蜂飛進帳篷,在他的臉上嗡嗡地盤旋一陣,又落在他的前額上走幾步再嗡嗡飛走,他竟毫無所知。黃昏時候,因軍中請示夜間口號,一個女兵進帳來把高夫人叫醒。她不驚動闖王,自己發下口號之後,到慧梅的帳中看看,見她睡得很熟,又去看看老醫生,看看張鼐,看看黑虎星的妹妹和女兵們,個個都睡得很熟。她不想吃東西,走回自己同闖王的帳篷,倒下去又睡了。

一天以後,闖王把白羊店交給馬世耀,智亭山交給黑虎星,派張鼐駐守清風埡,命百姓義勇營開回麻澗整頓,隨即同高夫人率領著一起人馬返回老營。

李過仍坐在篼子上,劉芳亮和慧梅都躺在用繩床綁的擔架上,一同回老營將養。黑虎星的妹妹騎著一匹大青騾,緊跟在慧梅的後邊。如今大家都很喜歡她,她也很喜歡這種熱鬧的、威武的集體生活。她剛剛拋開了萬山叢中的隻有幾戶人家的小村莊,乍一進入李闖王的起義軍中,樣樣事都感到新鮮。她原以為自從母親死去以後,她在這世界上成了個孤苦伶仃的小姑娘,沒有人再疼愛她;哥哥是個男子漢,一向對她很嚴,縱然心中很疼愛她也不肯輕易露在外麵。完全沒想到,來到義軍以後,高夫人把她當親女兒一般看待,高夫人左右、男女親兵和將領們沒一個不關心她,平空增添了一大群叔叔、伯伯、哥哥、姐姐。她覺得自己並不是來到一群陌生人裏邊,而是來到一個親熱的大家庭中,她的思念母親的悲傷心情頓然減輕了。

當慧梅被抬上擔架時,聽見有人在近處小聲談論她的箭傷,帶著惋惜的口氣說她以後大概不能再騎馬打仗了。盡管語氣極其輕悄,卻像晴天霹靂,震撼她的全身。她最怕的是這個問題。倘若傷治好後不能夠再騎馬打仗,自己活著有什麼意義呢?她強自忍耐,但是忍耐不住,用被子蒙著頭,傷心痛哭。後來高夫人和尚神仙一再保證她一月後就能夠騎馬打仗,她起初半信半疑,後來終於破涕為笑。高夫人用鞭子搗搗她,對醫生說:

“你瞧瞧,雖說她虛歲十八了,到底是個女孩子,動不動就哭!”

過清風埡不遠,就遇見吳汝義前來迎接。李自成吩咐吳汝義,最近幾天內派人去接丁國寶來老營住幾天,對百姓義勇營傷亡的要多給撫恤。他想,如今把宋文富兄弟全捉到,還捉了一大批宋家寨和別的兩個寨的人,今後不但宋家寨不敢為患,幾個月內銀錢和糧食也不愁了。兩個月來他常常想到牛金星,但因為他自己處境險惡,無力營救。如今打了個大勝仗,他的病也好了,商洛山中至少在半年內沒有危險,應該設法搭救牛金星才是。在馬上,他時時為這事打著主意。

到了麻澗,人馬稍作休息。吳汝義想知道如何處治郝搖旗的罪,悄悄問高夫人。高夫人問道:

“捷軒怎麼說?”

吳汝義說:“總哨劉爺一看見他就狠狠地踢他一腳,把他臭罵一通,說要砍他的八斤半。可是沒有闖王的命令,他倒不敢擅殺大將。如今郝搖旗在老營嚴加看管,等候闖王回去發落。”

高夫人走到闖王麵前,問道:“回老營後,你打算把郝搖旗怎麼發落?真要將他斬首麼?”

自成在同醫生商量打救牛金星的事,聽桂英這麼一問,他雖然早已成竹在胸,卻望望李過和醫生,沉吟不語。尚炯明白了他的意思,淡淡地說了一句:

“這個人留下來,日後還有用處。”

高夫人見自成默默不語,替搖旗講情說:“失去險要,按理該斬。不過他失去智亭山之後,身帶三處傷,始終咬住敵人不放,盡力牽製敵軍。明知有罪,決不逃走。從這些地方看,可以從輕發落。再者,高闖王留下的許多戰將,死的死,降的降,隻剩下搖旗一個人。我看,你回老營後同大家商量商量,能夠不殺就不殺。為人不經一事,不長一智。讓他受受挫折,多磨練磨練,慢慢會走上正路,不再任性胡為。補之,你看怎樣?”

李過本想殺郝搖旗以肅軍紀,但看見高夫人想救搖旗,隻好說:“一則看在高闖王的情分上,二則念他帶傷後繼續同官軍鏖戰,戴罪立功,不殺他也好。不過要重責一頓,永不重用。”

大家都把眼光注視在闖王的臉孔上,等他說話。闖王又沉默一陣,說道:

“等我回去審問之後,再決定如何發落吧。”

闖王又同老神仙小聲商量打救牛金星父子之策。尚炯因金星是他從北京邀來的,落此下場,早有救金星父子之心,這時就提出來讓他回河南一趟。自成怕他回河南會落入仇家之手,堅不同意。尚炯皺著眉頭想一陣,又說:

“倘若牛啟東已判為死刑,也許到冬至方能出斬。況且這種案子,啟東一口咬定是路過商洛山中被你強迫留下,一時也難斷為死罪。即讓盧氏知縣將他判為死罪,案卷層層上詳,也須數月之久。如今咱們不必在盧氏縣想辦法,也不必在河南府想辦法,趕快到開封托人在撫台、藩台、臬台三衙門想辦法,將死罪減輕,能保釋則保釋,不能保釋則拖延幾個月,等到將士病愈,我們打出商洛山,打破盧氏城,把他從獄中救出。至於他的兒子堯仙,原不知情,想來不會判何等重罪。”

闖王問道:“我們在開封素無熟人,如何托人辦事?”

尚炯說:“我們在開封雖無熟人,但牛啟東在開封倒有一些朋友。隻是如今他犯了重罪,有身家的朋友避之惟恐不及,未必肯出力幫忙。肯幫他忙的必須是宋獻策這樣的人,闖蕩江湖,素以義氣為重,又無身家之累。聽啟東說,宋獻策在開封熟人甚多,隻要咱們派人找到他,救啟東不難。”

“這位宋先生會不會在開封呢?”

“今春聽說宋獻策送友人之喪去開封,然後赴江南訪友,到江南以後稍作勾留,即回大梁賣卜。如今他是否已回開封,我們不得而知,且不妨派人前去找找。倘能遇到,豈不甚佳?至於銀子,我們在西安尚存有數千兩。必得我親去一趟,暗中囑咐清楚。將來一旦宋獻策在開封需要用錢,可由陝西當鋪兌去。”說到這裏,尚神仙拈著胡子沉吟地說:“隻是,隻是,如今藍田和商州都駐有官軍重兵,路途不通,我怎麼到西安府,倒得想想。還有,倘若我不能去,那派往開封去的人必須十分精明能幹才行,派誰去呢?”

李自成想了半天,忽然轉憂為喜,說聲“有了!”湊近尚炯的耳朵說:“宋文富兄弟現在咱們手心裏,還擔心沒有路?派誰出去,回去商量。”

尚炯笑著說:“我看,還是讓我去吧。”

“你?不,我不能讓你擔這樣風險。”

“不,你一定得讓我去。別人去,我倒是很不放心。”

闖王沒有回答他的請求,微微一笑,把手中的鞭子一揚,對大家說:

“上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