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1 / 3)

李自成把雙喜和穀英留在大峪穀,把從石門穀大廟中撤出來的一百多人馬留給他們,而把李友抬回老營養傷。闖王的一行人馬沿路趕得很快,隻在大峪穀略作停留,約摸中午剛過,便回到老營寨內。這時劉宗敏剛剛回來,躺在李自成的床上,鼾聲如雷。聽總管稟報了劉宗敏如何用計收拾了從宋家寨來的鄉勇和官兵,活捉了宋文富兄弟等人,如何打敗了丁啟睿指揮的數千官軍,收複馬蘭峪,直追到高車山下,李自成十分高興,對醫生說:

“子明,捷軒的這兩著棋真是高著兒,今日商洛山又轉危為安了。官軍隻傳說捷軒很慓悍粗獷,沒料到他會用計。咱們同他相處日久,深知道他有大將之才,並非一勇之夫。這一次,可讓敵人領教領教,認識認識咱們的總哨劉爺並不簡單。”說畢,與醫生一同哈哈大笑。笑聲與劉宗敏的鼾聲相應和,但沒把宗敏驚醒。

他不許喚醒宗敏,同醫生吃過晚飯,坐下休息,吩咐人將馬匹喂飽。這時老營中已經知道李過指揮三百人的小部隊昨天黃昏逼近智亭山紮營,高夫人昨天下午也到了蓮花峰下紮營,也知道今日上午智亭山一帶有大戰,但戰況如何,還沒有得到稟報。大家想著,一旦張鼐的騎兵衝到商洛鎮和龍駒寨,智亭山的官軍必然驚慌潰退,所以老營中充滿了興奮愉快氣氛,隻等從南路送來捷報。現在惟一使李自成掛心的是不知道劉芳亮的創傷什麼情形,也不知道兩天來南路將士的傷亡是否嚴重。他本來想早點動身往智亭山,但看見醫生正談著話矇矓入睡,想著尚子明的年紀較大,兩天來特別辛苦,隻今天在馬上打了個盹兒,所以不忍叫醒醫生,就暫緩動身了。其實他自己也夠辛苦了,加上病後虛弱,早感渾身疲倦,頭腦沉重。在醫生睡熟後不到片刻,他也不由地閉上眼睛,沉沉入睡。總管派人守在院裏,不許人隨便走進二門,不許在大門口高聲說話,對全老營的將士們下道嚴令,任何人不許驚醒闖王、總哨和老神仙,讓他們三個人痛快地睡一大覺。下過命令,他自己也趁機會睡覺去了。

太陽快落山了。智亭山的戰事已經結束,有三個騎兵在落日蒼茫的群山中向北疾奔。第一個騎兵是李過派往老營報捷的,他在見到高夫人之前就把第一個報捷的人派出了。第二個騎兵是高夫人派往老營請老醫生並報捷的。第三個騎兵是她的親兵頭目張材,奉命直奔石門穀去找醫生。這三個騎者都不住地馬上加鞭,恨不得馬身上生出翅膀。後兩個騎兵的心中更急,一邊策馬疾馳,一邊在心中嘀咕:老神仙在哪兒,恐怕來不及了!

劉宗敏在夢中還是同敵人廝殺,突然他的雪獅子打個前栽,把他摔下馬來,跌進路旁的一道溝中。一個敵將率領一大群官兵一擁而來,站在溝岸上用長槍向他猛刺。他揮動雙刀左格右擋,隻聽一片鏗鏘聲響,使敵人沒法刺中,趁機會大吼一聲,一躍上岸,同時用左手中的大刀格開亂槍,右手中的大刀猛向敵將砍去。他被自己的吼聲驚醒,同時感到自己的身子從床上躍起來半尺多高,而右手也把床板捶得咚的一聲。一睜開矇矓睡眼,知道自己是在做夢,便大聲問道:

“智亭山有人來麼?把官軍殺敗了麼?”

坐在二門口的親兵聽見他的吼聲和床上響聲就向堂屋走來,到堂屋門口又聽見他的大聲問話,趕快輕聲回答說:

“智亭山還沒消息。闖王回來了。”

宗敏從床上忽地坐起:“什麼?闖王回來了?”

闖王被他的聲音驚醒,從椅子坐起來,笑著說:“捷軒,我同子明回來半天了。”

宗敏跳下床,趕快問石門穀的亂子是如何平定的。聽李自成簡單一談,他連聲說:

“殺得好!殺得好!要是我去,至少得殺他娘的二三十人!”

自成正在使眼色要宗敏小聲,老神仙已經醒來,用手在臉上一抹,睜開眼睛,望望太陽,吃驚地說:

“啊呀,沒想到閉起眼皮矇矓,一下就睡這麼久!闖王,你留在老營休息,我趕往智亭山去。那裏想著有不少將士掛彩,缺少醫生。再說,明遠的傷勢如何,還不知道。一旦智亭山打通,我就往白羊店去。”

宗敏說:“別急,吃過晚飯再去!白羊店有你的一個得意門生,用不著你替明遠的性命擔憂。吃了飯去!”

“不,我從石門穀回來時,為著明遠受了重傷,一路上心中不安。我的徒弟有多大本領我清楚,有些重傷必須我親自去治。”他轉過頭去,向二門大聲吩咐:“趕快替我備馬!”

闖王說:“好,還是咱倆一道去。李強,叫大家趕快備馬!”

李強答應一聲:“是!”向外跑去。劉宗敏想替闖王去,但闖王不讓他去,說:

“你近來的身體比我虛弱,又連打兩仗,中午從野人峪回來到如今還沒有吃東西。我決不讓你去。捷軒,別逞你的牛性子,替我留在老營坐鎮吧。瞧你的臉色多黃!”

劉宗敏確實感到兩鬢脹疼,也不勉強。尚炯叫留在老營的一個徒弟快把他泡的藥酒從地下取出來,讓宗敏喝了一茶杯,自己同闖王也都飲了一杯,並囑咐宗敏每日飲三次,然後帶著他的外科百寶囊同闖王出了老營。宗敏把他們送出老營大門,小聲對自成說:

“闖王,郝搖旗這個混小子失去智亭山,幾乎弄得咱們沒法收拾。你到智亭山找到他,務將他斬首示眾,以肅軍紀。”

自成回答說:“等我弄清楚情況再說。”

劉宗敏不以為然地說:“哼!派他守智亭山,他丟掉智亭山就該砍頭,何況他還是因酒醉誤事!”

自成點點頭,沒有再說話,跳上馬去。他明白,倘若這一次不殺搖旗,眾將就不會心服。

這一行人馬走到麻澗時,太陽已經落山了。闖王決定趕到清風埡打尖,然後再走。過麻澗幾裏,遇見了李過派來的報捷小校,知道智亭山已經奪回,正在追殺官兵。闖王大喜,命這個小校去老營向總哨稟報,隨即同醫生催馬前進。又走幾裏,遇到高夫人派來的第一個親兵。又走幾裏,遇到了高夫人派來的第二個親兵。這時,天色已經黑暗了,到處是暮靄沉沉,而穀中幾乎暗得什麼也看不見,自成因知慧梅中了烈性毒箭,心中更加焦急,向醫生問道:

“子明,還來得及麼?”

“從這裏到蓮花峰下邊還有六十裏,山路崎嶇,不曉得能否來得及。要真是烈性毒箭,也許不到三更,毒氣就會入心。毒氣一旦入心,別說我是個假神仙,真神仙也難救活。”

“子明,來,你騎我的烏龍駒,盡力趕路,越快越好,無論如何你要在三更以前趕到蓮花峰,救了慧梅就立刻去白羊店。快,換馬!”

“換馬?”

“是,別遲疑,立刻換馬。”自成先下了烏龍駒,同尚炯換了馬,又說:“尚大哥,明遠同慧梅命在垂危,如今救人要緊,你不要心疼我這匹戰馬,一路加鞭,使它拚命飛奔。把馬跑死,我決不會抱怨一個字。”隨即他替醫生在烏龍駒的屁股上猛抽一鞭,打得它騰空一躍,快如流星而去,把一行人馬撇在背後。

一更過後,高夫人為了能夠居中坐鎮,移駐智亭山寨,同時把慧梅也抬了去,單獨放在一座帳篷裏,派慧珠等兩三個姑娘小心照顧。慧梅的情況愈來愈不濟事,整個右腿都變烏紫了,左大腿也開始腫,開始變色。小腹已腫到了肚臍以上,繼續向胸部發展。她的脈搏已經微弱,呼吸短促,臉色蒼白,四肢發涼。高夫人正忙著處理軍務,聽說這般情形,立刻跑來。她揭開慧梅的衣服看看,嚇了一跳,輕輕地喚了兩聲,沒有聽到答應。“難道就沒有救了麼?”她心中自問,非常難過。

忽然帳外有馬蹄聲,隨即有人叫道:“藥送來了!藥送來了!”

高夫人猛一喜,忙問:“什麼藥送來了?”

女兵慧瓊走進帳來,把一個大瓷瓶子放在地上,從懷裏掏出來一包藥和一個鴨蛋大小的火罐,匆匆說道:

“稟夫人,我到了白羊店,見了丁先兒,把慧梅姐中毒箭的情形對他說了。他說劉明遠將爺性命危險,他沒法親自前來。再者中毒箭的創傷他沒治過,隻是他身上有老神仙配的一種藥,說是能夠解毒的,不妨試試。這瓶子裏裝的是醋,這藥分兩次吃。先灌她一大碗醋,然後把這藥用溫酒衝服,沒有酒就用開水。另外,他說用這火罐兒拔創口,把毒拔出來。隻是,他又說,既然是烈性毒箭,怕毒氣已入內髒,吃這藥和用火罐拔都不一定來得及了。”

高夫人說:“什麼來不及!慧珠、慧芬,快拿大碗來,幫我替慧梅灌藥!”

她坐下去,把慧梅的頭抬起來抱在懷裏。在慧珠等幾個女兵的幫助下,用筷子撬開慧梅的牙齒,先灌了醋,停一停又灌了藥。然後她放下慧梅的頭,將她的褲子褪掉一半,點著火紙扔進火罐,迅速蓋在創口上。過了一陣,把火罐一取,果然拔出來一股黑血,似有腥臭氣味。她連著用火罐拔了兩次,看見用這辦法吸出的毒血不多;再看慧梅的神情,仍是老樣。她扔下火罐,走出帳篷,向男親兵們問道:

“如今什麼時候了?”

“已經過二更了。”一個親兵回答。

她把慧瓊叫出來,問道:“白羊店戰事如何?”

“聽說官軍黃昏後自己退去,我軍也不猛追。”

高夫人的心思又轉到慧梅身上,想著她大概活不到五更了。但是她仍未斷了救活慧梅的希望,又派出一個親兵,命他到路上迎接老醫生,免得老醫生同張材誤奔蓮花峰去。打發這個親兵上馬去後,她的心情沉重,倚著一株樹,仰望天空。下弦月徘徊於南山的鬆林之上,銀河橫斜,星空寂寂,北鬥星燦爛下垂,鬥柄緊接著北邊高峰。她不由地想起來,不知有多少像這樣的星月深夜,她率領著慧梅等一幹男女親兵,隨著闖王的千軍萬馬在群山中奔馳,在荒原上奔馳。有時突然遇到敵人,一聲驚弦響過,隨著是呼聲動天,飛矢如雨……

她正在沉思,一個小校來到她的麵前,慌張地稟報說有幾十個俘虜暗暗解開繩子,從地上摸到石頭木棍,打算衝出院子逃跑,幸而及時發覺,將他們砍翻幾個,一齊逮住,重新綁牢。高夫人鎮靜地問道:

“要逃跑的一共有多少人?”

“回夫人,有六十多個人。”

“裏邊有軍官麼?”

“有一個貨是千總,還有幾個小軍官。”

“啊,他們準是知道咱們這裏人馬不多,並無大將,我又是個女流之輩,所以才如此大膽。你立刻去傳我的令:叫所有幾百個俘虜一齊站隊,將那些想逃跑的人,拉到他們麵前,不論是官是兵,全部斬首,一個不留。”她又把一個小將喚來,對他說:“你點齊二百名弟兄去幫助他們,把殺人的場子圍起來,趕快行刑,逃掉一個俘虜我惟你是問!”

兩個人說聲“遵令”!從她的身邊離開。她在帳篷前走來走去,恨恨地說:“哼,不用霹靂手段,顯不出菩薩心腸,莫讓這些人誤認我們軟弱可欺!”她不放心,又派一個小將前去監斬。過了一陣,兩個小將同時轉回,向她稟報說,六十三個要逃跑的俘虜業已斬訖,其餘的仍舊原處看管,未曾逃掉一個。她輕輕點點頭,說道:“知道了。你們歇息去吧。”懷著憂愁的心情,她又走進慧梅的帳篷,看看慧梅的情形仍無變化。她不願多看,回到自己帳中,坐在燈下,暗暗傷心。由於疲勞過甚,不覺合上眼皮。她剛剛矇矓入睡,便在夢中看見尚炯飛馳而來。她一乍醒來,果然有一陣馬蹄聲已經走近。“啊,慧梅有救了!謝天謝地!”她在心中說,趕快走出軍帳,快步向寨門迎去。

十幾個人在寨門口下了戰馬,為首的是一員小將,一進寨門就給高夫人看清了。她心中猛一失望,不等來將稟報,搶先問道:

“小鼐子,你回來幹什麼?”

“回夫人,進攻白羊店的官軍已經後退,我補之大哥怕你身邊沒有得力的人,命我回到這裏。”

“啊……”停了一陣,她忽然又問:“你今天可看見郝搖旗麼?”

張鼐一怔:“他現在還沒回來?”

“一點影兒也沒有。你可看見他了?”

“看見了。他想親手捉住官軍的主將好立功贖罪,一直追到龍駒寨西門外不曾追上。他看見我,對我說:‘小張鼐,我把人馬交給你,我獨自回老營見闖王請罪去。’我見他身上掛了幾處彩,雙眼通紅,勇敢追趕敵將,不覺心軟了,怕他遇到總哨劉爺會丟掉腦袋,就吩咐他說:‘郝叔,闖王不在老營,你到白羊店去見夫人請罪吧。’他明白了我的意思,把剩下的人馬留給我,隻帶一個親兵轉回來了。奇怪,怎麼到現在他還沒有回來呢?”

“你確實看見他往西邊來了?”

“我親眼望著他往西邊來了。”

“你下午為什麼不把這件事向我稟報?”

“我急著往白羊店去,又因為……一時把這件事忘得無影無蹤了。”

高夫人略微想了一下,對張鼐說:“小鼐子,看來搖旗說不定在路上遇到大隊潰逃官兵,被亂兵殺害,或者跌入路旁山穀,不死即傷。你現在率領幾十名弟兄,不要騎馬,手執燈籠火把,沿路去找,不管死的活的,務須找到。我知道你也是兩天兩夜不曾合眼,可是有什麼法子呢?再去辛苦一趟,等找到搖旗下落,回來大睡一覺。”

“是,我馬上就去……”

“你還遲疑什麼?”

“夫人,慧梅還有救麼?”

高夫人歎口氣說:“怕是沒有救了。我身邊的得力姑娘,前年死了三個,去年一年死了七個,如今又要去了一個!……”她的眼睛一酸,不能繼續說下去,揮手使張鼐走開。

張鼐走後,高夫人又回到帳中休息,告訴女兵們說,一旦慧梅醒來,立刻叫她。她相信慧梅在死之前會醒來一次向她辭別的,正像有些病人在死之前“回光返照”,忽然清醒,看看親人。過了一陣,她的玉花驄在帳篷外邊突然蕭蕭地叫了幾聲,同時山寨中正打三更。她心中焦急,走出帳篷,卻聽見從遠處的山路上傳來緊急的馬蹄聲。玉花驄又一次向著馬蹄聲處昂首振鬣,蕭蕭長鳴,興奮地刨著蹄子。她疑心是闖王來到,但又轉念,他既然在石門穀,如何能這時趕來?莫不是郝搖旗回來了?可是,玉花驄為什麼連叫兩次,這麼高興?她心中慌亂,匆忙地走向寨門,登上寨牆,扶著寨垛,向山路凝望。有的地方月色蒼茫,有的地方山影昏黑,望不清奔來的人馬影子,隻聽見馬蹄聲很快臨近。她對一個親兵說:

“出寨去看一看來的是誰。”

來的馬奔得很快。高夫人的那個親兵剛下寨牆,騎者離寨門隻有二十丈遠了。隻聽親兵大聲叫道:

“快開寨門,老神仙來到了!”

高夫人喜出望外,在寨牆上說:“唉,尚大哥,可把你盼到了!”

尚炯在寨門口跳下馬,說:“要不是騎闖王的烏龍駒,這時還在清風埡哩!”

高夫人立刻把尚炯帶進慧梅的帳篷中,拉起慧梅右腿褲腳,讓他看看小腿的顏色,告他說往上去已經烏到腹部,離胸口也不遠了。他一邊詢問慧梅的受傷時間和他來之前的醫治情形,一邊打開外科百寶囊,取出剪子,照著箭傷的地方剪開褲子,看看傷口,用銀針深深地探了一陣。他又看看慧梅的眼皮,並且掰開眼皮看看她的瞳孔,然後切脈,一言不發,臉色沉重。高夫人心中七上八下,等他切過脈,小聲問道:

上一章 書頁/目錄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