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三耀的綽號叫黃三鷂子,曾同竇開遠一道由黑虎星帶到老營,見過闖王。現在李自成由吳汝義領路去探看他的病,坐在床邊說了幾句寬慰的話。談到坐山虎挾眾鼓噪,黃三耀又氣又愧,聲音打顫地說:
“闖王!我同黑虎星哥哥是把兄弟,也算是你的侄兒。不管論公論私,即使把小侄的骨頭磨成灰,小侄也要保你打天下。隻是小侄如今大病在身,起不得床,手下的弟兄們也多給瘟疫打倒,有心無力。要不然,小侄同開遠哥哥合起手來,我操他娘,早已同龜孫們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見個死活。唉,他媽的,我這個病!……”
黃三耀說不下去,又是喘氣,又是痛心地抽咽。闖王安慰他說:
“我既然來到這裏,天大的烏雲也會散去。賢侄好生養病,不要難過,也不要把這事放在心上。”
黃三耀揮手使閑人從屋裏出去,小聲說:“闖王,不殺幾顆人頭,這烏雲不會散去!”
闖王立刻俯下頭去,小聲問:“你看,應該殺些什麼人?”
黃三耀咬牙切齒地說:“坐山虎非殺不可。他的一群親信挾眾鼓噪嘩變,斷沒有饒恕之理。倘若不殺了這群雜種,一則禍根還在,二則以後別人會跟著他們學,事情更加難辦。趁你在此,殺了他們,我看沒有人敢隨便動彈。”
闖王沒有做聲,在想著如何除叛。吳汝義小聲說:
“可是坐山虎自己手下有五百多人,鏟平王手下有三百多,其餘的杆子跟他一鼻孔出氣的也不少。”
黃三耀又對闖王說:“這活兒要做得幹淨,做得他們措手不及。有你在此,一正壓百邪,事情好辦。頭一步先穩住他,使他不防,然後在酒宴上擲杯為號,收拾他們幾個為頭的。蛇無頭不行。殺了幾個為頭的,下邊誰敢動?萬一鼓噪也好收拾。我同竇阿婆手下的弟兄,有你在此,都肯賣命。別的杆子,跟著坐山虎趁火打劫,混水摸魚,卻跟他同床異夢,心中也怕他挾製。你隻要說出不怪罪他們,許他們立功贖罪,誰個那麼傻,放著河水不洗腳,故意往爛泥坑裏跳?”
闖王問:“能不能把鏟平王同坐山虎拆開來?”
“不行,闖王。他倆近些日子勾得很緊,隻要坐山虎說往東,鏟平王決不往西。要殺,一齊殺,不要殺了一隻虎,留下一隻狼,縱它傷人。”
“他原來並不很壞,是吧?”
“原來比坐山虎好得多,近來卻跟坐山虎的樣兒學,像鬼迷了心一樣。竇阿婆曾勸過他,他不但不聽,反受坐山虎挑唆,幾乎要幹掉阿婆。這人很難回頭,萬不可留。”
“他同坐山虎是拜身還是同鄉?”
“一非拜身,二非同鄉,隻是近幾天來十分親近,互為利用,如魚得水。”
李自成從床邊站起來說:“你休息吧。咱們如今要迎敵官軍,必要先除內患,可是也不宜造次行事。讓我想一想,再做決定。”
“你今天明天暫不要打草驚蛇,先穩住他們的心。過兩三天以後給他們個冷不防,突然下手。”
李自成不肯說出坐山虎瞞著眾人投降官軍的事,也不肯說出他自己必須在今夜返回老營,微微笑一下,走出屋子。
如今事情確實難辦,既要除掉內患,還要留下這一千多人馬抵禦官軍,而時間倉猝,不許他稍微耽擱。他一邊在寨中巡視,一邊考慮萬全之策。走了幾個地方,看見寨中秩序粗定,心中稍覺安慰。他正在走著,雙喜帶著幾個弟兄匆匆迎麵而來,使他的心中猛打一個問詢:“又出了什麼岔子?”雙喜很快地到了他的麵前,興奮地小聲稟道:
“爸爸,咱們的人馬已經來到,現在紅石崖等候命令。要不要他們即刻進寨?”
闖王十分詫異,問道:“從哪裏來的人馬?”
“是小鼐子率領三百騎兵來石門穀護衛爸爸。路過大峪穀時,我子傑叔怕他年幼莽撞,親自同他前來,又添了五十名騎兵,帶有攻寨雲梯。走到紅石崖,因知道爸爸進寨後平安無恙,他們不敢造次進寨,引起杆子疑懼,所以停在紅石崖,派人來請示行止。”
“張鼐?他……我臨走時不許他離開老營,是誰命他來的?”
“我不知道。”
自成猜想準是李過正在病中,對目前局勢不完全清楚,不知道老營不能不留下人馬,不等著同劉宗敏商量就派張鼐率老營的看家人馬追趕前來。他把腳頓了一下,問道:
“從紅石崖來的人呢?”
“我怕會走漏消息,引他們到廟中等候,不許出來。爸爸,要不要把人馬開進寨來?”
闖王還沒有來得及回答,忽見竇開遠從背後出現,快步向前走來。他迎上去叫著開遠的表字問道:
“展堂,查明實情了麼?”
“回闖王,這件事不查自明,所以大家到了一起,異口同聲,都說坐山虎的人馬確實不守軍律,擾害百姓。他的二駕獨行狼帶著幾個親兵正在強奸民女,李友前去捉拿,互相格鬥,當場給李友殺死。坐山虎不問是非,挾眾鼓噪,圍攻李友,使雙方都死傷了一些弟兄。事情就是這樣,眾口一詞,並無二話。”
“大家果真都是這麼說?”
“果真都是這麼說。連平日同坐山虎靠得近的幾個人也不敢卷起舌頭說出‘不然’。不過,闖王,”開遠低聲說,“聽說坐山虎已經放出口風:倘若闖王不殺李友,他決不罷休。從廟門外回來他就把鏟平王丁國寶叫去,商量對付辦法。剛才我看見丁國寶從坐山虎那裏回自己駐紮的宅子去,臉色十分難看。他兩個合起來有八百多人,想馬上收拾他們很不容易。”
“唔……打探官軍有什麼動靜?”
“已經派了幾個探子出去,還沒有一個回來。不過據山下百姓哄傳,離此十裏遠的地方到了兩千多官軍,今夜不來攻寨,明日必然前來。”竇開遠趨前一步,放低聲音說:“如今不怕官軍來攻,怕的是裏應外合,官軍來到時先從內裏破寨。”
闖王說道:“你去對各位頭目說,李友遇事處置不善,激成兵變,我決不輕饒。今晚準備迎敵要緊,萬勿懈怠。”
“是,我去傳諭。”開遠說畢,轉身就走。
李自成心中責備李過不該派張鼐前來,但又想張鼐既然來了,不妨今晚暫時留下,幫助平亂,事畢就趕快命他回去。這麼一想,他立刻對雙喜說:
“你趕快命紅石崖來的人火速回去,傳令張鼐等偃旗息鼓,藏在山圪,不許使寨中杆子望見;一更過後,悄悄將人馬開到寨外候令,不得有誤。”雙喜正要走,闖王又說:“還有,倘若老營有人前來稟報軍情,立刻引來見我。”
他擔心丁國寶等人畏罪心虛,受坐山虎煽惑欺哄,還在同坐山虎擰成一股繩兒。他已經認定,要在今晚除掉坐山虎,丁國寶是關鍵人物。將雙喜打發走,他就要去見鏟平王丁國寶,叫吳汝義替他引路。汝義大驚,小聲諫道:
“闖王,丁國寶不是個好東西。竇開遠剛才說坐山虎離開廟門前時曾拉他去私下商議,不知商議些什麼名堂。你現在身邊沒有多帶親兵,還是不去的好,免得萬一他操個黑心。”
“我心裏有譜兒,如今正需要我親自找他談談。”
汝義苦勸道:“闖王!你是全軍主帥,在這樣時候,不怕一萬,隻怕萬一。”
自成把眼睛一瞪:“小心過火!坐山虎本人我還想去瞧瞧,何況丁國寶僅僅是受了他的挾製才鼓噪胡鬧。”
“可是……”
李自成揮一下手,阻止吳汝義再說下去,大踏步向著丁國寶駐紮的宅子走去。十分偶然,有一隻烏鴉從頭上飛過,啞啞地叫了兩聲,停一下又叫一聲。李自成似乎沒有聽見,但吳汝義和眾親兵卻都心中吃驚,認為這是個不祥之兆。有人不自禁地仰起頭來,望著空中的烏鴉影子連呸三聲。
在寨內的一角,離開坐山虎駐紮的地方不遠,孤零零地有並排兒兩座兩進院落的磚瓦宅子,旁邊還有兩三家茅庵草舍。在一座黑漆大門前邊豎立一麵不大的紅綢旗,上繡“鏟平王”三個黑字。兩天來丁國寶跟隨著坐山虎鼓噪嘩變,派出一部分弟兄圍攻李友,而一部分弟兄趁機會在附近的村莊搶劫,奸淫,隨便燒殺。今天上午他的手下人替他搶來一個姑娘,如今窩藏在他的屋裏。為著怕李闖王派竇開遠等來收拾他,他的兩座宅子的房坡上都站有放哨的,大門外守衛著一大群人。盡管這群人隊伍不齊整,有的站著,有的蹲著,卻都是刀不離手,弓不離身,準備著隨時廝殺。
鏟平王的手下人突然看見李自成帶著少數親兵來到,又吃驚又十分狐疑,但是不敢阻擋他走進大門。自成揮手使親兵們退到後邊,態度安閑地穿過前院,一直向後院走。正在兩邊廂房中賭博和聊天的人們,看見闖王進來,一跳而起,拔出兵器從屋中跑出,站在兩邊廂房簷下,望著闖王。等他們看清楚闖王的態度安閑,身邊沒帶多的人,登時鬆了一口氣,大部分人暗暗地把刀劍插入鞘中。已經有人飛快地奔往上房,向鏟平王稟報闖王駕到。
鏟平王丁國寶剛從坐山虎那裏回來,心事重重,情緒很壞。坐山虎知道竇阿婆和舉出來的眾頭目查的結果一定會於己不利,要求他今夜三更同自己一起拉走,到終南山中自樹大旗或投降藍田官軍,這隻是拿話對他試探,還不肯直然告訴他已經同官軍通了氣,官軍將在明日拂曉攻寨。他拒絕了今夜拉走的要求,但同意等過了這一夜,瞧瞧李闖王如何處置,再做決定。他既不願投降官軍,也不願拉出去受坐山虎的挾製,還怕留下來難被闖王饒過。他在屋中坐不是,站不是,深悔不該跟隨坐山虎鼓噪。手下人替他搶來的那個閨女坐在床沿上,眼泡哭得紅腫,仍在低頭流淚,不時地抽咽一聲。當她上午才被送來的時候,丁國寶見她生得不錯,原想不管她願不願意,強迫成親。不料這個姑娘年紀雖小,性情卻很剛強,寧死不肯受辱。丁國寶幾次拔出腰刀說要殺她,她都不怕。午飯她什麼也不吃,甚至連一口水也不肯喝,隻是低頭啜泣。午後不久,丁國寶忽然聽說闖王快到石門穀,就顧不得逼她成親了。現在他看看這個閨女,不知道應該如何處置。他既不願意放她回家,又怕闖王知道了會罪上加罪。在焦急與無聊中,他走到床邊說道:
“媽的!半天啦,你盡是哭哭啼啼,沒跟老子說過一句話!……”
他的話沒有說完,忽聽手下人稟報說闖王已進了二門。丁國寶的臉色一變,慌忙向外迎接,但剛走兩步,急忙退回,慌慌張張想把姑娘往床下藏。這姑娘平日常聽說李闖王不貪色,不愛財,行事仁義,又見鏟平王如此怕他,登時生了個求闖王搭救的心,任死不肯躲藏,雙手抓緊床沿,坐在床上不動。丁國寶來不及逼迫她躲藏起來,李自成已經來到了上房門外。他一眼掃見了屋裏有個女人影子,就退後一步,停在門檻外邊,回頭對丁國寶的手下人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