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爺,讓寨門隨便出入,寨中底細不是更會泄露出去麼?”
劉宗敏把眼睛一瞪:“難道怕官軍來劫寨麼?小心多餘!”
總管提醒劉宗敏:“今天清早,劉爺你才進寨的時候,我已經傳下你的嚴令:軍民人等,不許隨便出寨……”
“休囉嗦!那時我嚴禁出寨,現在我取消那個禁令。你重新替我傳令:從現在起,到酉時以前,寨中男女百姓可以隨便出寨辦事,隻不許攜帶包袱,不許逃遷。倘有私自逃遷的,東西充公,全家斬首!”
總管咂咂嘴唇,退到一旁,口中不敢爭執,心中卻極不讚成。他心中說:“要是闖王在老營坐鎮,豈能如此粗心大意!”他還想對宗敏說什麼話,恰好慧英來到麵前了。
慧英已經將年輕的婦女們傳齊,凡是體弱的、平日膽小的、丈夫和兒女患病較重的,一概不要,隻挑出七十個人。這些婦女雖全是大小頭目的妻子,但慧英竟能使她們個個聽話,踴躍應召。她們看慣了排隊點兵,所以一經慧英傳知,立刻各牽戰馬,攜帶兵器,在慧英指定的地方集合排隊,肅然不亂。她對大家囑咐幾句話,就來找劉宗敏稟報。
劉宗敏並沒想到慧英會這般快把眷屬們傳齊並編成隊伍,也不曾把這事放在心上。他正想上馬往野人峪,慧英來到麵前,向他稟報說娘子軍已經編成,請他點驗。他看見左右的親兵們一個個的眼梢和嘴角藏著笑意,使他簡直不知道去看好還是不看好。慧英見他隻顧搖動馬鞭,不說什麼,大有不屑一看的模樣,就鄭重其事地又請一遍。劉宗敏隻好跟著她走到一個碾場前邊,拿眼一瞧,出他意外的部伍整肅,精神抖擻,並沒有一個人忸怩作態。他心裏說:“行。管用。”慧英因平日校場點兵,闖王或總哨往往對將士們說一些訓誡的話,現在見他神色和藹,就壯著膽子說:“請總哨爺說幾句話。”宗敏突然喊聲口令:“上馬!”婦女們飛身上馬,控轡注目,等待第二聲口令。他點點頭,望著慧英笑一笑,表示讚許,隨即對大家說:
“我沒有別的話說,隻要你們遇到敵人時不替咱們李闖王和高夫人丟臉就行。俗話說,家有家規,軍有軍規。平日慧英向你們或叫嬸子,或叫嫂子,對你們都很尊敬。今日成立了娘子軍,高夫人不在老營,我命她代高夫人做頭領,你們都得聽她的,不管誰犯了軍規,休怪她不講私情。咱們李闖王的軍規你們是曉得的!”
他望望慧英,又望望大家,想不起別的話說。倘若這是一隊男子漢,他會有許多話講,也不妨帶出幾句粗魯的話,用不著話未出口還得挑選詞兒。如今麵對著一隊女人,而且不是兄弟媳婦便是侄媳婦,其中還有少數姑娘,更使他說話拘束。停了一陣,他忽然命令:
“下馬!”
婦女們迅速下馬,各在自己的馬頭左邊立定,依然行列整齊。隻有一個人下馬時稍微慌張,碰著箭囊,一支箭跳出半截。她自覺不好,又害怕受責罵,臉蛋兒突然通紅。倘若她是個男的,劉宗敏一定會走近去拳打腳踢。現在一看她是李彌昌的老婆,是個侄輩媳婦,隻對她望一眼,連一句責罵的話也不好出口。他囑咐慧英帶大家到寨外校場操練,等候調遣,便離開娘子軍,回到老營門外,把任繼榮叫到麵前說:
“大峪穀和石門穀兩個地方有什麼消息,你立刻派人稟報我。鐵匠營的人們一到,你就叫他們騎馬到麻澗休息,準備今晚去清風埡。如今老營沒有中軍,你就是總管兼中軍,我離開老營時,這全寨的人馬由你指揮。”
吩咐畢,他帶著親兵們跳上戰馬,奔往野人峪去。
官軍害怕中埋伏,還沒有進入馬蘭峪。站在野人峪的高山頭上,可以清楚地望見馬蘭峪以東有許多地方都在冒煙;有兩處地勢較高,濃煙衝天。有一個村落在嶺脊上,可以望見濃煙中火舌亂卷。成群的百姓扶老攜幼,牽牛趕羊,逃過馬蘭峪來。有的逃近野人峪才停下來,呼兒喚女,哭哭啼啼。據老百姓對義軍哭訴:官軍早就揚言商州以西遍地是“賊”,連婦女小孩都通“賊”,所以他們今日進攻,見男人就殺,割下首級報功;見女人就奸淫,不從的就被殺害。大姑娘、小媳婦隻要落在官軍手中,受了辱還要搶走。官軍和鄉勇見財物就搶。官軍揀輕的和稍微值錢的東西搶,鄉勇來到就不管粗的細的一掃光,犁、耙、繩索、鋤頭、鐮刀……無物不搶。每一隊鄉勇後邊都跟一群專拿東西的人,鄉勇在前邊搶,他們在後邊把東西往城郊和東鄉運。
劉宗敏派人把幾個逃難的百姓叫進野人峪,親自問明情況,氣得短胡須不住支奓。劉體純請求讓他率領二百弟兄出馬蘭峪給敵人一點教訓,被宗敏狠狠地罵了幾句,並且再次嚴令:除非官軍和鄉勇來攻野人峪,沒有他的命令絕不許同敵人接仗。他吩咐體純派人多燒開水,送到附近的樹林中,凡是逃來的難民都暫時在樹林中休息,不許放進野人峪。
在野人峪吃過午飯,劉宗敏帶著親兵們到了射虎口。這裏距宋家寨有五六裏遠,距老營有十二三裏。山口很窄,兩邊是峭壁,守軍駐紮在山口一旁的半山小寨中。劉宗敏叫王吉元帶著他巡視了防守情形。趁著親兵們離開稍遠,他小聲問道:
“宋家寨什麼時候動作?”
“還是不知道。”
“闖王去石門穀的事你們這裏知道麼?”
“知道了。也知道智亭山失守的事。”
“是誰告訴你們的?”
“這裏老百姓的消息很靈,不知怎麼這些消息突然在前半晌哄傳起來,還說老營十分空虛,隻有害病的人和婦女守寨。孩兒兵和臨時成立的老營親軍都開往清風埡,連李將爺也帶病前去了。”
“宋家寨知道這些情形麼?”
“我想宋家寨不會不知道。剛才馬三婆來到這裏,口稱要去宋家寨替寨主少爺下神看病。我本想把她扣押,可是又怕會打草驚蛇,隻好放她過去。我想她準是去給宋文富報信兒的。”
“好,好,正需要她這一報。”
王吉元吃驚地望望宗敏,不明白這話是什麼意思。宗敏接著說:
“吉元,你仍然照闖王的計策行事。倘能在今夜將宋文富誘出洞來,誘到老營寨外,就是你立了大功。宋文富有出洞消息,立刻去老營向我稟報。”
“總哨爺,如今宋文富有官軍和別寨鄉勇相助,不是少數人可以對付得了。我擔心老營空虛,劉二虎的人馬又不敢從野人峪抽回……”
“我沒有葦葉不敢包粽子,你少操這號心!記住:一定要在今夜把宋家寨這股膿擠出來,免得它妨礙咱全力去對付官軍。你報闖王,立大功,就在今夜!”
王吉元又擔心地說:“咱們的兵力少,多捉活的不方便。我看,如果宋文富兄弟親自出來,不如一刀一個,殺掉幹脆,免得給王八蛋們逃脫。”
“不,要捉活的。闖王叫咋辦咱們就咋辦。你放心,隻要誘他們到老營寨外,縱然他們插翅膀也別想飛走。”
劉宗敏暫時不把羅虎的行蹤告訴吉元。他叫吉元帶著他出了山口,走了約摸三四裏路,站在高處觀望宋家寨的守備情形。除他自己帶來的十來個親兵外,王吉元又挑選了三十名精騎跟隨,以防不測。宋家寨上的守寨人遠遠地認出來騎白馬的大漢是劉宗敏,登時在寨牆上擁擠了很多人,並且越來越多,隔牆垛指指點點。宗敏正看著,忽然叫聲“不好”,身子一晃,栽下馬來,口吐鮮血,不省人事。
大家慌了手腳,又要搶救宗敏,又要提防宋家寨趁這時派出官軍和鄉勇來攻。虧得王吉元是一個遇事尚能沉著的人,他一邊叫人用指甲狠掐宗敏的人中,同時連聲呼喚,一邊指揮人馬向東列隊,控弦注矢,準備迎敵。宗敏的人中被掐得疼痛,呻吟出聲,微微把眼睛睜了一下。吉元因此地不敢久留,立刻吩咐三個大漢,輪流背負劉宗敏,他自己率領騎兵在後保護,回到射虎口的小寨裏邊。人們把宗敏背進吉元住的草屋中,輕輕放在床上,隻見他昏昏沉沉,閉著眼睛,呼吸時而短促,時而變得很細。王吉元湊近他的耳邊喚道:“總哨!總哨!”他不答應,卻神神鬼鬼地說幾句含糊不清的話。大家原以為他是病後虛弱,騎馬中暑,現在就紛紛小聲議論,說他可能是中了邪。這兒沒醫生,眾人救他心切,偏生忙中無計。有人出個主意,說總哨劉爺可能是撞著山神野鬼,既然馬三婆正在宋家寨內,距此甚近,不妨派人速去請來。宗敏的親兵頭目深知他的脾氣,首先反對,說:
“!我們將爺平日看見誰下神弄鬼就要罵,他怎麼會叫馬三婆替他治病?再說,從前遇到過許多算命的江湖異人,都說我家將爺上應星宿,不是凡人。山神野鬼見了他也得讓路,怎麼敢給他罪受?你們莫找沒趣!”
有人又說:“雖說咱們總哨劉爺上應星宿,身帶虎威,平日諸邪退避,可是要知他如今是久病之後,身子虛弱,一時正不壓邪,受山神野鬼捉弄也是有的。這事不可全信,不可不信。趁他昏迷不醒,請馬三婆來驅驅邪,隻有好處,沒有壞處。”
王吉元拿不定主意。他不僅害怕劉宗敏會怪罪他請神婆看病,而且不願讓馬三婆親眼看見劉宗敏病重,將消息傳給敵人。他正在作難,劉宗敏把眼睛睜開一半,小聲問道:
“你們在說什麼?”
王吉元趕快把大家商量請馬三婆的事向他回明。他閉起眼睛沉默一陣,然後睜開眼睛,有氣無力地說:“好,請吧。”王吉元立刻派一個會辦事的人騎匹馬,牽匹馬,去宋家寨請馬三婆。
宋文富兄弟和官軍的帶兵千總剛才在寨牆上看見似乎是劉宗敏模樣的人栽下馬去,被眾人急救回射虎口,正在一道商議,打算派人去王吉元那裏打聽實情,忽得下人稟報,說王吉元派人來說劉宗敏突然中邪,病勢沉重,特來請馬三婆前去治病。宋文富等心中十分高興,認為是上天相助,今夜襲取李自成的老營定可唾手而得。他們平日都知道劉宗敏性情粗獷,在戰場上慓悍異常,卻不像李自成那樣細心謹慎,多謀善斷。原來在午飯後,馬三婆騎著驢子來到宋家寨,對宋文富等報告劉宗敏如何不禁止老營寨中百姓出入,不怕泄露老營底細,不信官軍會來劫寨。宋文富拍著大腿哈哈大笑,對左右說:“今夜就要叫劉宗敏吃他粗心大意的虧!”但是盡管知道劉宗敏大病之後,身體尚未複原,宋家寨的人們震於他的威名,仍不免有點顧慮。如今見劉宗敏突然患了急病,口吐鮮血,不省人事,這點顧慮一掃而光了。
宋文富一邊派人護送馬三婆前往射虎口,探明劉宗敏害病實情,一邊派人飛馬奔往商州城,將提前在今夜三更進襲李自成老營的事稟報巡撫,請巡撫務必於明天一早指揮大軍進攻野人峪。據他估計,到天明以前,宋家寨的鄉勇和官軍就可以占領李自成的老營和麻澗一帶,並把劉宗敏、高一功、田見秀和袁宗第等大小“賊將”全部擒獲,奪得大戰首功。使他感到美中不足的是,李自成、高桂英和李過都不在老營,不能全由他一網打盡。
劉宗敏要水漱了口中鮮血,但又陷入昏迷狀態,有時喘著粗氣,有時說幾句模糊不清的胡話。大約過了兩頓飯時,馬三婆來到了。這時劉宗敏又清醒過來,急著要回老營。王吉元見他不能騎馬,趕快命人用門板綁成擔架,護送他離開射虎口。馬三婆帶著應用“法物”,騎馬跟在後邊。劉宗敏被抬出射虎口山寨不遠,又大叫一聲,昏迷過去。王吉元望著擔架在騎兵的保護下匆匆向西去,心如刀割。馬三婆故意深鎖柳葉眉,搖頭歎氣,卻在肚子裏念動咒語,要宗敏病勢加重。馬二拴心中十分高興,別有深意地對吉元微微一笑,告辭回宋家寨去。
任繼榮看見劉宗敏病勢不輕,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他把病人安置在老營的上房正間,吩咐馬三婆趕快下神驅邪。自從上午到現在,闖王那裏還沒有回來一個人,吉凶不明,而劉芳亮身負重傷,白羊店陷於重圍,已經得到報告。如今總哨劉爺突然病倒,怎麼好呢?他立刻決定,從寨中派出一批弟兄,將通往宋家寨和野人峪的大小路徑一概卡住,隻許人進來,不許人出去,以免走漏消息。倘有出去的,不管何人,必須驗明老營的令箭才準放行。他認為,如今保老營比什麼都要緊,不管石門穀的事情如何,必須請闖王速速回來。隨即,他派了一個機靈可靠弟兄,飛馬出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