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快回去,在家稍等片刻,聽我的命令行事。”

眾將校不敢違令,開始紛紛退出,各回自己的窩鋪去等候命令。羅虎和來亨互相使個眼色,手拉手躲到天井角落的黑影中,不肯走開。穀英原來是站在眾將的最前邊,退出時反落在最後。尤其是他心中疑惑,故意把腳步放慢。當他的一隻腳剛跨出二門門檻,忽聽闖王叫他一聲:“子傑,你回來!”他答應一聲“是!”立即轉身走回到上房門口。闖王又望著黑影中問:

“那是誰還沒有走?”

“是我!”羅虎和來亨同時回答。見闖王並不趕他們走,他們大著膽也回到上房門口。

老神仙走前一步說:“闖王,派什麼兵將去平定叛亂,事不宜遲,就請你火速下令。不過你的身體受不住勞累,決不可親自前去。”

闖王果斷地回答說:“不用兵將,我單獨去見見那些嘩變的杆子頭目和弟兄,叫他們不要跟著坐山虎胡鬧,斬邪留正,救出李友,守住石門寨,打退官軍進犯。”

“你……?”

不僅老神仙駭得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所有站在他周圍的人們都駭了一跳,目瞪口呆。闖王接著說:

“如今官軍勢強,數路圍攻,加上……”他本來要說出宋家寨已經同官軍勾成一氣,但不願使羅虎和來亨這兩個孩子過早知道,說到這裏頓了一下,接著說道:“鄭崇儉親自到桃花鋪督戰,咱們萬不能等閑視之。老營的這一點看家本錢決不動用,白羊店的兵將更是一個也不能抽調。石門穀的事,興師動眾去剿殺是下下策,何況咱們目前也沒有人馬可派。即令我手頭有人馬,我也不能那樣做。要是派人馬前去剿殺,恐怕他們遠遠望著旗幟飄動,不但會先把子宜殺害,也要拚命攻破廟院,使李友和一百多弟兄們一個不留。我想來想去,隻有我單獨前去處置,才是上策。”

任繼榮慌急地說:“闖王!你千萬不能去!他們扣留了吳中軍,撕了你的親筆書信,十分無情無義。你獨自去,萬一有個好歹……”

闖王說:“我對他們許多人無冤無仇,就是坐山虎手下的弟兄們也定非一鼻孔出氣,鐵了心都幹壞事。隻有我親自前去,才能夠相機處理,以正壓邪。”

尚炯懇求說:“闖王,你千萬不要急,三思而行。現在不如派我先去看看,等我回來後你再去不遲。”

“不,子明!那樣,不是把你扣留,就會耽擱時間,不等我們平定叛亂,嶢嶺的官軍就會殺了進來。”闖王轉向院中叫道:“李強,準備動身!”

穀英大聲說:“闖王,你決不可冒險前去,還是派我同張鼐率領老營的人馬去平定叛亂為是!”

張鼐跟著說:“派我們去吧!派我們去吧!”

闖王喝道:“胡說!別說目前萬萬不能對他們用武,即令我同意你們用武,你們帶領兩三百人去能平定叛亂麼?”

張鼐回答說:“我們能!萬一不能平定他們,死我一百個張鼐也不足惜,隻要你不落到龜孫們手裏就行!”

闖王又神色嚴厲地問:“你們去同杆子廝殺,嶢嶺的官軍乘機殺來怎麼辦?這局麵你們可曾通盤想過?”

穀英撲通跪下說:“闖王,不管怎樣,我寧死也不讓你親自去!”

張鼐、羅虎和李來亨都一起在他的麵前跪下,懇求他不要單獨前去。闖王連連頓腳,搖頭苦笑,不理他們,吩咐總管快給他取四百兩銀子帶上使用。任繼榮見穀英和張鼐等勸不住,自己也趕快跪下說:

“闖王,如今想同他們和解已經遲了。你單獨去凶多吉少,請千萬三思!”

闖王大怒,一腳把來亨踢翻,大喝一聲“滾開”!接著說:“穀英、張鼐、總管、羅虎起來聽令!”

跪下的人們都隻好起來,垂手肅立。李自成把他們看了看,先對穀英說:

“子傑,我知道你的身體很虛弱,還不如我。可是我手邊沒有旁人,隻好要你隨同出發。你快回去,挑選五名親兵帶在身邊,其餘的留給老營。”

穀英聽完命令,滿心振奮,說聲“遵令!”轉身離開。盡管他是大病初愈,尚在將養,卻渾身提起勁來,邁開大步走出老營。闖王隨即望著羅虎說:

“不到萬不得已,我不肯使用你們孩兒兵。如今王吉元帶了二百弟兄紮在射虎口,力量單薄。你馬上帶領一百五十名孩兒兵悄悄出發,到射虎口和野人峪之間的深山密林中埋伏起來。在射虎口東南二裏處有一個山洞,洞口有一個小廟,還有泉水,你們就潛藏在那個洞中。白天做飯不許冒煙,晚上不許露出火光。萬一有打柴的或打獵的老百姓瞧見你們,你們就把他留在洞裏,免得走漏消息。兩三天以內就會用上你們,到時候王吉元會傳達我的命令。”自成停了一下,又囑咐說:“這地方不能騎馬作戰,你們把戰馬都留在寨裏,每人除弓箭和短兵器之外,再帶一杆長槍。另外,你們要帶去十幾把斧頭,多帶一些麻繩,到時候很有用處。餘下的孩兒兵由小四兒統帶,歸張鼐指揮。趁現在半夜子時,火速出發,不要遲誤!”

羅虎趕快走了。雖然他明白闖王交代他的事十分重要,但是因為他不能跟隨闖王出征,又對闖王去石門穀很不放心,所以臨離開闖王時禁不住熱淚滿眶。闖王又接著對張鼐吩咐:

“現在的局麵你很清楚,用不著我多說。你要小心守寨,不可疏忽。速速傳令:各家親兵凡能作戰的,三個抽兩個,限天明到老營報到,聽中軍指揮。你已經不是小孩子,所以我把這一副擔子交給你,凡事不要大意。還有,你立刻派親信妥當人去告訴王吉元:一旦宋家寨的人出動,諸事依計而行,不得有誤。”

三年來,每逢闖王親臨戰陣,同官軍白刃相交,矢石如雨,張鼐總是同雙喜緊跟在闖王身邊,生死不離,而現在闖王冒著極大的風險前往石門穀,卻把他留在老營。聽了闖王的吩咐,他的一雙大眼睛滴溜溜地望著闖王,不肯離開。他竭力要鎮靜自己,要再一次提出來他要與闖王同去的懇求,但是他不能鎮靜,而且喉嚨壅塞得說不出話。當闖王又用眼色催他離開時,他鼓足力氣,急急慌慌地吐出幾個字:

“闖王,你讓我……”

闖王把眼睛一瞪:“什麼?!”

“請你讓我跟著你。讓我帶五十名騎兵跟著你……”

闖王厲聲喝道:“胡說!走,快出去辦你自己的事!”

張鼐不敢再說話,噙著兩眶熱淚走了。李自成立刻叫總管把銀子取來,並預備三十個人的兩天幹糧和三十匹戰馬的兩天麩料,又囑咐說:

“張鼐年幼,凡事你多操心。我給總哨劉爺留下一封書子,等天明後你親自送去,請他來老營坐鎮,指揮一切。宋家寨的事他已知道,將來一旦……”說到這裏,闖王湊近總管的耳朵咕噥幾句,然後接著說:“老營要緊,請劉爺多多在意,依照我的計策行事。你還告訴他:我留下張鼐這一支人馬做看家本錢,千萬不能調離老營。”

老神仙見闖王親自去石門穀已經是無法勸阻,他等闖王把幾道命令下過後,說道:

“自成,既然你堅決要親自去石門穀,我跟你一道去吧。至少,你身體有什麼不好,我能夠隨時照料。我同你也算是生死之交,請你答應我這個請求。”

自成望著他猶豫片刻,搖頭說:“不,你不用去。白羊店那裏更需要你,你去明遠那裏吧。”

“不,自成。那裏好歹已經有兩個醫生,我不去也可以。去冬你去穀城是我陪你去的。今日你去石門穀,要比去穀城會張敬軒危險十倍。你用腳踢我我也要隨你同去。如果杆子們對你下毒手,我活著也沒意思,就同你死在一道!”

“你說的什麼話?……我不要你去!”

“闖王,自成!我這麼一把長胡子,你難道還要我跪下去懇求麼?好,我給你跪下!”

李自成趕快攙住老醫生,說道:“好吧,好吧,我答應了。快去備馬,咱們馬上就動身。”

醫生出去,而自成也進到裏間,取出一張白麻紙,坐在燈下給劉宗敏匆匆寫信。

自從李自成打清風埡回到老營,到他坐下寫信,慧英一直站在東廂房的門檻裏邊,靠著門框,注視著事情的發展,既沒有走出來,也沒有說一句話。倘若是慧梅,大概會跑進上房,同張鼐和來亨等一同跪下,諫阻闖王隻帶少數親兵去石門穀。然而她不這樣,當她看見張鼐、羅虎、來亨甚至連穀英和總管都在闖王的麵前跪下時,她激動得兩頰痙攣,胸脯緊縮得不能透氣,跑去跪在闖王麵前的念頭猛地在心上打個回旋。但是她立時打消了這個念頭,仍立在門檻裏邊沒動。她盡管常在兩軍陣上躍馬彎弓,揮劍刺殺,但總是認為自家是姑娘,遇事不願多開口,更不願在眾人麵前多言多語。尤其在遇到重大事情時,她能夠竭力使自己鎮靜,這一點很像高夫人。這時,她既讚同闖王不用興師動眾辦法平定叛亂,又擔心闖王隻帶少數親兵去會有風險,在心裏祝告說:

“老天爺,你睜睜眼,千萬保佑闖王馬到成功吧!”

當闖王在燈下寫信時,慧英轉身離開門口,從自己床下放的馬褡子裏摸出來一包銀子,到院子裏遞給李強,小聲說:

“你把這二百兩銀子帶在身上,說不定會有用處。”

“這是誰的銀子?”李強問,感到奇怪。

“這是幾年來夫人陸續賞我同慧梅的,俺倆都沒有家,沒處用,積攢成這個整數。如今老營很缺錢,把這拿去給闖王用吧。”

李強遲疑說:“已經請總管取四百兩,大概夠用了。”

“不,快接住。錢到用時隻恨少,拿四百兩銀子中什麼用?你帶上,到石門穀時對闖王說一聲。”

李強接住銀子,說:“慧英,你真是……”他不知道下邊說什麼好,而慧英不待他說完就輕腳輕手地往上房去了。

她進了上房,找到一件薄棉衣拿在手中,靜靜地站在闖王背後。闖王把書子匆匆寫好,看了一遍,改了錯字,抹去幾句,隻留下主要的一段話:

杆子嘩變,後路門戶洞開,致全軍處境,萬分危急。愚兄決計輕裝簡從,親去撫定,挽此危局。全局吉凶,在此一行。請吾弟坐鎮老營,全盤主持。撫綏有成,兄即歸來,望勿為念。臨行草草,不能盡宣。又,如南邊戰局吃緊,可速命補之侄帶病去清風埡坐鎮。

等闖王把書子疊好,裝好,從椅子上站起來,慧英把薄棉衣披到他的身上,說:

“已經過了中元節,五更山風很涼,你把這件棉衣穿上,白天熱的時候脫下來塞進馬褡子裏。”

闖王心中有事,連望她一眼也沒有,急急把棉衣穿上。她把扔在桌上的馬鞭子拿起來遞給他,又說:

“闖王,我有句話不知敢說不敢說。”

自成這才注意到她,望著她輕輕地“嗯”了一聲。

慧英避開了闖王的眼睛,低下頭去,一字一板地說:“要是夫人在老營,她一準會叫張鼐兄弟帶領五十名騎兵跟你一道去,以防不虞。”

自成仿佛不曾聽見她說的什麼,大踏步向外走去。在院裏,他把信交給總管,吩咐李強將總管取來的銀子放進馬褡子裏,隨即出了老營。他自己的親兵隻帶二十名,加上醫生、穀英二人和他們的親兵,一共隻有三十騎。王鐵牛被叫來,在前帶路。闖王上了烏龍駒,剛剛勒轉馬頭,小來亨突然出現,舉手拉住馬韁,大聲叫道:

“二爺!二爺!別慌走,別慌走。我爸爸馬上就到,他有話要同你說!”

闖王把眼睛一瞪,喝道:“畜生!你爸爸重病在身,你跑回去叫他來做什麼?不懂事的畜生!”

李來亨還沒有來得及說話,闖王的鞭子已經打在他的手上。他一鬆手,闖王跟著向烏龍駒抽了一鞭,烏龍駒跳起來,向著寨門奔去。來不及等待父親由親兵攙來,李來亨追在闖王的一起人馬背後跑著,但等他追到寨門,這一小隊人馬已經消失在半山腰間的茫茫曉霧中了,隻聽見馬蹄聲漸漸遠去。過了一陣,馬蹄聲若有若無,最後隻剩下山那邊驚慌的犬吠聲斷續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