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兄們,官軍快要來進犯啦,這一回要打個大仗。你們大家原是做莊稼的,種山場的,打獵的和燒炭的,乍然上戰場,矢石如雨,炮火紛飛,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眨眼就有死傷,心中害怕不害怕?”
人們笑著搖頭,但不說話。有誰在人群中小聲說:“打仗總得死傷人,是孬種就不會來,害怕個!”這話引起來一陣笑聲,連李闖王和牛萬才也笑了。自成看見這說話的是個二十二三歲的青年莊稼漢,他因為在闖王麵前不自覺說了粗話引起來一片笑聲,滿臉通紅。闖王用讚賞的眼光望著他,問:
“小夥子,聽說官軍人馬眾多,你真的一點都不怯麼?”
小夥子的臉越發紅了,靦腆地回答說:“人家要來奸擄燒殺,血洗商洛山,咱怯有啥用?咱越怯,人家越凶。人都隻有一條命,流血一般紅。大家齊心跟他們拚,他們就凶不成啦。打仗嘛,不光靠人多,還要看肯不肯舍命上前。”
自成說:“你說得好,說得好。你姓什麼?叫什麼名字?”
“我叫白旺。”
自成問站在他身邊的牛萬才:“他打過仗麼?”
牛萬才回答說:“六月初他跟著我打過官兵,是個有種的小夥子,所以我現在叫他做個小頭目。”
自成點頭說:“既然是個好樣的,往後好生提拔他。”他又望著大家說:“大夥弟兄們,我李自成已經造反十餘年,你們如今也隨著我造反了。既然咱們敢造反,就得豁出去,把打仗當做喝涼水,白刃在前連眼皮也不眨。剛才白旺說的很對,打仗不光靠人多,還要看肯不肯舍命上前。這就是俗話常說的:兩軍相遇勇者勝。”
有人憋不住衝出一句話:“頭落地也不過碗大疤痢!隻要有你闖王領頭兒,別說打官軍,咱連天也敢戳幾個窟窿!”
自成點頭,哈哈大笑,說:“對,說得對!我從前是闖將,如今是闖王,別的沒長處,就是敢闖。時機來到,別說我敢把天戳幾個窟窿,我還敢把天闖塌,來一個改天換地!你們說靠我領頭兒,可是我也靠你們大家相助。俗話說:獨木不成林,一個虼蚤頂不起臥單。倘若沒有我的手下將士和你們大家出力,我李自成縱然有天大本領,也是孤掌難鳴。這次咱們抵擋官軍進犯,隻能勝,不能敗。勝了,大家都好;萬一敗了,商洛山就要遭一場浩劫,遭殃最苦的還是百姓。隻要咱們大家齊心協力,就是來更多的官軍,我們也一定能殺敗他們!”
李闖王的話說得很簡短,但是充滿著信心,十分有力,句句打在新弟兄們的心坎上。他的麵前,人頭攢動,群情振奮。他又說了幾句慰勞和鼓勵的話,下了小山包,向大廟走去。義勇營的弟兄們蜂擁跟隨,都回到廟門前邊。他看了看弟兄們在大廟中和一些草房中住的地方,向馬世耀和牛萬才囑咐幾句話,然後回到溝南岸,同親兵們跳上戰馬,向送過橋來的牛萬才和一群大小頭目們揮鞭致意,催馬往西南而去。走了一裏多路,他在馬上回頭一望,看見義勇營的弟兄們仍站在廟前高處和橋頭望他。
李自成同親兵們邊射獵邊向前走。他們射死了十來隻野雞和幾隻兔子,掛在馬鞍後邊。
又走了兩三裏路,穿過一片漆樹林,又過了一道平川,到了他們從前常來射獵的荒山坡上,趕起來成群的野雞、兔子,還從灌木林中驚起一隻公獐子。李自成的馬比較快,像閃電般地追上去,弓弦一響,那獐子頭上中箭,猛跳一下,栽倒下去。幾乎同時,親兵們又從深草中趕出來兩隻獐子,向左逃跑。自成把韁繩輕輕一提,烏龍駒繞個弧線,截住獐子去路。兩隻獐子因四麵有人,在片刻間抬頭望著自成,驚慌發愣,不知如何逃生。自成舉弓搭箭,忽然看清楚是一隻母獐和一隻不足月的小獐,心中一動,不忍發矢。那隻茫然失措的母獐又猶豫一下,隨即帶著小獐躥過馬前,又躥過小路,向一片灌木林中逃去。一個親兵正要策馬追趕,被闖王揮手止住。他無心在此地久留,帶著親兵們上了小路。忽然望見路旁的灌木林叢中有人影一閃,闖王勒住馬大聲喝問:
“那誰?出來!”
從灌木叢中走出來一個四十多歲的漢子,穿著半舊藍色夏布長袍,跪在馬前連連磕頭,懇求饒命。自成問:
“你是哪村人?藏在這兒幹什麼?”
“回闖王的話,小的是前邊不遠曹家嶺的人,因看見闖王來到,一時害怕,躲藏起來。求闖王饒命!”
“好百姓是不怕我的。你是做什麼的?叫什麼名字?”
“小的名叫曹老大,一向在宋家寨做小買賣。因家中有個六十歲的老娘,染病在床,沒人侍候,特意回家來侍候母親。”
自成猛然想起來曹家嶺有一個曹子正,家中薄有田產,不務正業,依仗宋家寨的勢力,在鄉下欺壓良民,做了許多壞事。今年正月間因怕義軍殺他,逃到宋家寨去了……莫非就是他麼?他把自稱曹老大的人又通身上下打量一眼,冷不防大叫一聲:
“曹子正!”
“是,闖王。……啊,我不是曹子正,我是曹老大。曹老大。”
自成冷笑一聲,說道:“你再不說實話,老子活剝了你的皮!我問你,你從宋家寨回來做什麼?”
“小的實實在在因老娘臥病在床,回來侍候。你看,這是我替老娘帶的藥。”
他的手中確實提了兩包藥,而闖王也知道他確實有老娘住在曹家嶺,還聽說他雖然平日欺孤暴寡,霸占田產,包攬詞訟,強奸民女,什麼壞事都做,卻偏偏對寡母有一點孝心,少年時曾有孝子之稱。可是,闖王決心殺他,問道:
“有許多百姓告你的狀,你知道麼?”
曹子正叩頭哀告:“求闖王饒我一死。我母親熬了幾十年寡,膝下隻有我一個兒子,如今她又正在害病。闖王殺了我也就是殺了她。請闖王高抬貴手,饒我這條狗命。以後我決不敢再做一件對不起鄰裏的事。倘若我再做一點壞事,甘願剝皮實草。”
“不。我今天饒了你,以後就找不到你了。李強,把他斬了!”
曹子正叩頭流血,哀求饒命,並且說道:“闖王,我剛才看見你對獐子尚有惻隱之心,不忍殺死母獐。你把我也當做獐子吧,當做畜生吧。你今日殺了我,我娘明日必死。你行行好吧,權當我是一個畜生吧。”
闖王說:“可惜你不是畜生。我不殺獐子,它不會禍害鄰裏。我不殺你,善惡不明,禍害不除。李強,快斬!”
當李強將曹子正拉到幾丈外跪下,正要揮劍斬首時,闖王忽然叫將曹子正帶回,神色嚴厲地審問:
“曹子正,眼下官軍就要大舉進犯,人心驚慌,你暗中回來做什麼?”
曹子正跪在地上,一口咬死他是回家來看他的老娘。闖王又問:
“你是怎麼過了射虎口的?”
“回闖王大人,沒走射虎口。小的向北繞了二三十裏,走一條人們不知道的懸崖小路回來。實際上沒有路,有些地方用繩子往下係。”
“你離開宋家寨時,宋文富對你怎麼囑咐的?實說!”
曹子正猛一驚,連連磕頭說:“我沒有見到宋文富。他什麼話也沒有對我說。我是回來看老娘的,看老娘的。我對天發誓,決不說半句謊言。……”
闖王因風聞有幾個被他破過的山寨十分不穩,所以對曹子正在這時候回來的事越想越疑。他望著曹子正冷笑一聲,說:
“不叫你吃點苦,你決不會老實招供!”他轉向李強吩咐:“派兩個弟兄將他押到老營,等我回去仔細審問!”
李闖王決定趕快去麻澗看看,就轉回老營審問口供。從這裏往麻澗去,要比從老營直接去繞道十幾裏。但是這樣繞道,可以多經過一些有人煙的地方,讓老百姓看見他確實病好了。
他們經過一個地勢比較開闊的地方,有不少人正在鋤地。他的出現,使百姓們大大地感到意外。盡管他是闖王,但是由於去冬和今春的幾次放賑,也由於他自來衣著十分樸素,對百姓態度和氣,所以這一帶的百姓見了他都不害怕,有些離得稍遠的人們還扔下鋤頭,特意跑到路邊望他。可是不管大家看見他第一次騎馬出來有多麼高興,精神鼓舞,都想同闖王招呼說話,卻沒有多的話說,不是說:“闖王,你的病好啦?”便是說:“闖王,你出來看看?”還有人想不起更適當的話,向闖王結結巴巴地說:“闖王,你下馬來歇歇吧。”闖王對眾百姓也沒有別的話,隻是問問旱情,問問莊稼。大家眼前最關心的是打仗的事,對著闖王議論起來。一個老人說:
“隻要你闖王爺病好了,能夠領兵打仗,官軍雖是人多,我看打不進商洛山來。”
闖王笑著點點頭。又談了幾句話,然後上馬向麻澗奔去。
麻澗原駐有幾百義軍,如今凡是能夠打仗的都調往白羊店去,留下的都是病員、眷屬,以及田見秀和袁宗第的少數親兵。山街上十分蕭條,老百姓留在山街上的也多是老人、病人、婦女和兒童,能夠下地做活的人們都不在家。這裏因為每日過往人多,消息靈通,而許多謠言也常常是從此地傳開。自成在街中心下了馬,立刻就有害病的弟兄、眷屬和老百姓圍攏上來。他叫李強把沿途獵獲的野味分散給病員和眷屬,自己又從馬褡子裏掏出來一些散碎銀子和十幾串製錢,交給本街管事人散給窮苦和有病的百姓。當一個老頭子拿到一大把製錢後,端量一陣,感慨地說:
“唉,看看闖王爺散給咱們的這些錢,真是實心實意待咱窮百姓,沒有半點兒虛假!”
原來,明代由朝廷(寶泉局)所鑄的錢,俗稱黃錢,也稱京錢;由各省所鑄的錢,錢小而薄,且往往因銅的質量壞而帶有麻子,俗稱皮錢。在崇禎年間,黃錢和皮錢在市麵的實際的比價相差很遠,例如當黃錢七十文值銀子一錢時,皮錢一百文才值銀子一錢。崇禎末年銀價騰漲,銅錢更賤。崇禎因財政困難萬分,不得不濫行鑄造,“崇禎通寶”的質量愈來愈差。江南如全國聞名的棉布產地嘉興一帶,民間拒絕使用晚期鑄造的崇禎錢。近兩三年來鄉下百姓看見的多是皮錢,現在看見闖王散給眾人的錢都是厚墩墩的萬曆和天啟黃錢,別說沒有外省皮錢,連近一二年的“崇禎通寶”也很少,所以人們拿到黃錢以後,說不出有多麼喜歡。一位老婆婆拄著拐杖,拉著孫子,顫巍巍地走到闖王麵前,把他的臉色打量打量。自成久病之後,本來臉色發黃,但因身體虛弱,騎馬在崎嶇的路上奔跑,不免臉頰發紅,汗津津的。老婆婆看不清楚,隻以為他已經完全複原,高興地說:
“闖王,隻要你的病已經好啦,我們的心就放下啦!你是窮百姓的救命恩人,老天爺會看顧你哩。”
自成恍然記起,在去冬破張家寨的前一天,他在老營附近集合的亂紛紛的人群中曾經看見這奶孫二人。他為這老年人的依然沒餓死和病倒而感到高興,笑著問:
“從張家寨運回來的糧食,他們分給你了吧?”
“分給啦,分給啦。要不是那一回分到一些糧食,春天你闖王又放賑,莫說我這把老骨頭早已保不住,連我們三門頭守的這棵孤苗兒也不會活在世上。老天爺怕人煙稠了擠破世界,隔些年就降一次大劫,剔剔苗兒。要人們死得白骨堆山,血流成河,十字路口擱元寶沒人去拾,老天爺才肯收劫。你闖王是天上的星宿下凡,福大命大。俺們這一帶山裏人得了你的福,老天爺另眼看待。雖說瘟神也撒了瘟毒,病倒的人像地裏躺的麥個子一樣,可是死的不算多。萬曆末年有一次傳染瘟症,比今年還凶,許多家都死絕啦。如今多虧你闖王爺福星高照……”
老婆婆正在絮絮叨叨地往下說,旁邊一個四歲的小孩子在母親的懷中一乍驚醒,哇一聲哭了起來。瘦弱的母親趕快把半枯皺的奶頭塞給孩子,但孩子睜開眼睛看見了生人,哭得更凶。母親一邊輕拍著孩子的臀部,一邊柔聲地哄著說:
“乖乖別哭,別哭。你看,闖王來啦,打富濟貧的闖王來啦,窮人們的恩人來啦。”
但孩子並不懂母親的話,依然大哭不止。母親無可奈何,嚇唬他說:
“你還哭!瞧,官軍來啦,快別做聲!”
小孩子恐懼地睜眼望一下,趕快把臉孔深深埋在母親懷裏,不敢再哭。闖王哈哈地大笑起來。周圍的人們也都笑了。
李自成去看了看田見秀和袁宗第,勸他們好生養病,不必為戰事擔心。田見秀今天略微退燒,他像宗第一樣,最不放心的是射虎口一路,請闖王萬勿疏忽大意。探視過這兩位大將以後,李自成率領從人離開了山街,繼續朝著龍駒寨和武關的方向走了幾裏,立馬在一座山頭上向遠處望望,才往回走。太陽快要落山了。田間的農民都回村了。白脖山老鴰啞啞地啼叫著向林中飛去。李自成想快點回老營審問曹子正,但是他更關心今天商州方麵的官軍動靜,所以他不顧疲勞,在離老營大約有五六裏遠時,沒有直接回老營,而是轉往野人峪的方向,迎接高夫人。他登上了一道嶺脊,回頭西望,見老營的山寨巍然聳立在一座小山頭上,而西邊,日腳下熊耳山的兩座奇峰突兀地高入天際。他正在察看這一帶的險峻地勢,忽然聽見一陣馬蹄聲從東邊響著響著近了。他勒轉馬頭向東邊瞭望,但因為樹林茂密,晚煙蒼茫,看不見人馬影子。他猜不到這是什麼人在策馬走來,便決定立馬在嶺上等候。烏龍駒把尖尖的雙耳向響著馬蹄聲的方向轉動兩下,靜靜兒聽一聽,突然快活地昂頭長嘶,四圍山穀都響著蕭蕭回聲。緊接著,從一裏遠的林間小路上也發出一聲熟悉的馬嘶,分明是回答烏龍駒。闖王左右的人們聽著這兩匹戰馬用雄壯的鳴聲互相召喚,都不禁相視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