闖王沒有馬上說話,心上打了幾個轉,然後含著微笑問:“長順,據你看,黑虎星會不會一去不回?”

“我看……他八成是不回來了。”

“怎見得?”

“俗話說老鴰野雀旺處飛。如今他看見咱們困在此地,有翅難展,他自然要另打主意,不肯回來。”

李自成盡管臉上掛著微笑,心中卻在認真地琢磨著王長順所說的事。黑虎星在五月初帶回來的三百人,近來駐紮在老營以南三十五裏的清風埡,是通往武關和龍駒寨的一個險要山口。一個半月前,剛打退官軍第一次進攻之後,黑虎星因見闖王的義軍半在病中,能作戰的人員太少,稟明闖王和高夫人,跑回鎮安縣境,號召眾家杆子共約一千五百多人來投闖王,駐紮在石門穀,又名石門鎮。這地方屬於藍田縣境,距藍田城隻有五十裏,距李自成的老營將近一百裏,是抵禦藍田官軍從北路進攻商洛山的第一道重要門戶。這新來的一千五百多人名義上由黑虎星率領,實際上他交給兩個同他換帖的杆子首領竇開遠和黃三耀招呼。二十天前,他得知母親害病,重回鎮安家鄉。李自成深知黑虎星是一個有情有義的硬漢子,說一不二,肝膽照人,商洛山中的處境越艱險他越會回來。但是他並沒有派人送回音信,究竟何時歸來,不得而知。近來由於黑虎星杳無消息,駐紮在清風埡的三百名弟兄紛紛猜疑,軍心浮動,這情形李自成在昨天已稍有所聞,王長順的報告證實了確有其事。他近來還聽說,駐紮在石門穀的杆子軍紀很壞,不聽從竇開遠的約束,有一部分人打算拉走。李自成不得已於六天前命令駐紮在大峪穀的李友率領一百五十名弟兄前往石門穀,與杆子協同防守。現在聽了王長順的稟報,他既擔心南邊的清風埡,也擔心北邊的石門穀,但是他沒有流露出不安神色,含著微笑說:

“長順,你莫要隔門縫看扁人,擔心黑虎星不回來,也不要聽信清風埡弟兄們的胡言亂語。我昨天晚上得到黑虎星派人捎來的口信兒,說他幾天內就會回來。過幾天你就會知道黑虎星到底是赤金還是黃銅。”

王長順快活地說:“既然黑虎星今日已有口信兒捎到,說他快回來,我就放心啦。”他又想了想,接著說:“唉,闖王,我不怕你心煩,還有個情況要向你稟報。”

“說吧,是什麼?”

“近日,風聲一緊,有不少人沉不住氣,在背後瞎嘀咕,說咱們的仗難打,擔心翻船。”

“為什麼擔這號心?”

“他們說,去年冬天咱們奔往潼關南原時,男女老少有一萬多人,輕彩號也能打仗;可是如今將士們病了大半,不算杆子,能打仗的不足兩千多人。這且不講,最要命的是你同總哨劉爺都病了,幾位大將,隻剩下兩位沒病倒。其餘戰將,沒有害病的三停不到一停。人們說,沒有柱子和大梁,光有檁條、椽子、瓦,頂屁用,天好的房子也撐不起來。你瞧,還沒有看見敵人影兒,他們就先存個敗的意思,心中驚慌。闖王,我跟著你天南海北闖了十來年,大風大浪過了七十二,可不能在這商洛山中翻了船。請你下令:目前大敵當前,有誰敢再說一句喪氣話動搖軍心的,砍他的腦袋,活剝他的皮。闖王,事不宜遲,你得趕快想辦法穩定軍心,準備迎敵。商洛山地勢險要,隻要大家沉著氣憑險死守,我不信官軍能占到便宜!”

李自成被這位老弟兄的話深深感動,點頭說:“你說的很是。我馬上想辦法穩定軍心。長順,別看咱們目前吃了瘟疫同瘧疾的大虧,能夠打仗的將士不足兩千人,連黑虎星新叫來的杆子弟兄和百姓義勇營加在一起也隻有四千多人,可是我包管咱們在商洛山中翻不了船!我雖說病了很久,可是如何迎敵作戰的事,早就準備好了。”

“闖王,我不是擔心官軍來犯,是擔心有些弟兄們的心不穩,官軍沒來犯就暗中驚慌。”

“我會叫他們一個個遇見官軍像猛虎一樣。咱們老八隊如今剩下的這點老根兒都是鐵漢子,經得起艱難困苦,大風大浪。像沙裏淘金淘出來的這些人,隻要我的大旗往前一指,前邊有刀山火海他們也敢闖。難道對這些多年來同生死共患難的弟兄你還信不過?”

王長順同一般老八隊的老弟兄有一個共同的特點,不管在什麼時候都相信李闖王,他說出一句話就如同在他們的心上立了一通碑。剛才來的時候,王長順的心上十分沉重,眼前仿佛有一團烏雲籠罩,如今心上頓覺輕鬆,眼前的烏雲也散開大半。關於闖王將如何迎敵,那是軍機,他自然不敢打聽,反正闖王自來說話是鐵板上釘釘,不放空炮。他從門檻上站起來,正要退出,闖王忽然站起來,走近他的身邊,小聲問:

“長順,你要往石門穀押運糧食麼?”

“要去,總管已經吩咐下來,要我明天一早往石門穀押運糧食。我想夜間涼爽,又有月亮,現在去睡一陣,三更以後就起身。”

“夜裏上路也好。一連兩天,老營裏不得石門穀的音信。我聽說黑虎星招來的那些杆子們紀律很不好,很擔心會鬧出事來。你的人緣熟,到那裏看看情形,倘有三長兩短,速速回來稟報。”

“闖王,既然這樣,我二更就押著騾馱子動身。”

“那,你就太辛苦啦。”

“如今是什麼時候?還想安逸!”

王長順走後,李自成的心中更加煩悶。他知道,由於他害病日久,外邊一度傳說他死了,後來這謠言雖然漸漸平息,卻一直傳說他臥床不起。目前既然商洛山中人心驚慌,軍心也有點不穩,他必須騎著馬出寨走走,安定眾心。昨天高夫人不在老營時,他要騎馬出寨,不料被尚炯知道,慌忙跑來,奪住馬韁,把他苦勸下馬。現在高夫人和尚炯、中軍和老營總管等常在身邊的將領都不在寨內,正是他出寨的好機會。吃過午飯,停了一陣,李強怕他疲憊,勸他睡陣午覺。沒想到他站起來吩咐說:

“趕快備馬,多帶幾個親兵隨我出寨。”

李強大吃一驚,勸阻說:“你的身體還沒複原,萬一勞複了……”

“別囉嗦,趕快準備出發!”

“老神仙說在幾天內千萬不能讓你騎馬出去。”

“我是闖王,他老神仙也得聽我的將令!”

李強不敢違拗,為自己沒辦法勸阻闖王而心中歎息一聲。李自成匆匆地穿上一件藍色鑲邊單箭衣,戴一頂在鄉下常見的莛子篾編的涼帽,有兩根帶子係在下巴頦。他從牆上取下花馬劍和箭袋掛在腰間。知道自己病後無力,他取一張高夫人常用的軟弓背在身上。裝束完畢,他又吩咐李強拿一些散碎銀子和幾串製錢裝在馬褡子裏。他深知老百姓對於不同製錢的愛憎心情,看見李強取出的製錢不好,命他趕快換成好的。不等人馬到齊,他大踏步走出老營,等候出發。片刻過後,除去患病的親兵外,二十幾個精壯的小夥子身帶弓、箭、刀、劍,牽著高大的戰馬,集合在他的麵前。他縱身上了烏龍駒,鞭梢一揚,衝在前邊,說了一聲:“起!”一陣馬蹄聲響出山寨。

盡管商洛山中人心惶惶,謠言一日數起,但因為正是農忙季節,闖王曾有嚴令不許百姓把地荒了,所以老營周圍十幾裏以內的村莊,凡是沒有病倒的人們差不多都在地裏做活。但是由於村落稀疏,男人們大部分染病,小部分參加了義勇營,所以田地裏很少見人。今年這一帶山區雖然還是幹旱,但比較商州往東的旱情輕一些。立秋以後幾天,商洛山中普遍下了一場四指雨,旱情稍微減輕,已經半蔫了的秋莊稼又稍微支楞起來。這時天氣放晴,太陽已經偏西,崗陵起伏的田野上吹過陣陣清風,高粱和包穀的嫩葉子不住搖動,有時輕輕地刷啦做聲。從黑豆、黃豆和綠豆地裏,從亂石堆和荒草裏,到處有吱吱叫聲,互相應和,分不清哪是蚰子,哪是蟋蟀。

從去年冬天到今年春天,李自成差不多每天都騎馬出寨,打獵,練兵,或看將士們耕種,而夜間坐在燈下看書,有時也學著仰觀星象。自從害病以後,這是他第一次騎馬出寨,心中有說不出的高興和新鮮感覺。盡管他的身體還虛弱,但是他一出寨就在崎嶇的山路上策馬疾馳,故意讓別人看見他的身體已經複原,又可以領兵出戰。烏龍駒從主人害病以後,常常因閑散而覺得無聊,脾氣格外暴躁,動不動就對走近它的生人亂踢亂跳。雖然馬夫經常替它韝上鞍子,牽出寨外溜達,騎幾趟,但總是不能夠鼓起來它的興致。有時當馬夫騎到它的身上時,它就跳呀,踢呀,打轉呀,用後腿立起來,直到狠狠地挨了幾下鞭子,才勉強服從操縱。可是今天不同。今天它被牽到老營大門前,看見闖王走到它的身邊,一隻手還沒有搭在鞍子上,就勾回頭,親熱地向闖王的箭衣聞一聞,噴噴鼻子,隨即昂起頭,奓開長鬣,歡快而興奮地蕭蕭長鳴。一出寨,它一會兒平穩地急走,一會兒快步小跑,一會兒四蹄騰空地飛奔,都完全符合主人的心意。

李自成率領親兵們來到一座小山腳下。這兒地勢險要,小路旁有三間草房和一個箭樓,駐紮著一小隊義軍,是一個盤查奸細和保衛老營背麵的重要關卡。隔著一道深溝,約摸一裏多遠,是一座殘破的大廟和兩百多間茅庵草舍。這裏駐紮著今早開來的義勇營,馬世耀和牛萬才也駐在這裏。從義勇營去老營山寨,也要從這一道關卡通過。

守關卡的小頭目和二十幾名弟兄一見闖王來到,大出意外,蜂擁奔到闖王馬前,顧不得叉手行禮,圍著馬頭,爭著問候他的身體,一個個感情激動,眼中滾著熱淚。有三個弟兄在溝對岸砍柴。其中有一個人從林莽中探頭一看,看見是闖王騎在烏龍駒上,大聲叫道:“闖王來了!闖王來了!”另外的人們聞聲跳出,同時歡呼:“是闖王!是闖王!闖王來啦!”他們扔掉鋸子、斧頭,跳躍著奔過橋來。

李自成本來是要到破廟前邊去看看牛萬才的義勇營,如今被守卡子的弟兄們圍在離橋頭不遠的山路上,沒有下馬,含著親切的微笑,打量著大家的激動的笑臉,回答著他們的問候。他們大半是老八隊的舊人,一部分是在商洛山中參加的新人。李自成對手下將士有著驚人的記憶力,不要說是老弟兄,就是新弟兄隻要同他見過一兩次麵,經他親自點過花名冊或問過姓名,隔了幾年,他都能一見麵就認出他們的麵孔,甚至能叫出名字。現在他一一叫著馬頭前一群弟兄的名字,詢問他們的病是否完全好了,囑咐他們打一點野味補養補養,當然也勉勵他們準備著同官軍廝殺。一個弟兄大聲說:

“闖王,今天看見你騎馬走出老營,就像是連陰了兩個月,忽然看見日頭從東邊出來啦。隻要有你闖王在,官軍就是比我們多十倍,我心上一點不含糊。”

另一個插話說:“就是他們多二十倍,也不會嚇掉咱一根汗毛!”

那分散在幾個地方的義勇營弟兄們聽說闖王來到,亂紛紛走出樹林,爭著往闖王駐馬的地方跑,也是一邊跑一邊歡呼:“闖王來啦!闖王來啦!”這些農民,隻有一部分曾經看見過闖王,大部分不曾有機會看見。不論他們過去是否看見過闖王,這時都急於盡快地到闖王麵前。牛萬才很想使弟兄們整好隊去迎接闖王,大聲呼喊著叫大家不要亂跑,但是在這一刻,誰也不肯聽從他的呼喊。他先對馬世耀搖搖頭表示沒有辦法,又望著左右的夥伴笑一笑,也朝著闖王跑去,甚至跑得比別人更快。有些人雖然隨著別人往前跑,但心中還多少有些懷疑:昨天還聽到謠言說闖王病重,怎麼會突然騎馬來到這裏?莫非是別人吧?等他們過了林木蔥蘢的土丘,看清楚溝南岸,巍峨的懸崖下邊,那匹特別高大的深灰色駿馬上騎著的大漢時,不由地叫出來:“是闖王!是闖王!”同時眼睛裏充滿了歡喜和激動的熱淚。

李自成看見義勇營的弟兄們都往他這邊跑,便趕快跳下馬,大踏步迎上去。李強留下四個親兵照顧戰馬,率領著二十名親兵緊跟在他的身後。李自成過橋去走不遠便被最先跑到的義勇們包圍起來,愈圍愈厚,大家擁著他向廟前走去。走不多遠,前邊的路被堵塞住了。自成笑著停下來,等待前邊的人們讓開路使他過去。但是前邊的人們不但沒有讓開路,反而擁擠的人更多了。地方狹窄,草木茂盛,山石嶙峋。那些跑來稍遲的,看不清闖王的麵孔,有的用力往前擠,有的踮著腳尖拉長脖子望,有的爬到大的石頭上。馬世耀深知闖王平日愛同窮百姓見麵談話,所以隻笑著跟隨在人群後邊,又因見闖王能騎馬,高興得噙著淚花。牛萬才怕人們擠到闖王身上,一麵用兩手分開眾人往前走,一麵大聲叫:“不要擠!不要擠!”他滿頭大汗來到闖王麵前,行個叉手禮,質樸地說了一句:

“闖王,你病好啦。”

人聲稍靜了,等候闖王說話,但是還在從周圍向闖王的身邊擁擠。牛萬才急了,把雙眼一瞪,罵道:

“擠什麼?又不是來吃舍飯的!”他忽然感到這句話說得不恰當,又向大家罵道:“你們這些小雜種,沒規沒矩!大家心中愛戴闖王,看見了就行啦,還擠個哩!後退!後退!不要挨近闖王!”

闖王笑著說:“萬才,莫罵大夥弟兄們。我今天出來就是要看看大夥弟兄們。既然大家都想見見我,就讓大家擠近一點吧,不礙事的。”

牛萬才說:“闖王,你說的是。大家都是窮百姓,害怕官軍殺進來,把你當成靠山。今日第一次見你出寨,果然病好了,都想親近你,看個清楚。隻是你的身體虛弱,這地方太窄,把你圍得不透風,汗氣熏人,又熱。請你往前邊再走幾步,站到前邊那個小山包上。”

堵在前邊的人們一聽說請闖王站到前邊的小山包上,立刻閃開一條路。牛萬才走在前邊,不斷把人們往路旁推。李自成跟在他的背後,再後邊是李強率領的一群親兵和馬世耀。李自成登上前邊十幾丈遠的一座光禿禿的小山包,這小山包登時被眾人圍了半圈,水泄不通。人們望著他的帶有病容的臉孔,望著他的一雙濃眉下深沉、發光的大眼睛,等候著他說話,同時也想從他的眼神裏判斷出他對待目前局勢的態度。自成兩個月來第一次看見這麼多的老百姓圍立在他的麵前,看見這麼多質樸的笑臉對著他,而且有很多眼睛裏湧出熱淚,有的淚滾到臉上。他懂得大家的心情。他自己的心中同樣激動。向全場望了一遍,他向大家笑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