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營以後,劉宗敏和宋獻策來到李自成大帳中坐了片刻。商議之後,他們決定在這裏休兵兩日。他們估計敵人的前鋒大概尚在一百多裏以外,大隊人馬更在後邊,所以打算等敵人的前鋒趕到,大順軍已經得到了休息,可以在此地打一仗,取一小勝,然後再走不遲。宋獻策同劉宗敏從李自成的大帳中出來以後,騎馬到幾處營壘看了一看。他們最不放心的是找不到一個百姓,得不到敵人的一點消息。宋獻策歎口氣說:
“我們一離開北方,就好像變成了聾子。”
李自成隨便吃了一點東西,實在困得要命,便在臨時給他搞的地鋪上和衣躺下,將花馬劍放在枕頭旁邊。一倒下去便沉沉入睡,但是他又仿佛覺得自己並沒有睡,而是坐在大帳中一把椅子上納悶(如今哪有椅子嗬!),他對自己問道:
“難道大勢已經完了麼?”
突然,有一個人影,低著頭,披散著頭發,飄然而入,李自成吃了一驚,心中奇怪:為什麼沒人傳稟?
那人影抬起頭來。李自成認出來是李岩,不禁十分害怕,隻覺脊背發涼。他用右手握緊劍柄,心中想道:這是李岩的鬼魂,趁我兵敗,前來向我討命的。
李岩跪下,向他恭敬地行禮,並不起身。李自成見李岩不像是懷有惡意,才稍稍覺得放心,問道:
“林泉,你是從何處來的?”
李岩回答:“臣是從平陽來的。牛丞相奉陛下密諭,將臣兄弟斬於平陽,陛下已經忘了麼?”
李自成感到慚愧而且恐怖,說道:“那是朕一時錯誤,斬了你兄弟二人。你今日前來見朕,是不是向朕索命?”
“陛下差矣!自古忠臣蒙冤被殺,不計其數,可有誰向皇帝討還過血債?臣隻恨自己死得太早,不能效忠陛下於危難之際。”
“紅娘子現在何處?”
“她在她能夠存身的地方,臣亦不知。”
“林泉,你建議在河南就開始設官理民,撫輯流亡,恢複農桑。倘若早聽你的忠言,好生經營河南、陝西、山西,還有山東、湖廣,不要急著打進北京,何有今日!”
李岩說道:“倘若不是清兵進關,陛下破了北京之後,還可回頭來從容在各地設官理民,獎勵農桑,也不算晚。無奈到了北京,局勢突變,一旦失敗,節節受挫,無地可守,無民可恃,遂成處處瓦解之勢,不可挽回。如今陛下雖然深自後悔,為時已晚,隻能留給後人感慨係之了。當日……”
“林泉,你坐下說話,坐下說話。我朝兵敗如此,不必再拘守什麼君臣之禮了。唉,快有一年了吧,朕不曾聽到你的忠言了。”
李岩叩頭起身,在一個較矮的椅子上坐下,接著說道:“當日倘若緩去北京,以鞏固中原、秦晉、山東為急務,截斷運河的漕運,使江南好財富不能接濟北京,不過一二年,北京必將瓜熟蒂落。那時命一大將前去收拾北京殘局,就可以了。朱洪武不是也不曾親去北京,而是命徐達率軍北伐,統一中國的麼?”
李自成說:“你的這個好主意,朕記得好像在你去伏牛山得勝寨的路上寫給朕的書信中就已經提出來了。”
“可惜,可惜陛下在戰場上節節勝利,將臣的忠言都忘記了。”
“朕去北京,過了大同以後,隻有六萬人馬,實在是孤軍遠征,隻能勝利,不能受挫,犯了兵家大忌。卿為什麼當時不諫阻呢?”
李岩欠身回答:“自從崇禎十四年下半年開始,陛下兵馬日多,屢勝而驕,後來就聽不進不合意的忠言了。到進了長安以後,陛下以為天下已經到了手中,更無人敢犯顏直諫。在進兵北京途中,陛下與左右文武都在想著如何進北京,如何擁戴陛下在北京登極,如何傳檄江南。那時候微臣何敢妄言,阻撓大計!”
李自成點頭歎息說:“當時大家醉心於攻破北京,推倒明朝江山,隻顧高興,隻想著勝利,滿朝文武竟沒有料到滿洲胡人早已蓄意滅亡中國,滿洲八旗和蒙古兵正如箭在弦上,就要向北京射出。”
李岩慘然一笑說:“不然,陛下並非全出料外。當我軍尚在途中,就有人料到滿洲人會趁我立腳不穩,舉傾國之師南下侵奪中原,對臣說道:‘老子說: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除非你們李王事前做好準備,攻占北京未必是福。要小心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這人是誰?”
“是在五台山出家的劉子政。當時他在晉祠。”
“那時候你為什麼不將這話告朕知道?”
“臣當時未敢對陛下實言,隻向陛下委婉地提了一句,被陛下一個冷笑堵回來了。當時正是滿朝文武興高采烈之時,臣哪有膽量直言無隱,一字字說出劉子政的勸告?”
李自成點點頭,歎息說:“那時候實在沒有將滿洲人放在心上。”
“到北京不久,知道吳三桂屯兵永平一帶,不肯投順,臣與軍師宋獻策就……”
“以後事情很清楚,不用說下去了。林泉,你已經冤死了將近一年,遊魂從三千裏外奔來見朕,既不是前來索命,那麼是不是要助朕脫離困境?”
李岩流下眼淚,說道:“皇上,已經晚了!”
李自成出了一身冷汗,問道:“已經晚了麼?還是說已經完了?”
“是的,皇上,你聽,敵人已經到了。”
李自成看見李岩的鬼影流著眼淚,深深歎息,從他的麵前突然離開,突然消失。他隨即被大聲叫醒:
“皇上!皇上,敵人到了,趕快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