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我家主人,與老爺曾經同在遼東甘苦共嚐,故舊情誼甚深。洪大人本來說要親來獄中探視,隻因有重要公事要辦,不能分身……”
劉子政突然冷笑,向胡誠善說:“太子有人假冒,洪總督也有人假冒。青天白日之下,成何世界!請替我趕出去!趕出去!”
司獄長說:“和尚,他的確是洪府家人,一點不假。”
劉子政說:“兩年前洪大人已在沈陽絕食盡節,皇帝賜祭,萬古流芳,人人欽仰。如今何處無恥之徒,借亨九之名送來酒肴,意欲汙我清白。假的!假的!我決不收下,也不同來人說話!”隨即冷笑一聲,閉起眼睛,更無一言。
胡誠善輕輕搖搖頭,無可奈何,回頭對洪府家人說:“和尚秉性固執,既然不肯遷就,你隻好將酒肴帶回,向洪大人如實回話。”
午後,一乘小轎來到獄中,停在小院中間。司獄長胡誠善帶著上午那個洪府家人進來,對劉子政說:“大學士洪大人請劉老爺去洪府敘話。”
立即進來兩個獄卒,將和尚腳鐐打開。和尚麵帶冷笑,一言不發,進入轎中。胡誠善在轎門邊小聲囑咐:“請和尚隨和一點,但求早日獲釋,從此遁跡深山,莫管人間是非。”
劉子政被抬到坐落在南鑼鼓巷的洪府。大門仍然是原來的樣子,隻是官銜已經改變,顯得比前幾年更要威風。小轎一直抬進儀門,進入二門落轎。劉子政被請出轎來,有一個仆人在前邊引路,穿過一座月門,進入左邊小院,來到洪承疇的書房。這小院,這書房,劉子政都記得清楚。幾年前有幾次,洪承疇曾在這裏同他密談,商量出關援救錦州之事。如今這裏的假山依舊,亭台樓閣依舊,氣氛可就大大地不同了。隻見洪承疇穿著滿人的馬蹄袖衣服,戴著滿人的帽子,臉上刮得光光的,等候在階下。他先向劉子政拱手施禮,劉子政沒有還禮,東張西望,旁若無人。洪承疇一把拉住他的袍袖,說道:“子政,別來無恙?”
劉子政仍不說話,對著洪承疇呆呆地望了片刻。洪承疇拉著他走進書房,請他坐下,又問道:“政翁,沒想到一別就是三年,這三年來人世滄桑,恍若隔世。沒想到今日能夠在北京重晤,使承疇不勝感慨係之。幸而故人步履甚健,目光炯炯如昔,使承疇深感欣慰。”
劉子政東張西望,又對著洪承疇呆呆地望了一陣,仍不說話。洪承疇覺得奇怪,又說道:
“子政仁兄,今日見麵,隻是敘故人之情,不談他事。請仁兄不必如此。倘仁兄心中有話要說,不妨開誠相見。”
劉子政說:“我難道是在洪府的書房中麼?”
洪承疇笑著說:“子政,當我出關之前,曾在這裏同你深談數次。不幸當日你的憂慮,果然言中。”
劉子政說:“你是何人?難道我在做夢麼?難道我是看見了鬼魂麼?”
洪承疇想著劉子政身遭不幸,又在監獄裏邊受了折磨,可能神誌有點失常,趕快勉強笑著說:“子政,你再仔細看一看。你既不是做夢,也不是看見鬼魂。坐在你麵前的是你的故人洪承疇。”
劉子政大吃一驚:“哎呀!我看見了鬼魂,果然是看見了鬼魂!”
“子政,不是鬼魂,我就是洪承疇。”
“否!洪大人已經於崇禎十五年五月間在沈陽慷慨殉節,朝野盡知,豈能重回北京?”
洪承疇滿臉通紅,說道:“當時都哄傳承疇為國盡節,承疇其實沒死。後因時勢變化,承疇又偷生下來,所以今天我又回到北京了。”
劉子政說:“不然,不然。洪大人確實盡節了,死在沈陽。”
“不,不,確實未死。我就是洪承疇。”
“不然!當日洪大人殉節之後,朝野同悼,皇上親自撰寫祭文。這祭文我可以從頭背到尾,一字不漏。豈有皇上親自祭奠忠臣,而忠臣仍然偷生人間之理?”
洪承疇勉強說:“慚愧,慚愧!學生不知道尚有此事,確實我並沒有在沈陽盡節。”
“不然,不然,你是鬼魂。洪大人盡節了。當日明明皇上有祭文,祭文開始是這樣說的:‘維大明崇禎十五年五月,皇帝遣官致祭於故兵部尚書、都察院右都禦史、薊遼總督洪承疇之靈前而告以文曰:嗚呼!……’”
洪承疇實在聽不下去,忽然站了起來,向簾外吩咐:“送客!”說罷,他離開劉子政,走到一邊,背著手裝作觀看牆上字畫,不再回望劉子政。
仆人已經進來,向劉子政躬身說道:“請老爺上轎。”劉子政忽然用悲憤的聲音琅琅背誦祭文,一麵背誦,一麵走出書房。
在洪承疇同劉子政會麵的第二天上午,在刑部大堂上,第二次審訊崇禎太子案件。這一次的主審官是刑部山東司主事錢鳳覽,浙江紹興人。因他素有精明幹練之稱,所以滿洲尚書吳達海命他主審,一定要遵照攝政王的旨意,審出太子是假。
很多百姓聽說又要審訊太子,都擁擠到刑部大門外,由於門禁很嚴,不能進去。但是百姓愈來愈多,驅趕不散,大家寧死也要知道太子的吉凶禍福。有少數人和把門的禁卒熟識,也由於禁卒們同情太子,故意略微放鬆,能夠找機會溜進大門,越過儀門,遠遠地站到大堂對麵。
滿洲尚書吳達海坐在上邊。錢鳳覽坐在他右邊另一張桌子後麵。給太子一把小椅,坐在錢鳳覽的對麵。錢鳳覽先命將太子、常進節提上來,照例先問了姓名、年歲、籍貫,然後問道:“常進節,你怎麼知道這少年是明朝的太子?”
常進節回答說:“我原是管禦花園的太監,每年要看見太子多次,豈能不認識?”
“你既然認出他是太子,為什麼不趕快獻出,以求重賞,反將他藏在你家?”
常進節說:“他雖是亡國太子,仍是我的主子,我不能賣主求榮。我明知隱藏太子會有大禍,可是……”
錢鳳覽表麵嚴厲,心中酸痛,不等他將話說完,就說道:“提尼姑妙靜問話!”
老尼被帶上來,跪在階下。她在昨天已經受了刑,也像常進節一樣戴著腳鐐、手銬。
錢鳳覽問道:“妙靜,當常進節告你說,這少年是太子以後,你對常太監是怎麼說的?”
老尼回答說:“我聽了常太監的話,吃了一驚,又害怕又難過,同常太監都流了淚,商量如何搭救太子要緊。”
錢鳳覽問道:“你是出家之人,朝代興亡,幹你何事?”
妙靜回答說:“如今這不是一般的朝代興亡,老爺你何必多問?”
錢鳳覽心中一陣刺痛,幾乎要滾出熱淚。他想救老尼一條性命,不再問下去,厲聲喝道:“帶下去!”
立刻禁卒將尼姑和常進節都帶下去,在院中等候發落。錢鳳覽又命將從前服侍東宮的一群太監帶上來,向他們喝問:
“你們都說實話,太子是真是假?”
東宮的舊太監一起跪在地下,說道:“這是真太子,絲毫不假。”
錢鳳覽又命人將明朝的晉王帶上來。晉王正在階下,被帶上大堂後,給了他一把椅子,也在錢鳳覽麵前坐下。錢鳳覽問道:
“前日刑部尚書大人問你,你說太子是假。我今日奉叔父攝政王殿下之命,重新審理此案。你要直說:到底這少年是太子不是?”
晉王回答說:“他不是太子,是冒充的。”
錢鳳覽怒目望他,說道:“你怎麼知道他不是太子?”
晉王回答說:“我是明朝宗室,受封晉王,自然認識太子。這個少年是冒充的,並非真太子。”
太子聽了這話,憤怒地站起來說:“晉王,你也是高皇帝的子孫,竟然如此昧盡天良!如此無恥!我是太子,你是晉王,你家封在太原,至今已經有十代了,你從來沒有到過京城,更沒有進過皇宮,怎麼會認識我?你上欺二祖列宗在天之靈,下欺全國臣民,按照新朝主子的意思,誣我是冒充的太子。縱然你會受獎,難道就不怕冥譴麼?你死後如何有麵目見二祖列宗於地下?如何有麵目見我朝大行皇帝於地下?你也是朱家子孫,竟然如此無恥!”
晉王被罵得滿臉通紅,連說:“你是假的,假的,就是假的!”
錢鳳覽大喝一聲:“不準胡說!雖然我姓錢,不姓朱,可是我祖宗世受國恩,在朝為官,皇家規矩我也清楚。你家封在太原,稱為晉王,你沒有來過北京,人所共知。你有何道理,質證這個少年冒充太子?你過去可曾見過太子麼?說!”
晉王自覺理虧,顫聲說:“我不曾見過。”
“你可曾進過皇宮麼?”
晉王越發被錢鳳覽的眼光和口氣逼得膽戰心驚,吞吞吐吐地說:“我不曾進過皇宮。”
錢鳳覽又追問一句:“你可曾來過北京?”
晉王低頭說:“我不曾來過北京。”
錢鳳覽不再問他:“下去!”
晉王回到院中等候。
錢鳳覽說道:“將周鐸帶上來!”
周鐸渾身打顫,來到階前跪下。
錢鳳覽聲色嚴厲地問道:“都說這少年是真太子,你為何說是假的?你將他從嘉定府趕出來,叫巡街的兵丁將他捕送刑部,又連夜遞上呈文,說他必是冒充太子。你再看一看,到底是真是假?”
周鐸喃喃地顫聲說:“這少年實在不是太子。”
錢鳳覽厲聲嗬斥:“周鐸!你本是明朝皇親,受過厚恩,如果不是皇帝賞賜,你周家如何有此富貴?今日若敢當麵說假話,誣其太子為假,那就是喪盡天良,豬狗不如!”
這時已有更多的觀看審訊的百姓擁進刑部衙門院中,蜂擁而上,對周鐸拳打腳踢,打不到的就咬牙切齒地痛罵,或恨恨地向他吐唾沫。倘若不是兵丁們趕開眾人,他準會死在地上。
在刑部院中和大門外的老百姓紛紛跪下叩頭,懇求保護太子。一片呼聲,加上哭聲,聲聲感人心胸。滿洲尚書怕發生意外,趕快命兵丁驅趕百姓。兵丁中很多都是漢人,不忍心將舉在手中的棍棒打下,更不肯拔出刀劍。他們大部分都含著眼淚,對百姓大聲吆喝著,推搡著,威脅著,也有低聲勸百姓離開的;隻有滿洲來的旗人兵丁才真的對百姓使用棍棒和鞭子。
當小小的風波被兵丁彈壓下去後,錢鳳覽親自步行護送太子到刑部獄中,又命他的仆人從家中取來幹淨被褥給太子,並留下一個仆人在獄中服侍太子。太子對他說:“錢先生,請不要管我,不要為我的事連累了你。”
錢鳳覽說:“殿下,我不能叫舉國人對我唾罵,叫後人對我唾罵!”
刑部衙門第二次審訊太子的情況立刻傳到了劉子政的耳中。司獄長和獄吏都是漢人,如今監獄中還沒有一個滿洲人,所以司獄長胡誠善能夠對劉子政傳達關於審訊太子的全部消息。他自己也是滿心痛苦,既不願吃清朝的俸祿,為養家糊口又不願拋棄這九品小官,所以他對於前朝太子不但充滿同情,而且對此案深懷著亡國之痛。他對劉子政談審訊太子一案的情況時,很為太子的性命擔憂。
整整一夜,劉子政幾乎不能入睡。他斷定不要多久,太子會被滿洲人殺掉,連保護太子和證明太子是真的官民人等都會被殺。他必須趕快告訴他的心腹朋友陳安邦,作孤注一擲,將太子從獄中劫走。陳安邦就是喬扮成道士的那個人,從前在遼東隨張春做事,後來張春兵敗被俘,他血戰突圍,輾轉逃回關內,在京畿一帶江湖上結交了許多俠士,其中還有武藝高強、善於飛簷走壁的人。如今陳安邦秘密隱藏的地方隻有他一個人知道,困難的是如何暗中通知陳安邦,而他自己也要在監獄中做好內應的準備。他決定等明天司獄長胡誠善來時,試探一下,看能不能幫他秘密地傳遞信息。
次日早晨,剛吃過早飯,那位不肯說出姓名的囚犯正在用劉子政給他的一支破毛筆細心地畫他的網巾。劉子政聽到外麵一陣吆喝,知道是太子和一幹人犯又被押去過堂。他在心裏說:要趕快試探司獄長,稍緩就不及了。正在這時,胡誠善倉皇地進來,向劉子政和畫網巾先生拱拱手,說道:“事出突然,我來不及為你們二位治備薄酒送行。”
劉子政心中一驚,問道:“是要從西門出去麼?”
胡誠善回答說:“是的,和尚,有何事需要囑咐?”
劉子政默然片刻,心裏說:“可惜來不及了!”
這時候來押解他和畫網巾先生的兵丁已經來到小監獄門外。一個軍官帶著四個兵丁進來,要立刻將劉子政和畫網巾先生上綁。劉子政鎮靜地說:
“不要急,請稍等片刻,等這位先生將網巾畫完,隻剩下幾筆了。”
軍官說道:“頭就要砍掉了,還畫的什麼網巾哪?”
畫網巾先生將剩下的幾筆趕快畫完,然後投筆於地,冷冷地回答:
“戴網巾是我中國三百年來士大夫之俗,頭雖砍掉,也還是中國誌士之頭!”
劉子政將一個青色小布袋交給司獄長,囑咐說:“貧僧別無可留,隻是入獄之後,得有閑暇,將曆年所寫詩詞回想出來一半,加上入獄後所寫數首,都放進這個袋中。貧僧半生戎馬,拙於吟詠,詩詞均不足登大雅之堂,僅僅是發於肺腑,尚非無病呻吟。先生如能替我保存,請即暫時收藏,為中國留下一分正氣。倘若不便收藏,即請付之丙丁。”
胡誠善趕快接住,納入袖中。軍官將二人帶出囚室。隨即他們被五花大綁,插上亡命旗,押出監獄院中。胡誠善直送出刑部監獄門外,拱手相別,落下眼淚。忽然一個獄吏來到他的身邊,向他小聲稟報一句。他吃了一驚,立刻向大牢走去,在心中說道:“提審得這麼急,難道太子的冤案今日要了結麼?天呀!天呀!”
忽然一陣冷風吹來,他不覺打個寒戰。仰視天空,一天陰霾,白日無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