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1 / 3)

仍然是昨天審訊的地方。今天傳來的證人更多,新證人中有宮女,有內監,還有侍衛東宮的錦衣旗校十人。另外有少數明朝舊臣,也在階下等候作證。晉王朱求桂也來到階下。

今天的主審官仍然是錢鳳覽。盡管滿洲尚書對他已經起了疑心,但多爾袞並不清楚他的情況,所以沒有另外換人。

他今天先向太子詳細詢問了東宮的各種瑣事、禮儀;太子一一回答,十分清楚。錢鳳覽原是官宦世家公子出身,熟悉朝廷掌故。為了主審此案,又訪問了一些知道宮中情形的舊官僚。本來他就認為太子是真的,今天將太子的回答同他所知道的宮中情況一一對勘,完全符合,這就使他更激發了要拚死保護太子的決心。他將今日新傳來的宮女和內監一一提上來,問他們太子是真是假。這些男女已經明白滿洲人決意殺害太子,有些人為著保命,隻好昧著良心說不是真的,但也有人說是真的。太子不屑於和他們駁辯,忽然看見階下站著東宮的一個太監,便用手一指,對錢鳳覽說:“這是太監楊玉,往常服侍我的,訊問他便知道了。”

楊玉猝不及防,在階下躬身回答:“奴婢姓張,以前服侍你的並不是我。”

錢鳳覽在心中罵道:“混賬!不是太子,你何必自稱奴婢?”

但是他無暇對楊玉追問,趕快喚上來從前侍衛東宮的十名錦衣旗校並錦衣指揮李時,問道:

“你們說,他是真太子不是?”

李時和十名舊日錦衣旗校一起跪下,噙著眼淚同聲回答:“這是真太子,一點不假,我們願以生命擔保。”

錢鳳覽心中十分感動,揮手使他們退下,大聲說:“供詞已經記錄在案,不許翻供!”

李時等說道:“決不翻供!”

晉王朱求桂站在階下,仍舊咬定以前的供詞,說這個少年他不認識,確非真太子。太子又駁辯他說:

“他雖是太祖皇爺之後,可是已經隔了十一代,封在太原,並未進過北京皇宮,如何能質證我不是太子?”

晉王說:“我在流賊軍中見過太子,模樣並不像你這樣。太子已經死於亂軍之中,絕不是你,你是假的。”

太子說:“在流賊軍中,我們並沒有拘押一處。去山海關路上也不在一起,沒有說過話。你即便遠遠地望見我,不一定看得清楚。我是根本沒有看見你。你因為貪生怕死,昧著良心,說我不是太子。就憑你這行徑,豈配做太祖高皇帝的後代?昨夜我夢見大行皇帝,讓我不要辱沒列祖列宗,說道:‘你父皇已經身殉社稷,眼望著你能夠苟且偷生,日後恢複江山。如今看來已經不可能了。要死死個光明正大,不可汙了你的太子身份。’朱求桂,你以為我怕死麼?”

晉王一時無言辯白,滿臉慚愧,低下頭去。滿洲尚書命將今日出證說太子是真的人全都下在獄中,停止審問。

攝政王多爾袞急於要將“假太子”定案,以便結束這個在漢人中十分敏感的問題,所以第二天上午,又在原處審訊此案。昨日的一幹人證重新提到大堂。

又像昨日一樣,錢鳳覽一個一個地問了姓常的太監、錦衣衛指揮李時和那十名在東宮侍衛的錦衣旗校。這些人都一口咬定太子是真。然後,錢鳳覽又問了其他一些人。有的仍然說太子是真;也有人為要保住性命,改了供詞,吞吞吐吐地說太子是假。吳達海一看這樣不行,就要錢鳳覽問舊日的東宮太監楊玉,因為楊玉昨日已經昧著良心,質證太子不真了。錢鳳覽命將楊玉提到麵前,問道:“你是楊玉?”

“我是楊玉,一向在東宮服侍太子。”

“昨天你說太子是假,今日要說實話。太子究竟是真是假,你必須說清。倘有不實,定將嚴加治罪。”

楊玉忽然大聲說:“錢老爺,昨天我說的不是真話,今日我要實說了。”

錢鳳覽說:“好,你實說吧。”

楊玉說:“太子是真,絲毫不假。”

他的聲音很大,理直氣壯,好像已將生死置之度外。堂上和堂下的人都大吃一驚;立在二門內外的士民們不禁小聲叫好。有人說:“這倒是個有良心的太監。”還有人說:“像這樣的人,死了也是有正氣的硬骨頭!”滿洲尚書吳達海向楊玉恨恨地看了一眼,輕輕地罵了一句:“該殺!”

錢鳳覽繼續問道:“楊玉,你昨日說太子是假,為何今日變供?是真是假,不得隨便亂說。我再問你一句:太子究竟是真是假?”

楊玉抬起頭來說道:“昨日我說太子是假,是一時貪生怕死,又受了別人勸說,實在是昧了天良。昨夜我思前想後,覺得自己應該不顧生死,說出實話,所以今日變供。太子是真太子,千真萬確。縱然將我千刀萬剮,決不再變供。我很不明白:李自成進宮以後,尚且對太子優禮相加;縱然在山海關失敗之後,仍不肯殺害太子,說這是朱家與李家爭奪江山,太子年幼無辜,發給銀兩,放太子逃生。如今大清朝坐了江山,口口聲聲是為先帝崇禎皇爺報仇,為何一定要說太子是假?為什麼說太子是真就要犯罪;說太子是假就要受賞?我楊玉是大明奴婢,多年在東宮服侍太子。我還有天良,明知我今日說太子是真,未必能救了太子,而我自己必死無疑。可是我寧肯粉身碎骨,也要證明太子是真的,以後決不翻供。”

這話說得堂上堂下的人都很感動,連那些說太子是假的人也都低下頭去,不敢再看楊玉。錢鳳覽心中稱讚,頻頻點頭。雖然昨夜有一刑部同僚奉範文程之命將攝政王的旨意告訴了他,他當時沒有說話,表麵上並不反對,但是他心中的主張卻更堅決了。北京士民擁護太子的熱潮給他大大的鼓舞。他決定做一個堂堂正正的中國人,決不為威武所屈,不怕殺身之禍。今日要力爭照實定案。他明知太子必死,但是他希望太子死得明白,他自己也死得清白。此刻聽了楊玉的話,他帶著微微打顫的聲音問道:“楊玉,你可知道,你今日的供詞擔了莫大幹係麼?”

楊玉回答:“我當然知道。可是我不能昧了天良,把真的說成是假的。”

“你明日還會變供麼?”

“皇天後土,我楊玉至死也不變供。”

吳達海立刻命將楊玉帶下去,隨即對錢鳳覽說:“你問那個少年,問明白他冒充太子是受何人指使,用心何在。”

錢鳳覽忍耐著心中的憤怒和不平,聲音更加顫動,向太子問道:“你,你,你的係何人?你冒充太子是受何人指使?用心何在?”

朱慈烺用鼻孔冷冷一笑:“我實是太子,你的新主子硬要說我是假,我何必多辯?亡國太子,是真也死,是假也死,辯又何用?”

說到這裏,朱慈烺停下來想了一下,隨即落下眼淚,大聲說道:“為著千秋後世,我不應該糊塗死去。現在我再說一遍,你聽清!”

錢鳳覽連連點頭:“你說,你說。”

朱慈烺接著說道:“我是崇禎皇上長子,周後所生。長平公主是我的親妹妹,也是皇後所生。李自成身為流賊,覆我社稷,逼死帝後,尚且不肯說我是假,以禮相待,不敢欺皇天後土。你們將我下到獄中,一定要說我是假,用意豈不明白?你們想一想,倘若我是假的,我何必去看公主?公主豈能認我,與我相視痛哭?隻因周鐸賣了我,才有今日。我既落入你們手中,要殺就殺,何必再問真假?哼!我是一個亡國太子,難道還貪生求榮?不必多問了!”

滿洲尚書聽明白朱慈烺的話,覺得無話可以駁倒,隻得命將一幹人犯押回監獄,等候再審。

以後又審了幾次。雖然滿洲尚書吳達海用了各種威逼利誘的辦法,想使太子朱慈烺承認他是假冒,也逼迫常進節、楊玉、李時和十名錦衣侍衛等人改變口供,但都沒有做到。在這期間,京城士民人心激動,更加維護崇禎太子,都說太子是真。人們將對滿洲人占領北京、入主中原、強迫剃發和搬遷的怨恨都轉化為對太子的維護,有人給太子送衣服,送用品,送好吃的東西,不惜為此而遭受毒打,甚至被捕下獄。還有不少士民紛紛給刑部衙門遞上呈文,或給攝政王上書,替太子鳴冤。他們甘願以身家性命擔保太子是真。這一情況使錢鳳覽更加像多數漢人一樣,深感亡國之痛。他名義上給順治皇帝實際上給多爾袞上書,力辯太子是真,建議大清朝對明朝太子優禮相待,以慰天下臣民之心。

多爾袞對於太子一案拖延不決,十分不滿。有一天,他在攝政王府召集幾位滿漢文臣,密商如何進兵西安和下江南等軍國大事,談到了太子一案。他認為這樣拖下去將更不好使京城士民誠心歸服,於是他暫停商議各項軍政大事,立刻命人將刑部尚書吳達海召到攝政王府。

多爾袞聽吳達海稟報審問情況之後,心中惱火。沒有想到山海關一戰將李自成擊敗,燕京城不戰而克,如今南下西進,節節順利;竟然在審問崇禎太子一案時不能按他的心意盡快了結,真是豈有此理!他對吳達海痛加責備,限期結案,不許再拖。吳達海十分惶恐,跪在地下,用滿洲話稟道:“錢鳳覽食我朝俸祿,可是心中不忘明朝,不肯按照王爺的意思審問。請王爺下諭,將錢鳳覽拿問,另派刑部官員協助審理此案,必可一審了結。”

多爾袞打算同意吳達海的請求,但忽然想到,對這樣的案子不可草率從事。錢鳳覽是明朝大臣之後,在江南一帶還有不小的名聲。將來大軍下江南,說不定還要利用他祖先和他本人的一些名望和各種關係,招降江南的士大夫。想到這裏,他暫不回答吳達海的話,向內院大學士範文程和馮銓等人看了一眼,問道:

“你們看,如何審問才好?”

範文程明白,太子確是真的,不能隨便問成假冒,所以這案子要想定案,必須特別慎重,不然明朝的臣民心中不服。於是他向多爾袞說道:“錢鳳覽的先人是明朝的大臣,他自己原來也是崇禎的朝臣,雖然降了我朝,實際跟我朝不是一心。如今他看見燕京臣民都要維護崇禎太子,他也決意要保護太子。眼下若將錢鳳覽拿問,反而成全他忠臣之名。請攝政王爺三思而行。”

多爾袞問道:“如何了結此案?”

範文程說道:“明日繼續審問,找幾個新的證人,證明太子是假。”

馮銓接著說:“內院大學士謝升,曾為太子講書,同意作證。如今他的病已經痊愈,攝政王爺可命謝升明日在刑部堂上當眾指出,這個少年自稱崇禎太子確是假冒。依臣看來,以謝升的聲望、地位,隻要他指出太子是假,誰能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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