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1 / 3)

多爾袞到北京以後,重新改組內三院,網羅了一些明朝較為精明能幹的大臣。不管這些人在崇禎朝是否被清議所指責,是否曾經犯過這樣那樣的罪,隻要對清朝有用,有人舉薦,他斟酌之後,就起用他們。所以如今在他手下有一個為統一全國、處理軍國大事而出力的高級官僚班子,稱為內三院大學士。他經常召見內院學士們商討如何剿滅“流賊”,進兵江南。有時召見幾位,有時隻召見一兩位。在這班文臣中,範文程最為他所器重,單獨召見的時候也最多。

工部衙門日夜趕工,已經將多爾袞處理政務的新址修理完畢。這新址就是明朝的南宮,是明英宗複辟之前居住的地方,也是崇禎皇帝常去為國事祈禱的地方。李自成進京期間,這裏受到的破壞不大,殿宇巍巍,鬆柏森森,假山流水依舊。多爾袞到北京以後,為圖方便,暫時住在武英殿,處理國政,但今天下午就要遷入新址了。

到北京以後,他是那樣忙碌,真所謂日理萬機,每日從早晨忙到深夜。好在他的年紀輕,隻有三十一歲,除兩腿遇到陰雨天有點疼痛之外,身體沒有感到其他不適。如今是九月中旬了,從盛京迎來的順治皇上明天就要到達通州,兩位皇太後和其他幾位太妃一同來到。一切去通州接駕的事都準備好了。

午膳之後,他將一應執事官員找來,將各項迎駕的事詢問了一遍,將鴻臚寺擬定的迎駕儀注重新審查。這儀注很詳細,前邊用滿文繕寫清楚,後邊附有漢文。他自己的案上放著一份,另一份三天前送去給護送車駕的王、公、大臣。多爾袞完全被一種勝利的興奮心情陶醉了。他要求迎接聖駕的禮儀盡量隆重,不能使漢人輕視他滿洲是“夷狄之邦”。如今就要擁戴小福臨做中國的大皇帝,氣派要大。從此以後不再是關外一隅的皇上了。

用什麼儀仗來迎接,他用不著操心,如今有整套明朝留下的皇帝儀仗,名叫“鹵簿”。這“鹵簿”兩個字,他一直不明白是什麼意思,也曾經請漢大臣給他解釋過,可是他仍不明白,隻知道這是一套皇上專用的十分完全、十分漂亮的儀仗。他進北京的時候,漢族的官員們也曾用這一套叫做“鹵簿”的東西把他迎進宮來。

他親自去宮院中幾個地方看看。首先他關心的是坤寧宮。按照滿洲習俗,這是紫禁城中最神聖的地方,好比盛京的清寧宮,是敬神跳神的地方,也是賜王公大臣吃肉的地方。所幸的是坤寧宮沒有燒毀,已經按照滿洲風俗進行了改造,裏邊原有的陳設都搬往別處,皇後的寶座拆除了,向南的門窗都拆除了,下邊用磚頭封堵,上邊安裝窗子。西暖閣不再有了,除保留東暖閣之外,整個打通了。在原來進東暖閣的地方安裝了一道門,以便進出。另外在坤寧宮的東南方,相距幾丈遠,豎立了一根三丈多高的神杆。坤寧宮內的西牆上掛著一塊木板子,名叫“神板”,另外還掛著一些神像。神像下邊擺著跳神用的各種法物。在盛京時由於地方狹小,煮肉的大鍋都擱在清寧宮內,天氣稍熱,便火光灼灼,煙霧蒸騰,葷氣熏人。如今這坤寧宮的局麵大不同了,宮院內房屋很多,煮肉的鍋、爐都放在別的地方。

多爾袞同王公大臣們議定,兩位皇太後要各住一座較大的宮院。在盛京的時候,不管是大妃,還是別的妃子,都擠在一個小小的院落中,房子很少。如今忽然間來到北京,紫禁城中有的是宮院,願怎麼安排就怎麼安排,可以住得自由多了。多爾袞還決定,因福臨如今還很小,在成人以前暫時同他母親住在一起。好在他母親十分聰慧,認識滿洲字,也認識不少漢字,可以教育福臨成長。

多爾袞看完宮院後,在紫禁城中就沒有什麼他關心的事了,以後處理朝政將在他的攝政王府,必要的時候才進宮來。於是他坐轎出東華門,往南宮去。沿路看見紫禁城的角樓修得那樣精巧,禦河中的水那麼清,樹木呈現一派斑斕的秋色,他感到十分愉快。在盛京哪有這樣的景色啊!他又想到了福臨的母親聖母皇太後,想到馬上就要看見她,心中飄蕩起一股特別的感情。

剛回到攝政王府,刑部尚書吳達海前來向他啟奏,說是查獲了一名要犯,是兩個月前從五台山來的和尚,原來法名不空,離開五台山後,改名大悲。這和尚還帶有一個道士,一個小和尚,如今尚未捉到。他在京城內外托缽化緣,暗訪崇禎太子和兩個皇子,又聯絡江湖豪傑和從前從遼東回來住在家中的官兵,密謀一旦尋找到太子或皇子,便要保護他們逃往別處,擁戴為君,妄圖號召軍民,恢複明朝江山。

多爾袞問道:“怎麼查獲這個和尚的?”

刑部尚書說:“他暗中聯絡的那些人,也有害怕的,到順天府衙門自首。順天府就派人把他逮捕了。可是那個自首的人,詳細情形也並不清楚,對這個和尚的來曆也不清楚,是別人找他聯絡,他自首的。現在順天府已經抓到幾個人,但他們實際都沒有當麵跟和尚談過話,隻知和尚是來探查太子和二王下落的,其他都不知道。”

多爾袞問:“知道他的真實姓名麼?”

刑部尚書說:“已經拷問了一次,死不招供。此人甚為桀驁,問他的話,都不肯回答,目中無人。審問他的時候,也不肯下跪,拚著一死。”

“這案子範學士知道麼?”

“範學士已經知道。”

“你下去吧,在獄中嚴加拷問,務要問出他的真實姓名,還要問他都聯絡些什麼人物,在朝中有沒有聯絡什麼人。”

隨即範文程被叫進宮來。多爾袞屏退左右,向他問道:“刑部獄中現押著一名叫大悲的和尚,原名不空,這件事你可知道?”

範文程說:“臣已經知道,他是圖謀反我大清,妄圖擁戴崇禎太子登極,恢複明朝江山。”

多爾袞問道:“你們內院學士中有人知道這個和尚麼?”

範文程說:“內院漢大臣中,大家都紛紛議論此事,卻無人知道這和尚是誰。臣想,縱然漢大臣中有人知道,為著避禍,也隻會佯裝不知。但不久必可水落石出,請王爺諭知刑部,對和尚不可拷問過急,更不可用刑。應在獄中優禮相待,遲早會明白究竟,說不定此人對我們大清十分有用。”

多爾袞問:“好生待他,他肯說出實話?”

範文程說:“臣不僅想使他說出實話,查到崇禎太子和兩個皇子下落,還想使他歸我大清所用。王爺誌在剪除流賊,平定江南,建大清一統江山,凡是有用之才,盡量收歸我用。”

多爾袞問道:“一個出家的人,會有多大本領?”

範文程說:“不然。明朝永樂皇帝駕下有一位佐命大臣名叫姚廣孝的,為永樂定天下建立大功,原來也是一個和尚,法名道衍。安知這個大悲和尚不是道衍一流人物?隻是他所遇的時勢不同罷了。”

多爾袞欣然點頭,趕快命人去刑部傳諭,照範文程的意見辦。範文程又說:“剛才臣命一個細心的筆帖式去刑部獄中看一看,據他回來向臣稟報,大悲雖係年過花甲之人,可是雙目炯炯有神,器宇不凡,決非一般和尚可比。而且最可疑者,他自稱出家多年,可是至今並未受戒,頭上沒有疤痕,足見他不甘心終老空門,這出家必是有為而作。此人身世來曆必須查明。”

多爾袞也說:“崇禎的三個兒子到如今一個也查不出下落,豈非怪事?”

範文程說:“既然大悲和尚隻在京城內外暗訪,可見崇禎的三個兒子或者某一個皇子,必有線索,是隱藏在京城內外,隻是他們還沒有來得及見麵,大悲就被順天府捕獲了。”

多爾袞說:“崇禎的三個兒子必須限期查到,免留後患。”

範文程說:“正為此事,要好生優待大悲,更要防著他在獄中自盡。”

“他會自盡?”

“是,王爺,他怕在酷刑之下偶然失口,所以有可能自行滅口。”

“你自己去告訴刑部,謹防這個和尚在獄中自盡。”

“喳!”

“還有,將大悲捕獲下獄的事,嚴禁外傳。自從我入關以來,凡明朝的宗室藩王,不管是李自成敗逃時扔下的,還是自己上表降順的,我朝一體寬大恩養,為的是能夠查到崇禎的三個兒子。如今到處清查戶口,原來我疑心這三個孩子已經不在人世,或已經逃往南方;如今看來,必有一兩個還在燕京城內外。從大悲這一案中,必可找到太子。”

隨後他們又談了關於明天一早去通州迎接聖駕的事,範文程便親自往刑部衙門去了。

滿洲小皇帝福臨一行,由眾多的王、貝勒、貝子、公,大小滿、蒙、漢官員護駕,帶著許多兵丁,浩浩蕩蕩,於八月二十日自盛京起程,差不多用了一個月時間,於今天上午來到了通州。隨駕的前站官員已經在通州城外準備了行殿,那是用黃色氈帳外包黃緞搭起的帳篷,內有精致的掛毯,頂有黃旗,十分寬大,設有寶座、拜墊,可以舉行小型朝會。

行殿安置在一片平坦的空地上,十天前就有地方官督率兵民將土地平整,並用石滾軋實,軋光,上麵鋪了很細的黃沙。行殿後邊還搭了一座黃色的帳篷,那是兩位皇太後臨時休息和受禮的地方。附近還有幾座民宅,半月前就將居民遷空,經過修理粉刷,門窗油漆,煥然一新,專供盛京來的女眷們臨時休息和更衣使用。

從北京到通州,一共四十裏路。每隔四裏便設有一個供多爾袞和諸王大臣臨時休息、吃茶的地方。事前將大路加寬了,修整得十分平坦,路麵上鋪了又細又勻的黃沙。從山海關到通州,也有黃沙鋪路,但沒有這四十裏這麼講究。大路左右不整齊的破房草屋都已經拆除了,每隔不遠就用新鮮的鬆柏枝和彩綢紮成高大的牌樓,牌樓上用黃緞恭恭敬敬寫著:

“大清皇帝萬歲!萬歲!萬萬歲!”

天色剛亮,多爾袞率領諸王、貝勒、貝子、公、文武群臣出朝陽門,往通州迎駕。這一隊以多爾袞為首的滿、蒙、漢的王、公、大臣和朝鮮顯貴,從通州南門的外邊往東,在通州東邊二三裏處的路旁跪下,等候迎駕。

順治小皇帝和兩位太後被多爾袞等迎接到通州南門外行宮的便帳中稍事休息,梳洗,更換衣服。從離開盛京的一個月來,小福臨一路上開了眼界,長了知識,膽子也大了許多。他明白很快就要進入燕京,進燕京便要做中國的大皇帝了,也就是母親常常用蒙古話說的“大汗”,父親用滿洲話說過的“老憨”。母親很早就在盼望著來到燕京,由叔父多爾袞保他做皇帝。謝天謝地,今天果然到了!兩天來他看出母親特別愉快,當然他也很高興,但總不像母親那樣時時都掛著笑容。現在他已經由宮女服侍,換好了上朝的衣冠,母親將他叫到麵前,小聲囑咐幾句,特別用加重的口氣對他說:

“你坐在寶座上,不管什麼人向你磕頭,你不要說一句話,身子不要動一動,看見可笑的事不要笑,要牢牢記住你現在是中國的大皇帝啦。”說到最後一句時,她不禁流出了激動的熱淚,連聲音也打顫了。

福臨記牢了母親的囑咐,同時打量了母親的嶄新裝扮。發現她從頭上到身上,全是繡花,珠寶耀眼。臉上還薄薄地搽了粉,渾身散發出香氣,比平時更美。他又看一眼那一位皇太後,雖然也是同樣裝扮,可是已經很老了,一點也不美。他嘴裏不說話,心裏讚歎說:

“媽媽真好看啊!”

一位禦前大臣進來跪下,用滿洲話說道:“請兩位皇太後和皇上前往行殿行禮。”

小博爾濟吉特氏望一眼姑母,回頭向跪在地上的禦前大臣微微點頭。禦前大臣剛剛退出,皇太後們正要同小皇帝前往行殿,不料小皇帝突然向母親膽怯地小聲說:“我要撒尿!”

聖母皇太後小博爾濟吉特氏不覺眉頭一皺,問道:“不能夠忍耐一下?”

小皇帝懇求說:“快憋不住了。”

小博爾濟吉特氏想著攝政王率諸王、貝勒、貝子、公、文武群臣正在等候,小福臨又已穿戴整齊,正要前去受朝,偏偏又要撒尿,真不是時候!然而她不能對皇帝動怒,更不能在此時動怒,隻好無可奈何地向身旁的宮女們使個眼色。立刻有兩個宮女將小皇帝帶入更衣的一座偏殿。

小博爾濟吉特氏望著姑母說:“是的,在路上打尖時,福臨喝了一碗茶。剛才到這裏,宮女們忙著服侍他洗臉,更換朝服,把這事忘了。”

大博爾濟吉特氏笑一笑,用蒙古話說道:“幸而他是個聰明孩子,趁早說出來,要不然坐在禦座上受朝拜,一則坐不安穩,二則說不定還會尿濕了褲子。”

行殿外陳設著皇帝的儀仗。行殿內十分寬大,向南的門窗全部打開。正中麵南設有高出地麵二尺的木台,鋪著黃氈,名叫“金台”,上邊擺著寶座,東邊設著兩位太後的寶座,西邊設著皇帝的寶座,中間用黃緞帷幔隔開。兩位皇太後和小皇帝坐在寶座上,不僅可以看見廣場上諸王、貝勒、貝子、公、群臣等的活動,還可以看見廣場外旌旗蔽野、禁衛森嚴的景象。

一老一少的兩位皇太後先行一步,由眾女官和宮女簇擁著,在樂聲中走進帳殿,升入寶座。接著,小皇帝福臨在一群侍衛圍繞中來到,在帳殿外停住,在樂聲中對天行了三跪九叩頭禮。他果然沒有害怕,也不慌張,憑著一個貼身侍臣的關照,依照鴻臚寺官員的讚禮聲行禮。這次行禮因為是在關內,場麵很大,所以他感覺新鮮,但是到底有多麼重要,他卻不曾去想。

福臨在樂聲中進入帳殿,被侍臣攙扶著繞過“金台”的正麵,從西邊登上鋪著黃氈的矮梯,升入寶座。抬頭望見廣場上的王、公、大臣們和廣場外的禁衛兵將,他越發感到新鮮,好看,有趣,不覺露出微笑。尤其當他看見遠處村莊的樹葉還沒有落,靠河岸野地裏還有莊稼和青草,更加高興,在心中驚叫:“中國就是好!”他在心中驚叫時不自覺地身子一動,手碰著胸前的長串朝珠,他無意識地抓住一顆又圓又光的朝珠,玩了起來。正在這時,他忽然聽見鴻臚寺讚禮官高呼:“奏樂!”樂聲又起了。又一個讚禮官高呼:“攝政王和碩睿親王多爾袞率領諸王進殿!”他猛然一驚,趕快放下了玩弄朝珠的小手,一動不動,擺出一副肅穆莊重的神氣。不知為什麼,他看見多爾袞總不免有點害怕。盡管母親一再告他說多虧攝政王多爾袞的忠心擁戴,他才能繼承皇位,可是他老是同多爾袞缺少感情。

攝政王多爾袞率領諸王、貝勒、貝子、公、文武群臣進入行殿,先到兩位皇太後麵前行了三跪九叩頭禮。當多爾袞走進行殿的時候,小博爾濟吉特氏一眼望去,覺得他比在盛京時更顯得英俊,氣色更好,器宇也更為不凡,不由心中暗暗讚賞。但是她既不能同他說話,也不能對他流露出像往日那樣親切的眼神,更不能對他的行大禮有絲毫謙讓。關於入關後要按照漢人的朝拜禮節,免得漢人在背後議論,多爾袞已經幾次差滿人大臣回盛京講明白了。從去年她的兒子小福臨被擁立為大清皇位繼承人以後,雖然她的身份大大地不同從前了,可是每次多爾袞進宮同她見麵,禮節上都很隨便。今天多爾袞權勢烜赫,率領著諸王大臣向她行這樣隆重的禮,而她莊嚴地坐在寶座上受他的禮,這還是開天辟地第一次。她忽然想到,多爾袞真行,一進到北京,就趕快學漢人的朝廷禮儀,使她來到北京就受到做皇太後的尊榮。唉,中國啊中國,果然是禮儀之邦!

當多爾袞行禮畢,站起身來,望她一眼,同她的目光遇到一起時,她的心頭不覺一動,同時從她的嘴角泄露出若有若無的笑意。她登時滿臉緋紅,一雙明亮而聰慧的大眼睛突然濕潤,不知是由於對多爾袞的感激,還是這場麵太使她心情激動?……她自己也不明白!

攝政王朝拜以後,當諸王、貝勒、貝子、公、文武大臣分班向她行三跪九叩頭禮的時候,她雖然表情莊嚴,木然不動,心思卻再也不能專一,曾經一霎時聽到行殿外的樂聲,特別注意到吹海螺的聲音沒有了,她暗想這大概全用的是明朝皇家音樂,從此以後,奏樂時不會再吹海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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