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成說道:“幾年來各地戰亂加上水旱天災,我大順在長安新建國家,諸事急需用錢,無處籌措,所以才有在北京拷掠追贓的事。這事雖說挨了許多人的罵,可是很快拷掠到七千萬兩銀子,運回長安,解救了我大順朝的緊急需要。”
劉宗敏緊接著說:“皇上,最近幾天,因為我大軍所到之處,百姓逃避一空,粗細糧食,家畜家禽,什麼也不留下,隻差沒有人往井中下毒。到了這時,我才恍然明白,吳三桂之所以僅憑山海衛一座孤城,就敢與我大順為敵,堅不投降,是因為,在他的眼中,我們雖然進了北京,但仍然是流賊習氣不改,並沒有得天下的樣兒。自古得天下的,都是時時處處撫恤庶民百姓,千方百計招降文官武將。可是我們進北京之後,卻將六品以上官員抓起來,拷掠追贓,就不是收攬人心的辦法。……”
李自成被劉宗敏的這些話所感動,同時想到進北京後有許多錯誤的措施他自己應負主要責任。於是他不讓劉宗敏再說下去,趕快說道:
“捷軒,別的話暫時不談。眼下隻商議打仗的事……”
劉宗敏顯然心情沉重,將兩手抱在桌上,先向大家看了一眼,然後望著李自成說:
“臣為北伐大軍提營首總將軍,欽封臣為大順朝文武百官之首,進北京後一切措施失誤,縱然皇上不加重責,我劉宗敏也不能不心中難過。今日劉二虎老弟有些責難與我有關,我不生氣,隻覺得十分慚愧。此刻,光吃後悔藥無濟於事,我說出兩件應該火速辦的事情吧!……”
李自成趕快問:“你趕快說,哪兩件事?”
“第一件,立刻拿出三百萬兩銀子,交給副軍師李岩,賑濟北京城內和郊區貧民。”
李自成點頭說:“孤同意。命李岩立刻辦好放賑的事,新降順的文臣們一個也不許插手。”
“第二件,”劉宗敏又說道,“火速密諭北伐大軍的南路軍總指揮、權將軍劉芳亮,將所部人馬集合,星夜趕到北京城外,準備與敵兵決戰。冀南各府州縣縱然情況不穩,可以暫時不管;等大局穩定之後,再派兵剿撫不遲。還有,替皇上寫一密諭,命駐守太原的陳永福火速移兵固關,太原隻留下少數人馬彈壓,太原附近各州縣情況不穩,暫不去管,防守山西的大門要緊。”
李自成明白劉宗敏把情況想得更壞,考慮到滿洲兵在奪占北京之後,還會繼續進兵,攻入山西。他也想到明日決戰不利,但沒有想到會一直敗入山西,連固關也會受到滿洲兵的進犯。他默默點頭,示意劉宗敏說下去。
劉宗敏看見李自成的神色沉重,接著又說:
“請皇上不必過於擔憂,我們多向壞處打算,會有好處。我們進了北京以後,許多新降的文臣們以為天下已經到手,隻要皇上舉行了登極大典,就坐穩了萬世江山。現在看來,當我朝在忙於籌備皇上登極大典的時候,滿洲人正在準備大軍南犯,從大順朝的手中奪取天下。眼下,多爾袞已經率滿蒙漢大軍來到山海關外,不管我們願不願同敵人決戰,今夜滿洲兵都得進關,我們明日都得遇到一場苦戰,所以多向壞處想很有好處。”
李自成與劉宗敏共事多年,深知宗敏不僅是一位勇猛無畏的戰將,而且也善於謀劃軍事,胸有韜略,所以很得到他的倚重。劉宗敏隨即向宋獻策說道:
“軍師,我剛才的這些建議,都是絕密的,也是十萬火急的,請你自己寫成緊急文書,稱道是奉皇上緊急麵諭,下蓋你的印章,立即快馬發出。到了永平,另換塘馬,人不休息;到密雲也是隻換塘馬,人不休息。到了北京,如在夜間,則連夜叫開城門,將這些十萬火急上諭交到牛丞相手中,不許耽誤。劉芳亮現在何處,我們不知道。給他的密封文書,可由牛丞相命兵政府衙門派塘馬火速轉交。軍師,事不宜遲,你馬上就親自動筆,火速辦吧。”
宋獻策雖然是大順朝的開國軍師,在滿朝文臣中僅低於牛金星一個肩膀,但是劉宗敏是欽命位居文武百官之首,而現在劉宗敏所考慮的事都很重要,看得較遠,使他在心中佩服。所以宋獻策遵照劉宗敏的吩咐,立即起身,坐到禦帳一角的小桌旁邊,一邊研墨一邊思考著劉宗敏的話,使他吃驚的是,他的心中已明白,劉宗敏預料的情況比他預料的還要可怕。劉宗敏擔心明日上午如果戰敗,大軍崩潰,滿洲兵會一路追趕,奪占北京之後,還會窮追不止,直至進入山西。倘若如此,大順朝欲固守關中就十分不易!
因為事先考慮到可能皇上會有極其重要的密諭不能交文臣經手起稿、繕寫,以免泄露出去,所以宋獻策在舉行禦前會議時準備了一件用牛皮製的護書,放在小桌上邊。現在他將護書打開,取出軍師府專用箋紙,按照劉宗敏的意思,很快地將三份“上諭”的草稿寫出。這種“上諭”,既不同於常見的皇帝詔書,也不同於官場中的八行書信,而是用質樸的大白話寫的,類似近現代的所謂“白話文”。宋獻策將擬好的三份“上諭”稿子雙手捧呈李自成的麵前,請求審閱。李自成的心情無比沉重,分別看了一遍,微微點頭,推到劉宗敏的麵前。劉宗敏看過後,也點點頭,說道:
“好吧,趕快派專人馬上發出,不要耽誤!”
宋獻策說:“是要馬上發出,即速送到牛丞相手中。”
為著稿子要留作絕密檔案,宋獻策立刻回到禦帳一角,重新在小桌旁邊坐下,又從護書中取出正式軍師府公文用箋,將三封“上諭”都加上開頭的例行用語:
大順朝隨營軍師府正軍師宋為緊急傳諭事,頃奉東征大軍提營首總將軍汝侯權將軍劉麵示奉皇上諭旨……
宋獻策知道劉宗敏最討厭這一句枯燥無味的例行用語,認為這一句是“六指抓癢——多一道子”的話,所以重新將稿子繕清以後,自己校讀無誤,便將三份“上諭”分別裝入三個軍師府的公文封筒,寫好送交收文官員,再用火漆封好,立刻走出禦帳,派人喚來值勤的負責緊急塘報的官員,吩咐他如何馬上送出緊急文書,遲誤將受到軍法懲處。而最重要的吩咐是他想到如今民心不肯歸附大順,塘報官出發時必須帶十名精銳騎兵,護送到京,以免路上出事。
宋獻策在禦帳外邊為派遣塘報武官和挑選十名騎兵往北京飛送皇上密諭的事,大約花去了一頓飯的時候。等他回到皇上麵前,看出來每個人的神色都很沉重。在劉宗敏吩咐他草擬緊急上諭時候,他心中很清楚,劉宗敏也同他一樣將目前的局勢看得十分不妙,已經看到了在北京同敵人決戰已不可能,甚至擔心敵人會追入山西。由於知道了這些,所以他認為可以馬上將他的退兵方略提出。他的方略已經簡單地向李過等人吐露一點,他們都暗中點頭。隻等劉宗敏和皇上同意,他就趕快安排好依計而行,縱然到明日滿洲兵與關寧兵全部來犯,我軍不能抵禦,也不會全軍覆沒,更不會危及皇上,動搖國本。然而如今一看大家的神情,他的心中猛然一涼,不敢說出他的心裏話了。
參加密商明日應戰方略的,除李自成之外,有劉宗敏、宋獻策、李過和穀英。穀英是權將軍,上午沒有參加石河西岸的戰鬥,而是率領一部分人馬駐紮在石河西邊的村莊中,隨時準備衝出來投入戰鬥。另外一位是掛製將軍銜的青年將領劉體純,宋獻策將要派他擔任極其重要的新任務,所以特意要他參加密議。
開會之前,大家稍微休息一陣子。禦帳周圍戒備得特別森嚴,隻有李雙喜可以進入禦帳,其他文武官員都不許走近警戒範圍,不奉命更不許進入禦帳。
劉宗敏和李過上午參加激烈戰鬥,十分疲憊,坐在椅子上,頭一歪便睡熟了。宋獻策因為想著明日就有事關大順朝生死存亡的大戰,他身為開國軍師,盡管十分疲勞,卻是睡意全無,悄悄離開禦帳,拄著手杖,一瘸一瘸地向崗頭上走去。雙喜趕快追上他,小聲詢問:
“軍師,要不要我派幾名親兵跟隨尊駕?”
宋獻策搖搖頭:“你小心警衛禦帳,聽候皇上呼喚!”
李自成明白目前的處境十分不妙,大順朝立腳未穩,孤軍東征,勝敗存亡決於明日一戰,想到這裏,心憂如焚。當李過已經睡熟,劉宗敏打著鼾聲,宋獻策顯然懷著沉重的心事,不聲不響地走出禦帳以後,李自成更沒有一點倦意。他心中明白,吳三桂的關寧兵和新到的滿洲兵合起來超過大順軍的兩倍,而且兵強馬壯,給養充足,士氣旺盛,又占地理優勢。道理清清楚楚,明日大順軍決難取勝。他在心中自問:“怎麼辦?怎麼辦?”又過片刻,不見軍師回來,他的心中焦急,站起來向穀英看了一眼,穀英跟隨他出了禦帳。
雙喜立刻來到近處,肅立恭候,不敢做聲。另有二十幾名扈駕親兵圍攏上來,相距幾丈遠躬身站住,不敢向前走近,也不敢直視皇上。李自成向各處一看,向雙喜問道:
“軍師在哪裏?”
雙喜回答:“回父皇,軍師不讓親兵跟著,一個人往崗頭上去了。”
“你派人跟隨沒有?”
“他不要自己的親兵跟隨,也不要兒臣派人跟隨,隻囑咐兒臣用心保護禦帳,不可有一點鬆懈。他想仔細看一看整個戰場的地理形勢,想一想明日作戰的事,馬上即回。”
李自成怒斥:“粗心!無知!萬一有奸細混到石河西岸,豈不危險?你快去崗頭上將軍師接回,隻說我在等候開禦前會議!”
“兒臣遵旨!”雙喜立刻帶著幾個親兵向崗上奔去。
李自成向穀英小聲問道:“子傑,明日上午要進行決戰,你看這一戰如何破敵?”
穀英小聲回答:“宋軍師足智多謀。聽說皇上離京東征之前,軍師曾經竭力諫阻。軍師說過這樣的話:皇上東去對皇上不利;三桂西來對三桂不利。軍師如此苦諫,必有他的道理。目前局勢險惡,陛下何不命軍師在今日禦前會議上暢所欲言,貢獻良策?”
“你說的是,說的是。馬上開禦前會議,孤就要他獻出妙計,以解今日之危。”
穀英說:“軍師定有妙計。眾將領私下常說宋軍師胸藏三十六計,已經使用的不到一半。雖是笑話,但也可見宋軍師的胸中智謀未盡其用。他苦苦諫阻陛下東征,也是他的智謀過人之處。馬上開禦前會議,請陛下命軍師不必顧忌,直陳所見,獻出妙計,趁東虜八旗人馬尚未進入關門,我軍應趕快采取趨吉避凶之策。”
李自成明白穀英不同意明日與敵人決戰,有迅速退兵之意,心頭增加沉重。他沒有做聲,同穀英走回禦帳。
沒過多久,宋獻策從崗頭上回來了,劉體純也進來了。劉宗敏和李過都被叫醒,隻用手掌在臉上幹抹一把,重新坐定。禦前親兵又搬來兩把舊椅子,李過是權將軍,緊坐在劉宗敏的右邊;穀英也是權將軍,緊坐在宋獻策的旁邊。劉體純是製將軍,坐在李過剛才坐的椅子上,麵對皇上。李自成雖然明白明天的決戰凶多吉少,也知道穀英不主張進行決戰,但是他仍然主張僥幸一試,等挫傷了滿洲兵的銳氣以後,再決定退兵之策。他向軍師問道:
“獻策,你剛才又到崗頭上看了一陣,對明天如何布陣,可有新的想法?”
“陛下,依臣愚見,明天的決戰,對我十分不利,能夠避免這次決戰最好。倘若不能避免決戰,這北邊二裏以外的燕山山口,十分重要。就請陛下派一得力將領,率領兩千將士,堅守山口,不許一騎進來,擾亂我軍左翼戰線和中軍禦營。”
“難道滿洲兵會從一片石進來麼?”
“皇上,目前滿洲軍威甚盛,我方不可不謹防事出意外。像唐通這樣人,崇禎於國事危急之時,敕封他為定西伯,平台賜宴,命他死守居庸關。他竟然同監軍太監杜勳出八達嶺三十裏向陛下迎降,可以說毫無心肝。他是洪承疇統率下援救錦州的八總兵之一,與吳三桂有袍澤之誼。如今清兵勢強,洪承疇與吳三桂難免不招誘他降順滿洲。所以從一片石來的燕山南口必須派兵防守。不過因為道路崎嶇,山勢險峻,隻需兩千人防守就夠了。”
李自成點頭說:“這意見很好。我沒有想到唐通不可靠,幾乎誤了大事!你還有別的好意見?”
宋獻策為著大順興亡,已經想好了一個緊急建議,但不敢貿然說出,繼續一麵仔細思考,一麵等待機會。劉宗敏忍不住問道:
“軍師,紅瓦店這地方是通向北京和天津的大道,也是通向永平的大道,明日必定是兩軍血戰爭奪之地。你看,我軍應如何部署兵力?”
宋獻策在心中暗想:“快到說出實話的時候了!”但是他仍然不動聲色地回答說:
“紅瓦店是東西交通要道。平時進關的人,從山海衛往西,紅瓦店是必經之地。明日大戰是兩軍決戰,必以紅瓦店為爭奪中心。紅瓦店的村南邊即是丘陵地勢的盡頭處,尚有一箭之地是渤海海灘。在漲潮時候,或起東南風時,這一片海灘就看不見了。這一片海灘是包圍紅瓦店的必經之路。今日吳三桂也想派兵從海邊包圍紅瓦店,隻是他兵力太少,無力從海灘仰攻紅瓦店,被我軍居高臨下,用輕火器與弓弩一陣射退。但明日作戰情況,與今日大不相同,不易對付。”
劉宗敏問:“怎樣不同?”
宋獻策說:“今日上午之戰,雖甚激烈,但非決定勝負之戰。我大順軍與吳逆的關寧兵均未傾全力投入戰場,隻是互相摸摸底兒,為明日的大戰做準備。多爾袞率領的滿洲大軍今日中午已經來到,必是今夜進關,明日與關寧兵合力對我。本來吳三桂憑恃關城,以逸待勞,抗拒我軍,已經是我之勁敵,使我取勝不易;不料吳三桂勾引滿洲兵來,二者合兵,人數倍於我軍,且滿洲兵係多爾袞親自率領,銳氣甚盛,給養充足,萬萬不可輕視。”
劉宗敏說:“好在石河西岸是丘陵地帶,我軍堅守石河西岸,進行一場血戰,以紅瓦店作敵人墳墓。軍師,你看如何?”
宋獻策仍然不急於說出實話,沉吟片刻,忽然向李自成問道:
“皇上你看如何?”
李自成說道:“紅瓦店必有一場血戰,可惜無城可守,石河岸不是禦敵……”
宋獻策說:“石河西岸雖然無險可守,但是憑我大順軍將士忠勇,也可以殺得敵人屍如山積,血流成河。臣所擔心的是敵人從海上過來,在紅瓦店的東邊……”
眾人不覺吃驚,注目軍師。李自成首先問道:
“敵人怎麼從海上來?”
宋獻策說道:“過去數年,寧遠之所以能夠孤守關外,全賴明朝將餉銀、糧食、各種軍資,從海道充分供給。糧食與運來的各種軍資均停泊在寧遠城東數裏外覺華島的港灣中。今年二月間,吳三桂奉崇禎緊急密詔,命他放棄寧遠,率將士與百姓星夜入關,馳援北京。吳三桂一路從陸路撤退,在覺華島上的軍糧、輜重,還有大批老弱婦女就是乘幾十艘海船撤退入關。那時西北風順,大小船隻揚帆南下,走海路的反比走陸路的先到山海關外,停泊在薑女廟海邊。後來因多爾袞率大軍從翁後地方轉道南下,直奔山海,吳三桂將所有船隻移到老龍頭長城的東邊,即海神廟附近海灣。船上所剩糧食輜重,均已運進山海城中。那裏水深浪平,最宜停泊。多爾袞頗會用兵,智慮過人,故有睿親王之稱。他的左右有範文程和洪承疇為之出謀劃策,更使他如虎添翼。洪承疇在出關以前,駐軍山海,他的總督行轅就設在老龍頭寨中澄海樓上。臣猜想他必會向多爾袞建議,利用停泊在海神廟附近的船隻,運載一兩千精兵,繞過老龍頭和澄海樓,明日在大戰正酣時候,滿洲兵隻要有數百人從海上登岸,擂鼓呐喊,我在紅瓦店縱然有兩三萬人馬也會突然大亂,各自奔逃。何以如此?蓋我軍將士的軍紀與士氣遠非昔日可比,所以臣不勝憂慮!”
李自成也認為局勢險惡,但不能不故作鎮靜,對軍師和劉宗敏說道:
“獻策擔心敵人會從海上繞過老龍頭,從紅瓦店海灘登陸,這事不可不防。捷軒可派遣一千精兵,攜帶火器、弓弩,埋伏在海邊的蘆葦和荒草之中,待敵兵離船登岸時,一聲呐喊,火器與弓矢齊放,將敵擊潰,豈不容易?何必發愁!”
宋獻策明白臨近他要說出實話的時候了,說實話可能蒙受皇上嚴責,不說實話大順軍可能有全軍覆沒之災,皇上難保平安,應了“白虹貫日”的凶兆。他的心情十分緊張,露出來沒有辦法的苦笑。沉默片刻,然後回答:
“明日大戰,主戰場不在海邊,而在石河灘與石河西岸。但臣身為軍師,不能不計算到各個方麵,故將敵兵會在紅瓦店南邊或西南邊海灘登陸的事也估計進去。其實,臣何嚐不想到在海邊消滅敵兵不難,但臣更擔心的是,這次作戰與昔日作戰不同。明日隻要在紅瓦店海邊出現呐喊聲和炮火聲,我在紅瓦店正麵的大軍即會驚慌崩潰。古人論作戰之道,常說要製敵而不製於敵,今日形勢恰好相反,竟處處受製於敵,窮於應付,未交手而敗局已定。倘若明日我大軍潰於石河西岸,獻策雖身死沙場,不足報答皇上的知遇之恩。縱然不死於沙場,也無麵目再作軍師!”
大家聽了宋獻策這幾句話,個個大驚失色。李自成雖然也知道處境不佳,但沒有想到會有全軍崩潰的結果。有一陣工夫,他沉默不語,心中後悔他東征時不聽諫阻,同時,考慮著他的最後決策。李過對進北京後的許多事情,早有意見,而且對禦駕東征的事也不同意,但是處在侄兒身份,凡事不敢多言。現在他不能不拿出主張,向軍師問道:
“請皇上先回北京如何?”
宋獻策心中一動,回答說:“補之將軍高見,正合吾意,望皇上采納,愈快愈好。”他轉向皇上,又接著說:“其實,禦駕速回北京,並非皇上逃避大戰,而是回北京後即可下旨調兵遣將,在北京與敵決戰,擊潰敵軍。北京城改建於永樂年間,城高池深,頗可堅守。除明朝中葉以前原有紅毛國人製造的紅衣大炮多尊,從天啟到崇禎初年,徐光啟等在天主教士的幫助下又新造了不少紅衣大炮。皇上疾馳回京之日,大概劉芳亮駐守保定一帶的精兵至少有一部分到了北京。皇上正可以憑借北京堅城,利用眾多新舊紅衣大炮,與敵兵決戰,必勝無疑。皇上為一國之主,並非受命作戰的將領,何必留在此地!”
李自成低頭不語。他明白眼下局勢十分不利,明天之戰顯然是凶多吉少。他也明白宋獻策勸他趕快退回北京,確實出自忠心,情辭懇切,而且趕快退回北京,部署在北京城下與敵人決戰,似乎也有道理。但是他同時想著,從此地到北京七百裏,中間無一處險要可守,無一處屬於大順的屯兵堅城;一旦退兵,軍心瓦解,強敵窮追,必將全軍崩潰,不可收拾。至於宋獻策建議他在北京城下與敵決戰,他知道全是空話,用意是勸他速走。他明白明日大戰的敗局已定,所以軍師今日才如此苦勸他速離此地,奔回北京。
李自成雖然神態鎮靜,低頭沉思,但是在沉默中不覺心中發急,出了一身冷汗。
李過問道:“軍師,你熟讀兵法,足智多謀,處在今日,必有良策。幾年來皇上待你不薄,可以說倚為心腹,言聽計從。我看你分明是有話要說,可是又不敢說,究竟是什麼重要計策?”
宋獻策麵露苦笑,仍在考慮。
李自成也催促道:“你如有好的計策,今日不說,更待何時!你我之間,有何話不可直言?”
宋獻策被李自成的誠意感動,決定直言,隻是決定不再說他看見“白虹貫日”的凶惡天象。在他最後猶豫時刻,偏偏穀英等得不耐,露出嘲笑神氣,緊逼一步說道:
“軍師!大家都說你胸中藏有三十六計,何不拿出你的最後一計?”
“平日我的胸中確實有三十六計,目前尚存一計,至關緊要,但不敢貿然說出。”
李自成心中十分明白,故作不懂,說道:“你隻管說出不妨,是何妙計?”
因為局勢緊急,大家紛紛催促宋獻策說出妙計。宋獻策又猶豫片刻,隻好說道:
“古人常說,三十六計,走為上計。依獻策愚見,應該在今夜一更以後,不到二更時候趁月亮從海麵出來之前,我軍分為三批,每批二萬人馬,神不知,鬼不覺,迅速撤退。雖然撤退要快,但隨時要準備應付追兵,所以將六萬人分作三批,以便在退兵中將領們能夠掌握部隊,輪番憑借有利地形,阻止追兵。這是我的退兵之計,請求采納,萬勿遲誤,稍一遲誤就失去退兵良機。”
禦帳中鴉雀無聲,等待著李自成對此計作出決斷。
李自成平時很相信宋獻策,聽了他的“走為上計”的建議,而且必須快走,趁在月亮出來之前便走,心中大驚,一時茫然。驚駭中他在暗想:清兵尚未見到,便聞風倉皇逃跑,我大順皇帝的威望從此一落千丈!況且,士氣本來不高,今夜不戰而逃,明日多爾袞與吳三桂合力猛追,沿路無險可守、無處可以阻止追兵,亦無援軍來救,難免不全軍瓦解……他反複想了一陣,向劉宗敏問道:
“捷軒,軍師建議我們今夜退兵,你有什麼主張?”
劉宗敏顴骨隆起的兩鬢上的肌肉微微跳動,下意識地將兩隻大手抱在桌上,將指關節捏得吧吧地響了兩聲,說道:
“我也明白,目前的局勢十分不利,可是隻有先打一仗,挫敗敵人氣焰,才能全師而退。我軍士氣不如往年,如不能夠打個勝仗,前進不能,後退也難。像這次多爾袞率領滿洲兵剛一來到,不經一仗,我大軍聞風而逃,敵人一追,必然潰不成軍,想要退守北京,憑北京城與敵決戰,萬萬不能。況且我們大順皇上是禦駕親征,不戰而逃,豈不成了笑話?我劉宗敏也不願留此辱名!獻策,你說是麼?”
宋獻策正在暗想著“白虹貫日”的凶險天象,思考著如何確保皇上在今夜安全退走,所以他一直低著頭,沉默著,沒有回答劉宗敏的問話。
李自成對作戰深有經驗,雖然表麵鎮定,但明日是否同敵人進行決戰,他此刻在心中盤算,也是舉棋不定。他暫不催促宋獻策拿定主意,先向李過和穀英問道:
“形勢確實艱難,你們二位有何主張?”
李過已經考慮很久,胸有成竹,但是他是皇上的嫡親侄兒,不便搶在外姓大將前先說出自己的主張,謙遜地向穀英說道:
“子傑叔,你上午站在陣後邊高處觀戰,一定是旁觀者清,請你先說出你的主張。”
穀英說道:“上午之戰,雖然我軍在兩處戰場都占了上風,殺敗敵人,但是我也看見,吳三桂的關寧兵與內地明軍不同,是我軍勁敵,不可小看。何況大批滿洲兵已經來到,今夜必定進關。倘若明日上午,吳三桂全部人馬出戰,加上新來的、銳氣很盛的數萬清兵,我軍的處境確很危險。我剛聽到軍師說了一句:‘三十六計,走為上計。’我也想,目前不如在大戰之前,我軍全師而退,保存元氣,以利再戰。自然,我軍一退,軍心先亂,敵人乘機猛追,可能會全軍崩潰,所以目前我軍,進不能,退也不易。雖說‘走為上計’,但是如何一個走法?此事重大,請軍師與皇上決定。補之,你自己有何主張?”
李過說道:“我的根本主張是一個‘走’字。我們此刻的禦前會議,沒有時間說空話,趕快圍繞一個‘走’字做文章。軍師,你說對麼?”
宋獻策輕輕點頭,但不做聲。雖然他已經想好了兩三個撤退之計,但是因害怕日後李自成追究責任,仍不急於拿出主張。他望著李過說:
“補之,我想先聽一聽你的高見。”
李過一向冷靜沉著,但今天異於平日,情緒不免激動,先向劉宗敏望了一眼,又向他的叔父望了一眼,對穀英說道:
“自從崇禎十三年進入河南,年年打仗,從來沒有像這次作戰我心中無數。崇禎十五年朱仙鎮之戰,官軍人數多於我軍,有楊文嶽、丁啟睿兩個總督,總兵官有幾個,勢力最強的總兵是左良玉。單隻他自己就有十幾萬人。可是明軍內部不和,各顧自己;左良玉驕傲跋扈。我軍將經過朱仙鎮的賈魯河水源截斷,官兵陣營自亂;經我一陣進攻,三股官軍各自潰逃。那時百姓跟我們一心,事先我方軍民在左軍向西南逃跑的道路上挖掘一道上百裏的長壕。像這樣的事情,左良玉竟然絲毫不知。等左軍十幾萬步騎兵被長壕擋住去路,我追軍趁機一攻,明軍紛紛落入壕中,幾乎全軍覆沒。想一想,老百姓跟我們站在一起,仗我們想怎麼打就怎麼打,所以我們的心中有數。今日情況不同,老百姓不管貧富,逃得淨光,隻是來不及在井中下毒!午飯前德潔不顧自身利害,在皇上麵前慷慨陳奏,說的盡是實話,我聽了十分感動。”李過說到這裏,心中有點氣憤,向劉宗敏的鐵青的臉孔上瞟了一眼,然後接著說:“皇上明白,欽命提營首總將軍劉爺明白,我平日隻管帶好自家手下的一支人馬,隻管奉命打仗,凡是軍國大事從不插言。可是事到如今,全軍勝敗,決於明日一戰,我不能不將德潔沒有說出來的話替他說出。當然,如今說,已經晚了!晚了!皇上,倘若我說出來不該說的話,請治我妄言之罪!……”
李自成從口氣上聽出來李過對劉宗敏很是不滿,但是處此危急關頭,他不願阻止手握重兵的侄兒說話,點頭說道:
“此刻是幾位心腹大將的禦前機密會議,一句話不許走漏。你說吧,不過主要是說你認為是否應該趕快撤退。提營首總將軍跟軍師也是急於想知道你對於迎戰與撤退如何決定,有好主張你就說吧,說吧!”
劉宗敏也說道:“眼下吃緊的事情是迎戰還是撤退,別的話不妨以後細談。”
李過雖然平日少言寡語,但是他遇事自有主張,所以進入北京之後,他的手下將士不占住民宅,分駐在一些廟宇和公家房屋中,保持著較好的紀律,他自己不參與“拷掠追贓”的事。他的妻子黃氏多年隨在起義軍中,身體多病,不能生育。有一陣,從李自成和劉宗敏開始,紛紛搜選美女,接著是向將士分賞宮女。劉宗敏想到黃氏身體多病,不能生育,有心替李過挑選一位美女,差人向李過試探口氣,被李過一口謝絕。趁此說話機會,他痛快說道:
“皇上是我的親叔父,我追隨皇上,出生入死,身經百戰,為大順開國創業,是我分內應做的事。縱然肝腦塗地,絕不後悔。但是,今日陷於進退兩難之境,細想起來,感到痛心。自從崇禎十三年李公子來到叔父身邊,就建議每到一地,設官理民,恢複農桑,先鞏固宛、洛,占據中原,然後向四處發展。林泉確是難得的文武全才,極有眼光。他始終不主張早占北京,現在看來,他的意見是對的。”李過忍不住露出來憤慨情緒,接著說:“去年十二月,商議大軍如何渡河,北伐幽燕,攻占北京。這當然是一件好事,最擁護皇上率大軍北征幽燕的是牛丞相和近兩三年來新歸順的一批明朝文臣。牛金星在新朝中已經篤定是開國宰相,官職稱號是天佑閣大學士。那許多新降文臣,根本不想著自己在明朝有過功名,吃過俸祿,同崇禎有君臣之誼,沒有一個人想到做明朝忠臣,他們所想的是明朝速亡,崇禎身殉社稷,他們好順利地做新朝的‘從龍之臣’,得到高官厚祿。皇上,請恕臣直言!臣看得很清楚:倘若明日我軍打了勝仗,凱旋回京,一切都會照樣;倘若不能戰勝敵人,損兵折將,倉皇退回北京,再從北京退走,那時就會看見樹倒猢猻散,用繩子拴也拴不住!自三月十九日我大順軍進京以後,他們每日忙於演禮,忙於拜客,忙於納妾,沒有一個人進過一句有關整頓軍紀、收攬民心的話,也沒有一句有關如何治國平天下的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