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宗敏和牛金星在李自成麵前坐下以後,從皇上的臉色上已經明白了唐通和張若麒沒有從山海關帶回好消息,劉二虎曾經探得的消息果然確實。原來劉體純向李自成密奏的吳三桂和滿洲兩方麵的情況,宋獻策和李岩已經在昨夜分頭告訴了劉宗敏和牛金星。為著不影響大順軍心和北京民心,劉體純所探知的消息還沒有向他們之外的任何人泄露。直到現在,在李自成身邊的吳汝義和李雙喜都不清楚。從昨夜聽到宋獻策告訴的探報以後,劉宗敏因為身負著代皇上指揮大軍的重任,所以比牛金星更為操心目前局勢,單等著唐、張今日回京,報告吳三桂的真實態度,然後迅速同皇上決定大計。盡管還沒有同皇上和牛、宋等人共同商議,但是他心中認為必須一戰,並且已經考慮著如何打仗的事。
牛金星昨夜同李岩談話以後,心中也很吃驚,但是他沒有想到戰爭會不可避免。他總覺得,吳三桂的父母和一家三十餘口已經成為人質,寧遠已經放棄,關外城堡盡失,隻憑山海孤城,既無退路,又無後援,目前大順軍威鼎盛,他如何敢不投降?他降則位居侯伯,永保富貴;抗命則孤城難守,全家有被誅滅之禍。牛金星直到此時,仍然認為吳三桂決不會斷然拒降,不過是討價還價而已;隻要給他滿意條件,等北京舉行了登極大典,天命已定,吳三桂的事情就會解決。但是當他看見了李自成的嚴峻神色,他的心裏突然涼了半截。
李自成望著劉宗敏和牛金星說道:“昨日劉二虎在武英殿麵奏吳三桂無意投降,在山海衛加緊做打仗準備,又說東虜調動兵馬,勢將乘我在北京立腳未穩,大舉南犯。孤認為情況險惡,出我們原來預料,所以命獻策和林泉兩位軍師連夜將情況告訴你們。隻是須要今天聽到唐通、張若麒的回奏,孤才好同你們商議個處置辦法。”
劉宗敏問道:“張若麒與唐通剛才如何向皇上回奏?”
李自成說:“同二虎探得的情況一樣,吳三桂不願投降,決定頑抗。如今他沒有公然為崇禎帝、後發喪,也沒有馳檄遠近,公然表明他與我為敵,隻是他擔心實力不足,意在緩兵,等待滿洲動靜。目前這種局勢,兩位軍師看得很透。獻策,你說說你的看法。”
宋獻策對劉宗敏和牛金星說道:“張、唐二人昨晚住在通州,天明以後趕到北京,不敢回公館,先到軍師府休息打尖,將奉旨去山海衛犒軍與勸降之事,對我與林泉說了。隨後我們帶他們進宮,來到文華殿,將吳三桂的情況麵奏皇上,正如皇上剛才所言。在軍師府時,我詢問得更為仔細,按道理;吳三桂接到我皇諭降的書信與犒軍錢物,應有一封謝表。他知道北京將於初六日舉行登極大典,他縱然不親自前來,也應差遣專使,恭捧賀表,隨唐通來京,才是道理。然而這兩件應做的事他都沒做,隻是口頭上囑咐欽使,說他感激李王的盛意,無意同李王為敵。至於降與不降的事,他推說他手下的文武要員連日會議,意見不一,使他不能夠在頃刻中斷然決定。他還對他們說道,自從錦州、鬆山、塔山、杏山等地失陷以後,他率領遼東將士堅守寧遠孤城,成為山海關外邊的惟一屏障,全靠他手下數萬將士上下齊心,如同一人。近來原是奉旨入關勤王,不料北京已失,崇禎皇帝殉國,全軍痛心。他若斷然降順李王,恐怕遼東將士不服,所以他請求稍緩數日,容他與手下的文武們繼續商議投降大事。”
劉宗敏罵道:“他媽的,這是緩兵之計,故意拖延時間!”
牛金星接著向皇上說道:“請陛下恕臣料事不周之罪。臣以常理度之,吳三桂必降無疑,不意他憑恃山海孤城,竟敢拒降!”他轉向宋獻策和李岩說道:“吳三桂沒有差專使捧送降表來京,已是悖逆;竟然受到我皇犒軍厚賜,也不叫我朝使者帶回一封書子以表感謝,殊為無禮!”
李岩回答:“此事,我問過二位使臣大人,據他們言,因吳三桂聞知東虜正在調集人馬,準備南犯,他忙於部署軍隊,確保關城重地,所以對皇上犒軍之事來不及修書申謝。至於投降之事,他自己願意,隻是手下文武要員,意見不一。至遲不過三五日,倘若關寧文武鹹主投降,而山海城平安無事,他將親自來京,不敢請求封爵,但求束身待罪闕下,交出兵權,聽候發落。他還說,在他來北京之前,將先給他父親寫來一封家書,稟明他的心意。當然,這些話都是遁辭,也是他的緩兵之計。”
劉宗敏問:“吳三桂要投降滿洲麼?”
宋獻策回答:“他另外有如意算盤。以愚見揣度,他目前還沒有投降滿洲之意。”
劉宗敏恨恨地說:“他媽的,他打的什麼鬼算盤?”
宋獻策說道:“張、唐二位在軍師府已經對我與林泉說了。他們剛才對皇上麵奏吳三桂的情況時,皇上看出他們口中吞吞吐吐,便要追問。我怕皇上聽了會大為震怒,所以不待詳奏就叫他們退下休息去了。他們退出以後,我向陛下奏明,陛下果然生氣。目前東虜正要乘我朝根基未穩,大舉南犯,而吳三桂不忘故君,既不肯降順我朝,也無意投降滿洲。吳三桂的如意算盤是,滿兵進長城後,在北京近郊同我大順軍發生大戰,而他吳三桂在山海關按兵不動,養精蓄銳,坐收漁人之利。此為吳三桂之上策。退而求其次,他也不投降滿洲人,隻向滿洲求援,借兵複國,為君父複仇。倘若此計得逞,雖然以後得以土地、歲幣報答東虜,將永遠受滿洲挾製,但他仍會得到一個明朝的複國功臣之名。當然這是中策。為吳三桂設想,最下策是投降滿洲,不但以後永遠受製東虜,且留下萬世罵名。以獻策愚見判斷,吳三桂手中有數萬精兵,不缺軍糧,不到無路可走,他不會投降滿洲。”
劉宗敏又問:“吳三桂因知道滿洲人即將大舉南犯,必然趁機對我提出要挾。唐通等可對你說出什麼真情?”
宋獻策淡淡地一笑,說道:“吳三桂由唐、張二位轉來對我們要挾的話,我已奏明皇上。我以為此時最可慮者不是吳三桂,而是東虜南犯,所以我剛才已經勸諫皇上,對吳三桂暫示寬容,不必逼得過緊。老子說,‘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目前我國家草創,根基未固,東虜突然乘機南犯,其誌決不在小。今之滿洲即金之苗裔。已故老憨皇太極繼位以後,繼承努爾哈赤遺誌,經營遼東,統一蒙古諸部,臣服朝鮮,又數次派兵進犯明朝,深入畿輔與山東,一心想恢複大金盛世局麵。去年他突然死去,多爾袞扶皇太極的六歲幼子繼位,自為攝政。以獻策愚見看來,多爾袞必將繼承皇太極遺誌,大舉南犯。倘若他的南犯之計得逞,一則可以為恢複金朝盛世的局麵打好根基,二則可以鞏固他的攝政地位,滿洲國事將完全落入他的掌握,沒有人能夠與他抗衡。所以我反複思考,目前我國家的真正強敵是多爾袞,不是吳三桂。吳三桂雖然抗命不降,且對我乘機要挾,但我們對吳三桂千萬要冷靜處置,不使他倒向滿洲一邊。”
劉宗敏和大順朝的許多將領一樣,由於多年中總在同明軍作戰,沒有考慮過滿洲人的問題,已經形成了一個習慣性的思維軌道,依舊將吳三桂看成大順朝當前的主要大敵,而不能理解在崇禎亡國之後,大順朝的主要對手變成了以多爾袞為代表的滿洲朝廷。多年來漢族內部的農民戰爭忽然間轉變為漢滿之間的民族戰爭,這一曆史形勢轉得太猛,宋獻策和李岩新近才有所認識,而李自成還不很明白,劉宗敏就更不明白。劉宗敏暫不考慮滿洲兵即將南犯的事,又向軍師問道:
“軍師,吳三桂如何對我要挾?你簡短直說!”
宋獻策說:“吳三桂要張若麒與唐通轉達他的兩條要求:第一,速將太子與二王禮送山海衛,不可傷害;第二,速速退出北京,宮殿與太廟不許毀壞。”
劉宗敏突然跳起,但又坐下,說道:“我明白了,再沒有轉彎的餘地!”他轉向李自成:“陛下,你如何決定?”
李自成在初聽到軍師奏明吳三桂的議和條件後,確實十分震怒,將禦案一拍,罵道:“豈有此理!”但是他並非那種性情浮躁的人,在盛怒之下能夠自我控製,迅速地恢複冷靜,思考了東征問題。此刻他的主意差不多已經定了,向正副軍師問道:
“你們的意見如何?”
宋獻策知道皇上的主意是出兵討伐,站起來說:“吳三桂因知道東虜不日將大舉南犯,所以不但敢抗拒不降,而且還逼我送去太子、二王,退出北京。如此悖逆,理當剿滅,不留肘腋之患。但微臣望陛下對吳三桂用兵之事慎重為上,隻可容忍,施用羈縻之策,不使他投降滿洲,就是我朝之利。隻要我們打敗滿洲來犯之兵,吳三桂定會來降。”
“林泉有何意見?”李自成又向李岩問道。
李岩回答說:“臣也望陛下慎重。”
李自成又問劉宗敏:“捷軒有何主張?”
劉宗敏望著宋獻策問:“據你看來,目前吳三桂同滿洲人有了勾結沒有?”
宋獻策說:“據目前探報,吳三桂同滿洲人尚無勾結。”
“既然這樣,”劉宗敏說道,“我認為滿洲人尚在沈陽,距我較遠,也尚在調集兵馬;可是吳三桂手中有數萬精兵,占據山海衛,離我隻有數百裏路,可以說近在身邊,實是我大順朝心腹之患。據我判斷,不出數日,吳三桂在山海衛準備就緒,必將傳檄各地,聲言為崇禎帝、後複仇,以恢複明朝江山為號召。到那時,畿輔州縣響應,到處紛紛起兵,與我為敵,南方各省也會跟著響應。一旦吳三桂在北方帶了一個頭兒,樹了一個在北方的榜樣,成了明朝的大忠臣,明朝在南方的眾多將領和封疆大吏,誰肯投降?誰不與我為敵?我的意見是,乘滿洲兵尚未南犯,先將吳三桂一戰擊潰。消滅了吳三桂,奪取了山海關,可以使滿洲人不敢南犯,明朝的南方各將領聞之喪膽,畿輔各州縣都不敢輕舉妄動。此事不可拖延,謹防夜長夢多。對吳三桂用兵之事務要火速,要趕在滿洲人來犯之前將他打敗。”
李自成頻頻點頭,又向牛金星問道:“牛先生有何主張?”
牛金星慌忙站起來說:“陛下,今日之事,所係非輕,難於倉猝決定。請容臣與兩位軍師在下邊反複討論,務求斟酌得當,然後奏聞。捷軒身經百戰,胸富韜略,在軍中威望崇隆,無出其右。他剛才所言,堪稱宏論卓識,非臣所及。隻是如必要用兵,也請侯爺回去與幾位心腹大將一起密議,熟籌方略,務求一擊必中,而且隻可速戰速勝,不可屯兵於堅城之下,拖延戰局,使東虜得收漁人之利。俟今日下午文武重臣們分別討論之後,今晚或明日上午進宮,舉行禦前會議。陛下天縱英明,遠非群臣所及,如此安危大計,總要斷自聖衷。”
李自成想著牛金星的話很有道理,向劉宗敏看了一眼,見宗敏也沒有別的意見,隨即說道:
“就這樣吧,今日下午由捷軒同補之召集李友等幾位將領一起商議是否對吳三桂馬上用兵,今晚捷軒和補之來武英殿麵奏。下午,丞相和兩位軍師加上喻上猷、顧君恩一起詳議,晚上你們五位一同來武英殿麵奏。孤聽罷文武們的意見,再作斟酌。明日早膳以後,在武英殿舉行禦前會議,製將軍以上全來參加,聽孤宣布應變之策。”
牛金星問道:“陛下,六政府侍郎以上都是朝廷大臣,是否參加禦前會議?”
李自成沒有做聲。牛金星因為皇上平日不叫朝中一年來新降的文臣們參與重大的軍事密議,所以不敢再問。
劉宗敏問道:“皇上,原來安排初六日舉行登極大典,可是眼下應該火速部署軍事,準備大軍出征。事情千頭萬緒,哪有時間準備登極?”
李自成心中猶豫,轉望軍師。
宋獻策說:“本來四月初六,初八,初十,十二,都是大吉大利的日子,所以擇定初六登極。如今既然軍情有變,不妨改為初八日登極。在這數日內,一邊準備出征軍事,一邊等候吳三桂的消息。倘若吳三桂有了賀表,軍情緩和,初八日登極大典如期舉行,不再延期。”
李自成隻怕來北京登極的大事吹了,心中猶豫,轉望牛金星。
牛金星說:“軍師所言,頗為妥帖。既然唐通等說吳三桂正在與他手下文武商議投降之事,兩三日內應有結果,等一等消息也好。”
李自成說道:“孤同意改為初八日登極,可以由內閣傳諭各衙門文武百官知道,隻說演禮尚不很熟,不要提軍情一字。”
眾文武叩頭退出以後,等候在文華門值房中的吳汝義隨即進來,在禦前跪下說道:
“啟奏陛下,羅虎已經從通州來到,現同親兵們在午門前朝房中休息,等候召見。”
“他來了好,好。你先安排他們用膳,也安排一個臨時住處。午膳後,孤須稍事休息,準在未時一刻,你帶羅虎到武英殿見我,不可遲誤。”
吳汝義直到此刻,不知皇上急於召見羅虎是為了何事,更不知為什麼昨天麵諭他趕快為羅虎布置一處堂皇的公館,愈快愈好。他很想問個明白,但現在他所盡忠服侍的不再是從前義軍中的闖王,而是大順皇帝,所以他不敢多問,說了一聲“遵旨!”他伏地叩頭之後,正要退出,李自成又吩咐說:
“將金銀寶物運回長安的事,你要火速準備,不可遲誤。午膳後,你將小虎子帶到武英門,候旨召見,你就隻管去辦你的事。幾日之內,一定得把運送金銀的事準備停當!”
吳汝義乘機問道:“為何如此火急?”
李自成小聲說:“恐怕免不了一場惡戰,不可不預做準備。不過,這話不可泄露,你自己心中有數好啦。”
吳汝義不敢再問,心情忽然沉重,恭敬退出。
李自成在龍椅上又坐了片刻,聽不見隱約的鼓樂聲,知道皇極門演禮的事早已完畢。想著竟然沒有親自觀看演禮,而登極的日子又改為初八,初八這日子會不會又有變化?……事情不可捉摸,使他的心中悵然。他暗暗地歎了口氣,啟駕回武英殿了。
進了北京以來,李自成從沒有像今日上午這樣感到心情鬱悶和沉重。在走往武英殿的路上,他吩咐雙喜,立刻差人去兵政府職方司將京東各府州縣和山海衛一帶的輿圖取來,放在文華殿的禦案上,備他閱覽。到了武英殿西暖閣剛剛坐下,宮女們立刻進來,有的捧來香茶,有的向博山爐中添香。隨即,王瑞芬體態輕盈地進來,跪在李自成的麵前奏道:
“啟奏皇爺,娘娘說皇爺昨夜睡眠欠安,今日五更起床,一直忙到如今。如今還不到午膳時刻,請聖駕回寢宮休息。”
李自成問道:“你們剛才可服侍娘娘在右順門樓上觀看百官演禮了麼?”
王瑞芬抬起頭來含笑回答:“蒙皇上聖恩特許,奴婢率宮女們服侍娘娘在右順門樓上觀看演禮,想著後天皇上就要舉行登極大典,舉國歡騰,天下更新,所以娘娘和宮女們無不心花怒放,巴不得明日就是四月初六。”
李自成聽了王瑞芬的話,在心中稱讚王瑞芬不愧原是田妃的貼身宮女、承乾宮的“管家婆”,果然與眾不同,不但與西安秦王府的宮女們迥然不同,與明宮中眾多宮女相比,她也是一隻鳳凰。然而聽了王瑞芬的美妙言辭,隻能使他想著局勢的意外變化,想著她們還不知道登極大典的事已經改期為初八日,連初八日也有些渺茫。他不肯流露他的不快心情,勉強含笑說道:
“你快告訴在殿外侍候的太監們,去傳諭禦膳房,午膳孤想吃羊肉燴餅。還有,午膳時命西安來的樂工奏樂。”
王瑞芬答應一聲“遵旨!”叩頭退出。片刻後重新進來,站在皇上麵前,等候別的吩咐。李自成又說道:
“你差一宮女,去壽寧宮傳諭費珍娥前來。”
王瑞芬的心中一動,問道:“皇爺,是傳費珍娥沐浴熏衣,好生打扮,晚膳後來寢宮?”
“命她午膳後到武英殿來。”
“午膳後麼?”王瑞芬又問,怕自己聽錯時間。
“交未時以後前來。”
王瑞芬覺得奇怪,但是不敢再問,說道:“費珍娥不同於一般宮女,奴婢馬上親自去壽寧宮傳旨吧。皇上不到寢宮去休息一陣?”
“你去吧,孤要一個人稍坐片刻。”
王瑞芬回到仁智殿寢宮,將皇上要在武英殿暖閣稍坐片刻以及命她去傳諭費珍娥於午膳後來見皇上的事,都向竇妃奏明,然後往壽寧宮去了。
竇美儀在右順門樓上觀看演禮時,因沒有見李自成登上左順門樓,後來又見牛金星和劉宗敏匆匆離去,使她的心中狐疑,擔心出了意外大事。隨後又看見四位禦史從皇極門的東邊步步退行,導駕而出,而迎接來的卻是空輦,登時有一種不祥的感覺。她遵照明宮中祖宗規矩,不敢過問國事,也不敢隨便打聽,但是她很想知道朝廷上到底出了什麼大事,所以才命王瑞芬去武英殿請聖駕回後宮休息,以觀動靜。她心中明白,皇上盡管出身草莽,以三尺劍奪取了明朝江山,但自古英雄都愛美人,所以自從她蒙受皇恩,來到仁智殿寢宮居住,皇上每日萬幾之暇,總來後宮休息,為的是要她陪伴。她也明白,新皇上的心中也喜愛王瑞芬,隻是新皇上不是那種見一個愛一個的貪戀女色之君,所以他不肯“召幸”瑞芬,也不“召幸”費珍娥和別的宮女,獨使她專寵後宮。如今皇上不肯回後宮休息,要一個人在武英殿稍坐片刻,分明是心中煩悶,需要獨自思慮大事。但是後天就要舉行登極大典,忽然有何事使皇上心中煩惱?
更使竇美儀心中不安的是,皇上要在午膳後召見費珍娥。皇上遲早要納珍娥為妃,費珍娥將與她平分恩寵,這事情在她的思想中早有準備,而且她已經決定做一個通情達理的賢妃,不與費珍娥爭風吃醋。可是,為什麼皇上不傳諭費珍娥於晚膳後來到寢宮,而偏要在午膳後在武英殿暖閣召見?她反複尋思,終於有些恍然:大概皇上要在登極之日,對她和費珍娥同時冊封!為著馬上就要冊封,所以事前要告訴費珍娥,以便她做好準備。竇美儀是個細心人,在喜悅中不免要進一步猜想皇上將冊封她們什麼名號。她大概可以封為淑妃,那末費珍娥也是淑妃麼?倘若費珍娥暫不封妃,莫非第一步將封為選侍?再其次封為什麼嬪,什麼貴人,以後逐步加封?……
過了一陣,王瑞芬從壽寧宮傳旨回來,先到武英殿向皇上複命,然後回仁智殿寢宮向竇妃稟報。竇妃含笑問道:
“費珍娥接旨之後是不是十分高興?”
王瑞芬回答說:“娘娘,費珍娥的年紀雖小,心計很深,不同於一般女子。她跪下去聽了我口宣聖旨之後,照例說道:‘奴婢遵旨,謝恩!’叩頭起立,臉上看不出有一絲笑容。”
“你回來到武英殿向陛下複命,陛下又說了什麼話?”
“皇上正在用心看一本攤在禦案上的輿圖,隻是‘哦’了一聲,沒有別的吩咐。旁邊放著另一本輿圖尚未打開,黃綾封麵上貼著紅紙書簽,題寫著《大明皇輿圖》,下有一行小字寫明卷數和地方,奴婢不曾看清。”
“從前乾清宮的禦案上可曾放過這樣書?”
“從前奴婢奉田皇貴妃之命送東西去乾清宮,也看到崇禎皇爺的禦案上放有這樣的書,那時開封被圍,河南戰事吃緊,崇禎皇爺日夜焦思,坐臥不安,時常查閱輿圖。聽魏清慧說,《大明皇輿圖》有許多本,由兵部職方司嚴密保管,皇帝調來查閱後仍然交還。娘娘,眼下皇上正忙於準備登極,怎麼有閑工夫查閱輿圖?”
竇妃不覺想到皇上未駕臨左順門樓上憑窗觀看演禮,劉宗敏和牛金星中途離去的事,心中很覺詫異。但是她掩飾了心中的不安,對王瑞芬淡淡地微笑說:
“我們的大順皇帝是天下之主。古人說,‘四海之內,莫非王土。’他於百忙中查閱輿圖,也是應有之事。……啊,我們隻管說話,皇上用午膳的時候到了。”
王瑞芬趕快率領幾個宮女往武英殿服侍皇上午膳。竇妃本來可去可不去,但她一則為要看一看皇上的神情,二則要使皇上心情愉快,勸他努力加餐,所以她稍微打扮一下,也帶著四個宮女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