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通說:“你想得如此周到,可見雖然勸降不成,我們舊日的交情仍在。”
吳三桂又說:“本來今日應該為你們設盛宴餞行,不過一則為避免傳到北京城對你們不利,二則為著還有些私話要談,就在這書房中設便宴送行。因為賤內陳夫人也要出來為你們斟酒,就算是家宴吧。”
這時楊珅進來了,在一把椅子上坐下。
吳三桂問道:“子玉,都安排好了麼?”
“都準備妥啦,開始吃酒麼?”
“上菜吧,下午他們還要啟程呢。”
楊珅向門外侍立的仆人一聲吩咐,馬上進來兩個奴仆,將外間的八仙桌和椅子擺好。又過片刻,菜肴和熱酒也端上來了。今日中午的小規模家宴,主要的用意是便於清靜話別,不在吃酒。菜肴不多,但很精美。
唐通喝了一大杯熱酒以後,直爽地問道:“平西伯,不管我們來勸降的結果如何,那是公事;論私情,我們仍然是患難朋友。常言道,日久見人心。我是粗人,說話喜歡直言無隱。你雖然號稱有精兵,可是據我估計,你頂多不過三萬精兵,對不對?”
吳三桂笑而不答。
唐通又問:“你既隻有三萬人馬,敢憑著山海衛彈丸孤城,內缺糧草,外無援兵,必是確知滿洲人快要南下,你才敢與李王對抗,你說我猜得對麼?”
吳三桂心中一驚,暗說:“唐通也不簡單!”他正要拿話敷衍,忽聽院子裏環佩丁冬,知道是陳夫人斟酒來了。
先進來的是一個十六七歲的、從北京帶來的、稍有姿色的丫頭,後邊進來的是容光照人的陳圓圓。在刹那之間,不但滿室生輝,而且帶進一陣芳香。除吳三桂麵帶笑容,坐著不動之外,兩位貴賓和楊珅都趕快起身。唐通趁此時機,認真地觀看陳圓圓,不期與陳圓圓的目光相遇,竟然心中一動,不敢多看,也不知說什麼好,隻是帶著羨慕的心情暗暗驚歎:
“乖乖,吳平西真有豔福!”
陳圓圓從丫環手中接過酒壺,先給唐通斟酒,同時含著溫柔甜蜜的微笑,用所謂吳儂軟語說道:
“願唐大人官運亨通,步步高升。”
唐通的眼光落在陳圓圓的又白又嫩又小巧的手上,心中不覺歎道:“乖乖,這手是怎麼長的!”也許是因為酒杯太滿,也許是因為一時間心不在焉,唐通端在手中的酒杯晃動一下,一部分好酒灑在桌上,餘下的他一飲而盡,無端地哈哈大笑。
陳圓圓接著給張若麒斟酒,說出同樣祝願的話。然後給楊珅斟酒,說出一個“請”字。最後才給她自己的丈夫斟酒。她給吳三桂斟酒時,不說一個字,隻是從嘴角若有意若無意地綻開了一朵微笑,同時又向他傳過來多情的秋波。
她不再說一句話,帶著青春的容光、嫻雅的風度、清淡的芬芳、婀娜的身影、環佩的丁冬聲和甜甜的一絲微笑,從書房離開了。
唐通本來很關心滿洲兵南下的消息,剛剛向吳三桂詢問一句,正待回答,不料陳圓圓進來斟酒,將對話打斷。陳圓圓走後,唐通的心思已亂,不再關心清兵的南下問題,對吳三桂舉起酒杯笑著說:
“月所兄,你真有豔福,也真聰明,令愚弟羨殺!幸而你去年一得到如花似玉的陳夫人,馬上將她帶回寧遠。倘若將她留在北京,縱然她能得免一死,也必會被劉宗敏搶去,霸占為妾。”
張若麒感到唐通說這話很不得體。他馬上接著說道:
“此言差矣。目前,平西伯的令尊吳老將軍,令堂祖夫人,以及在北京的全家三十餘口,已為李王看管,成為人質。陳夫人雖是江南名媛,但是其重要地位怎能同父母相比,也不能同發妻曹夫人相比!”
唐通趕快說:“是,是。請恕我失言,失言。”
張若麒又說:“退一步說,倘若陳夫人被劉宗敏搶去,李王為要在北京登極,也一定早已將陳夫人盛為妝飾,用花轎鼓吹,送來山海!何待差你我攜重金前來犒軍!”
吳三桂怕唐通下不了台,需要趕快用話岔開,便向張若麒說道:“張大司馬,自古忠孝不能兩全,我如何救我的父母不死於李賊之手?”
張若麒略微沉吟,向吳三桂說道:“我同唐將軍來時,攜帶令尊老將軍給你的家書一封,盛稱李王德意,勸你投降。聽說令尊的這封家書是出自牛丞相的手筆,至少是經過他親自修改,足見李王對這封勸降書信的重視。我昨晚問你如何給令尊回信的事,你說兩天以後再寫回信,另外派專人送往北京。我並不傻。我心中明白,你不肯馬上寫好回書由我們帶到北京,也是你知道了清兵快要大舉南下的消息,不過是為了拖延李王興兵前來的時間罷了。平西伯,你是不是這個用意?”
吳三桂有片刻沉默,望望楊珅。楊珅昨天從談話中明白兩位從北京來的欽差與李自成並不一心,他已經悄悄向吳三桂建議要利用兩位欽差,反過來為我所用。他看見吳三桂此刻想利用唐通和張若麒,但仍不敢向深處說話,他隻好用眼色鼓勵吳三桂膽大一點。吳三桂又向兩位客人舉杯敬酒,然後說道:
“常言道,對真人不說假話。據我看來,你們二位,雖然已經投降李王,但是還沒有成為李王的真正心腹,李王也不肯把你們作為他自己的人。李王不是漢高祖和唐太宗那樣的開國之主,他隻信任陝西同鄉,隻相信從前老八隊的舊人。後來跟隨他的人物,那也隻是他才進河南、艱苦創業時的兩三個人。我明白這種實情,所以你們奉李王之命光臨山海犒軍,我在心中並不把你們二人看成是李王的人,隻看你們是我的故人,在鬆山戰役中的患難之交,曾經是風雨同舟。”他看看楊珅問道:“子玉,他們二位光臨山海衛之前,我是不是對你這樣說的?”
楊珅向貴賓們舉杯敬酒,趕快說道:“我家伯爺所說的全是肺腑之言。”
唐通突然說道:“月所仁兄,我們一回北京,李王見你不肯投降,必然把你當成他的心腹之患,派兵前來,你的兵力可不是他的對手!你知道滿洲兵何時南下?”
“愚弟實在一點不知。自從北京失陷以後,我隻關心北京的消息,不關心沈陽消息。”
唐通和張若麒同時在心中罵道:“鬼話!”
吳三桂接著說:“至於我的兵力不敵流賊,這一點我不害怕。進關來的寧遠百姓,其中有許多丁壯,我隻要一聲號召,兩三萬戰士馬上就有。”
唐通問道:“這我相信,可是糧食呢?”
“糧食我有,至少可以支持半年。我從寧遠撤兵之前,明朝不管如何困難,為支撐關外屏障,糧食源源不斷地從海路運到寧遠海邊的覺華島,我臨撤兵時全數從覺華島運到了山海衛的海邊。”
唐通又問:“你認為倘若李王率領大軍來攻,你在山海衛這座孤城能夠困守多久?”
吳三桂說:“第一,我有數萬關寧精兵,效忠明朝,萬眾一心;第二,我有從覺華島運來的糧食,可以支持數月;第三,我是以逸待勞;第四,寧遠所存的火器很多,還有紅衣大炮,我都全數運來了。所以,我但願李王不要來攻,同我相安無事。倘若來找我打仗……”
唐通突然問道:“你打算向滿洲借兵麼?”
“這事我決不會做。我是明朝的邊防大將,與滿洲一向為敵,此時雖然亡國,但我仍然要為大明朝守此山海孤城,等待南方各地勤王複國的義師。”
張若麒心中明白,吳三桂愈是回避談清兵南下的消息,愈可以證明清兵南下的事如箭在弦上,決不會久。但是他願意與吳三桂保持朋友關係,說不定日後對自己很有用處。他說:
“平西伯,我們兩年前在鬆山戰場上風雨同舟,今天仍然以故人相待。我請問,你有沒有需要我們幫忙之處?”
吳三桂趕快說:“有,有。正需要請二位賜予幫助。”
唐通問:“什麼事?”
吳三桂說:“從昨天到今天,我對你們二位一再說出我決不投降,這是因為你們是我的患難之交,我對真人不說假話。可是你們回到北京向李王稟報時不要說得這麼直爽,不妨婉轉一點。”
唐通:“我們怎麼說?”
吳三桂:“你們不要說我決無降意,隻說我尚在猶豫不定,兩天後我吳三桂會在給我父親的回書中清楚說明。”
張若麒心中大驚,想道:“啊,他隻是希望緩兵兩天!清兵南下的日子近了!”但是他不點破這張紙,回答說:
“這很容易,我們按照你的要求辦吧。隻說你答應繼續同眾將領們再作仔細商量,降與不降,兩天後派專人送來書子說明,決不耽誤。”
吳三桂趕快說:“我隻給家嚴老將軍寫封家書,稟明我寧肯肝腦塗地,粉身碎骨,誓為大明忠臣,決不降順流賊,留下千古罵名。”
二位勸降欽差,心中一動,臉色一寒,半天不再說話。他們已經看明白李自成未必是真正的開國創業之主,倘若清兵南下,恐怕難免失敗。為著兩位欽差下午還要趕路,結束了送行午宴,轉入內間坐下,換上香茶,略談片刻。
張若麒向吳三桂問道:“伯爺關於不肯向李王投降的事,打算在家書中如何措辭?口氣上是否要寫得婉轉一點?”
吳三桂回答說:“我正為此信的措辭作難。你想,既然忠孝不能兩全,我決不在信中同意投降。可是說我決不投降,我父母的性命就難保。因此措辭困難……”
張若麒感歎說:“伯爺如此忠於大明,義無反顧,實在可敬。下官自幼讀聖賢之書,進士出身,身居高官,不能為大明矢誌盡忠,實在慚愧多矣。這封書子的措辭確實難,難!”
楊珅說道:“張大人滿腹經綸,智謀出眾,難道想不出好的辦法?”
吳三桂聽楊珅這麼一說,神色淒然,幾乎滾出熱淚,歎口氣說:“實不瞞二位欽使,弟雖不肖,不敢與古代孝子相比,但是人非草木,弟亦同有人心。弟遲遲不為先皇帝縞素發喪,在山海誓師討賊,就是為著父母都在北京,隻怕出師未捷,父母與全家先遭屠戮。唉!到底還是忠孝不能兩全!”忽然,忍耐不住,眼淚奪眶而出。
楊珅見他的主帥落淚,望著張若麒問道:“張大人,有沒有好的主意?”
張若麒低著頭,輕輕搖晃腦袋,想了片刻,忽然將膝蓋一拍,抬起頭來,得意地說:
“有了!有了!”
一直坐在椅子上沉默不語的唐通忙問:“張大人,書信中如何措辭?”
張若麒又想了片刻,才決定說出他的主意。他首先想著,既然吳三桂堅不投降,必有所恃;所恃者非它,必是滿洲兵即將南下。他憑自己兩日來察言觀色判斷:滿洲兵最近將南下無疑。他想道,如果一戰殺敗李自成,李自成來不及殺害吳襄,關寧兵或滿洲兵有可能在戰場上將吳襄奪回,也可能迫使李自成將吳襄放還。他又想,目前除仿效漢高祖,別無辦法。於是,他用了半是背誦半是講解的口氣說道:
“昔日楚漢相爭,漢王劉邦和項王俱臨廣武而軍,相持數月。楚軍缺糧,項王患之。在這以前,項王捉到了劉邦的父親和老婆,留在軍中。到了這時,項王在陣前放一張大的案子,將劉邦的父親綁在案子上,旁邊放了一口大鍋,使人告訴漢王:‘你今天若不退兵,我就要烹你的父親。’漢王回答說:‘我與項羽俱北麵受命懷王,約為兄弟。我的老子就是你的老子。倘若你一定要烹你老子,請分給我一杯肉湯。’項王大怒,想殺劉邦的老子。項伯,就是項羽的叔父,對項羽說:‘天下事還說不定準,況且要打天下的人是不顧家的,你殺了劉邦的老子不但無益,反而增加了仇恨。’項羽聽了勸告,不但不殺劉邦的老子,後來都放了,連劉邦的老婆也放了。”
吳三桂不很明白張若麒的真正用意,問道:“張大人,李自成目前還沒說要殺家嚴,我在家書中如何措辭?”
張若麒:“嗨,平西伯,你太老實!如今你在家書中愈是毫不留情地痛責令尊老將軍,責備他不能殉國,不能提著寶劍進宮殺死李賊……”
“他怎麼能走進皇宮?”唐通問了一句。
“嗨,這是用計,不是當真!不管吳老將軍能不能做到,隻要平西伯在家書中把他令尊老將軍罵得痛快,罵得無情,罵他令尊該死,就能救老將軍之命。你還不明白麼?不知誰替劉邦出的主意,劉邦就是用這個辦法救了他老子的命,也救了他老婆呂後的命!”他忽然轉問楊珅:“子玉將軍,你明白我的意思麼?”
楊珅在心中罵道:“你出的這個歪點子可是要把我家伯爺的一府老幼三十餘口送到死地!”他口中不敢說出二話,但是在刹那之間不能不想到一件往事:差不多就在兩年前,洪承疇率領八位總兵、十五萬大軍援救錦州。洪總督本來穩紮穩打,逐步前進,無奈張若麒這個狗頭軍師,號稱懂得軍事、來自兵部衙門的職方司郎中,不知怎的被崇禎皇帝賞識,欽派他來鬆山監軍,連總督洪承疇也不敢不聽他的意見。他不斷催戰,遂致全軍潰敗。如今他又來出餿主意,真是夜貓子進宅,沒有壞事不進來!他的眼光轉到唐通臉上,想聽聽這位身居總兵的將軍的意見,恭敬地問道:
“唐大人經多見廣,請你看張大人這主意是否可行?”
唐通心中認為張若麒指點的是一著險棋,很可能枉送了吳三桂在北京的一家性命,但是萬一這著險棋有用呢?他沉吟片刻,回答說:
“你們這裏,文的武的,人才眾多,謀士成群。還有兩天時間,何不讓大家商量商量?”
楊珅對唐通的回答很覺失望。在吳三桂的幕僚和將領中,一直集中考慮的是降與不降的問題,而沒料到會有老將軍吳襄的勸降家書。他們早已抱定決心,堅守山海關,決不投降,等待清兵南下。從昨天唐通和張若麒帶來了老將軍吳襄的勸降家書,才突然引起大家重視了這個問題,卻商量不出一個妥當對策。楊珅看見唐通也說不出來好的意見,他重新思索張若麒指點的一步險棋。他想,俗話說病急亂投醫,張大人開的藥方不妨試試?……
楊珅不敢輕答可否,望望吳三桂,同吳的疑問眼神碰到一起。正在這時,吳三桂手下的一位偏裨將官進來,站在門外稟報:
“敬稟伯爵老爺,唐總兵大人的人馬已經站好了隊,我們派往護送的一百名騎兵也都站好了隊,要不要馬上啟程?”
吳三桂與兩位前來犒軍勸降的大順欽差互相看了一眼,隨即吩咐一句:
“馬上啟程。”
吳三桂送走了李自成差來犒軍與勸降的兩位使者以後,一方麵做應戰準備,一方麵命兩位文職幕僚代他擬一封家書稿,不但表示他決不向李自成投降,而且痛責他父親不能殺死李自成,為大明盡忠。這封信送往北京以後,他就知道必然會激起李自成大怒,戰爭將不可避免。所以他一麵探聽李自成的出兵消息,一麵加緊探聽沈陽動靜,準備向清朝借兵。
同時,他下令日夜趕工,修補了西羅城城牆的缺口,又將守衛寧遠城的大小火器運到山海衛的西羅城中。明朝在寧遠存放有兩門紅衣大炮,曾經在一次抵抗滿洲兵圍攻寧遠時發揮了威力,使努爾哈赤受了很大挫折。曾經哄傳努爾哈赤在指揮攻城時受了炮傷,死在回沈陽的路上。雖然隻是傳說,努爾哈赤實際是患了瘩背而死,但努爾哈赤於1626年指揮攻寧遠城時,由於城上炮火猛烈,滿洲兵死傷慘重,努爾哈赤被迫退兵,確是事實。鬆山戰役之後,清兵很快蠶食了寧遠附近的大小城堡,但一直不進寧遠,就因為寧遠有較多的大炮,清兵曾在城下吃過大虧。如今在西羅城上修築炮台,架好了紅衣大炮。
吳三桂備戰的第二件重要工作是補充人馬。隨他入關的百姓人數不過十萬左右。當初為著誇大功勞,也為事後向朝廷要錢,虛報為“五十萬眾”。這十萬多人的內遷百姓,分散安插在關內附近各縣,生活尚未安定,與本地百姓也存有種種矛盾,需要留下青壯年人照料入關的老弱婦女,照料生產,照料安全。在匆忙中能夠抽調幾千人補充軍伍就不易了。所以吳三桂準備保衛山海城的將士,總數隻有三萬多人,虛稱五萬。他聽說李自成的東征大軍號稱二十萬,縱然減去一半,隻有十萬,也比他的關寧兵多出一倍還多,不可輕視。他連夜派人,將駐在永平的人馬全部調回山海衛。又召集一部分親信將領和幕僚,還約了本地的幾位士紳,連夜開會,商議向清朝借兵的事。
在商議時,大家幾乎都是恭聽平西伯的慷慨口諭,不敢隨便說話。吳三桂說道:
“事到如今,不管有多大困難,我們都誓做大明忠臣,為先皇帝複仇,為大明恢複江山。向清朝借兵,幫助我朝剿滅流賊,是一時權宜之計。自古一國有難,向鄰國求援,恢複社稷,例子不少。今日在座的各位文官和地方紳耆,都是飽讀詩書,博古通今;武將雖然讀書不多,可也聽過戲文。春秋戰國時候有一個申包胥……”他怕自己記不清,望一眼正襟危坐,肅然恭聽的本地最有名望的士紳,也是惟一的舉人佘一元,問道:“那個為恢複楚國社稷,跑到秦國求救的,是叫申包胥麼?”
佘舉人恭敬回答:“是叫申包胥,這個有名的故事叫做‘申包胥哭秦廷’。還有……”
吳三桂問:“還有什麼人?”
佘一元自己也不知為什麼,也許是出於敏感,也許是聽到了什麼傳聞,忽然想到石敬瑭這個人物,但是他驀然一驚,想到在目前的險惡局勢中,偶一不小心,說出來一句錯話就會遭殺身之禍,趕快改口說:
“方才恭聞伯爺深合大義之言,知關寧五萬將士在伯爺忠義感召之下,興師討賊。山海衛與附近各州縣士民,不論智愚,莫不人同此心,竭誠擁戴。後人書之史冊,將稱為‘關門舉義’,傳之久遠。伯爺提到申包胥向秦國乞師,一元竊以為申包胥不能專美於前,伯爺向清朝借兵複國,亦今日之申包胥也。”
吳三桂點點頭:“佘舉人到底是有學問的人,說的極是。本爵決計向滿洲借兵,也是效申包胥向秦國乞師。”他略停一停,為著消釋本地士紳疑慮,接著說道:“我是向滿洲借兵,決不是投降滿洲。滿洲人決不會來山海衛,我也決不會讓滿洲人往山海衛來。這一點,請各位士紳務必放心。”
一位士紳膽怯地問道:“請問鈞座,滿洲人將從何處進入長城,與我關寧大軍合兵一處,並肩戮力,殺敗流賊?”
吳三桂說道:“崇禎年間滿洲人幾次向內地進犯,都是從中協或西協選定一個地方,進入長城,威脅北京,深入內地,飽掠而歸。這些事情,佘舉人都是知道的,是吧?”
佘一元回答:“謹回鈞座,一元因近幾年留心時事,大致還能記得。滿洲兵第一次入犯是在崇禎二年十一月間,滿洲兵三路南犯,一路入大安口,一路入尤井口,又一路入馬蘭穀。這三個長城口子都在遵化縣境。滿洲兵第二次入犯是在崇禎十一年九月,一路從青山口進入長城,一路從牆子嶺進入長城,都在密雲縣境。滿洲第三次入犯是在崇禎十五年十一月,仍然是從密雲縣北邊的牆子嶺進入長城。以上三次大舉南犯,都是從遵化和密雲境內進入長城。”
吳三桂頻頻點頭,望著大家說道:“好,好。佘舉人不愧是山海衛的飽學之士,留心時事。據我們接到的確實探報,清兵已經從沈陽出動,人馬眾多,大大超過往年。這次統兵南下的是睿親王多爾袞,他由輔政王改稱攝政王,代幼主統攝軍政大權。我們還探聽到一個十分確實、十分重要的消息,對我軍在山海城討伐流賊這件事……佘舉人,你剛才說了四個字,怎麼說的?”
“我說載之史冊,將稱為‘關門舉義’,傳之久遠。”
“對,對。這一確實消息,已經是鐵板釘釘,不再有變。滿洲攝政王的進兵方略還同往年一樣,對我山海軍民的‘關門舉義’十分有利。”吳三桂看見士紳們的臉上還有不很明白的神氣,又向大家說道:“攝政王已決定從中協、西協尋找一個口子進入中原,先占據一座城池,作為屯兵之處,然後進剿流賊,攻破京師。”
他頓了頓,忽而提高聲音道:“本爵誓死效忠明朝,與流賊不共戴天。”
在座的文武要員和地方士紳,一下都被吳三桂的忠孝之情打動。
“三桂雖然是一介武將,”吳三桂接著說,“碌碌不學,但是人非草木,豈無忠孝之心。自從流賊攻陷北京之後,三桂深懷亡國之痛,也痛感喪家之悲。我今日約請各位前來,為的明告各位二事:第一件,我決計率關寧將士與流賊一戰,義無反顧。第二件……”
吳三桂環顧左右,見舉座皆屏息斂聲,靜待下文,便接著說道:“這是一個極好的機會,我要借多爾袞的刀,砍李自成的脖子。今日就差遣得力將領,攜帶借兵書子,在路上迎見清朝攝政王,陳述我朝向清朝借兵複國之意。說明我這裏誘敵深入,使中協與西協沒有流賊防守,以便攝政王率領清朝大軍順利進入長城,使李賊顧首不能顧尾,前後同時苦戰,陷於必敗之勢。隻要一戰殺敗李賊,收複神州不難。”
士紳們認為平西伯的謀略合理,大家肅然恭聽,輕輕點頭。有一位紳士大膽地問道:
“請問伯爺,崇禎皇帝已經身殉社稷,萬民飲恨。與清兵合力收複北京之後,如何恢複大明江山?”
吳三桂回答:“先皇帝雖然殉國,但太子與永、定二王尚在人間,太子理當繼承皇位。”
“聽說太子與二王,連同吳老將軍一起都在李賊手中,山海紳民,對太子與二王,吳老將軍與貴府全家上下,十分關心。不知鈞座有何善策營救?”
“此事……我已另有籌劃。但因屬於軍事機密,不宜泄露,請諸君不必多問。”
佘一元等士紳們仍然心存狐疑,但不敢再問了。吳三桂接著說道:
“幾天來山海衛城中謠言很多,士民紛紛外逃。我今日特煩勞諸位幫助我安撫百姓,請大家不用驚慌,本爵將厲兵秣馬,枕戈待旦。流賊一旦來犯,定叫他有來無回,死無葬身之地。”
眾士紳凜凜聽諭,沒人做聲。會議在嚴肅的氣氛中結束。
會議結束後,吳三桂將副將楊珅、遊擊將軍郭雲龍叫到住宅的書房,對他們又作了秘密囑咐,命他們立刻帶著準備好的、給多爾袞的書信出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