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三桂感慨說:“李自成造反造了十六七年,身邊竟沒有忠心耿耿的人員可用。就派遣新降順的,不同他一心一德的文臣武將前來這一點說,也看出他畢竟是個流賊,不是建立大業的氣象!”
吳三桂立刻命一仆人到隔壁院中告訴行轅軍需官,趕快取出四千兩銀子,每兩千兩用紅綢子包為一包,親自送來備用。
過了片刻,軍需官同一個親兵提著兩包銀子來,放在地上。吳三桂問道:
“每包兩千兩,沒有錯吧?”
“回伯爺,卑職共取八十錠元寶,分為兩包,沒錯。”
楊珅是很有心計的人,忽然一個疑問閃過眼前。他趕快從一個紅綢包中取出兩錠元寶,放在桌上,在燭光下閃著白光。他拿起一錠元寶,看看底上鑄的文字,吩咐說:
“這新元寶不能用,一律換成舊元寶,隻要是成色十足的紋銀就行。”
吳三桂一時不解何意,望著閃光的新元寶問道:
“難道這些元寶的成色不足?”
“不是,伯爺,這新元寶萬不能用!”
“為什麼?”
“伯爺,據密探稟報,流賊占了北京以後,除逮捕六品以上官員拷掠追贓之外,還用各種辦法搜刮金銀、貴重首飾等值錢之物。據說共搜刮的銀子有七千萬兩,命戶部衙門的寶源局日夜不停,將銀子熔化,鑄成元寶,每一百錠新元寶,也就是五千兩銀子裝入一個木箱,派一位名叫羅戴恩的將領率領三千精兵,將這七千萬兩銀子運回西安。這送來犒軍的銀子就是從那準備運回西安的銀子中取出來的。我一看這是新元寶,心中就有些明白,再看看元寶底上,鑄有‘永昌元寶’四個字,心中就全明白了。俗話說,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萬一被李賊知道,不惟我們賄賂唐、張的密計失敗,他們也會被李賊殺掉。這可不是玩的!”
吳三桂恍然明白,向軍需官問:“我們的庫中有沒有舊的元寶?”
軍需官恭敬回答:“回伯爺,這次我們是奉旨放棄寧遠,連倉庫底兒都掃清,所有積存的銀子都搬進關了。元寶不少,也都是十足紋銀,五十兩一錠,不過沒有這新元寶銀光耀眼,十分好看。我們運進關的舊元寶,有萬曆年間的、天啟年間的、崇禎初年的,有戶部衙門鑄造的,有南方鑄造的,南方元寶是由漕運解到戶部的,都作為關外餉銀運往寧遠。伯爺若說換成舊元寶,卑職馬上就換,有的是!”
吳三桂點頭說:“你趕快換吧,八十錠元寶仍然分成兩包,馬上送到酒宴前。”
“遵命!”
“子玉,”吳三桂轉向楊珅說,“我們快回宴席上吧,就按照剛才商量好的話說。”
剛才吳三桂和楊珅離開大廳以後,雖然還有一位將領和一位掌書記陪著客人飲酒,但是酒宴上的情緒變得十分沉悶,酒喝得很少,談話也無興致,兩位前來犒軍和勸降的大順欽差不時地互遞眼色,各自在心中暗測:吳平西同楊子玉在商議什麼事兒?……他們正在納悶,忽見大廳外有燈籠閃光,同時聽見仆人稟道:
“伯爺駕到!”
陪著客人吃酒的那兩位平西伯手下文武要員,即一位姓李的總兵官和一位姓丁的書記官立時肅然起立,避開椅子,眼睛轉向門口,屏息無聲。
唐通和張若麒雖是大順欽差,在此氣氛之下,也跟著起立,注目大廳門口。唐通在心中嘀咕:
“媽的,老子早降有什麼好?反而降低了我大明敕封定西伯的身價!”
張若麒的心頭怦怦亂跳,對自己說:“大概是決不投降,要將我同唐通扣押,給李自成一點顏色,討價還價!”
吳三桂麵帶微笑進來了。楊珅緊跟在他的身後。他一進客廳,一邊向主人的座位走一邊連連拱手。就座以後,隨即說道:
“失陪,失陪。因與子玉商議是否投降的事,失陪片刻,未曾勸酒。叨在鬆山戰場的患難之交,務乞兩位大人海涵。來,讓我為二位斟杯熱酒!”
唐通說:“酒已經夠了。還是說正事吧。平西伯,我同張大人如何向李王回話?”
吳三桂也不勉強斟酒,按照同楊珅商量好的意思,說今日已經夜深,必須明日同手下重要文武官員再作商議,方好決定。
唐通說道:“平西伯,你是武人,我也是武人,又是鬆山戰場上的患難之交。你也知道,我同張大人都不是陝西人,也不是李王的舊部,在大順朝中,初次奉欽差前來為李王辦理大事。我不知張大司馬怎麼想的,我隻怕勸降不成,又犯了貽誤戎機的罪,正如俗話說的吃不消兜著走。我們停留一天兩天,等候你與麾下重要文武要員商量定奪,不是不可以,可是得給我們一句囫圇話,讓我們好回北京複命。月所仁兄,你是明白人,你說是麼?”
吳三桂因見唐通的話幾乎等於求情,才來到時那種欽差大臣的口氣完全沒有了,點頭笑著說:
“我隻留你們住兩天,一定給你們一句滿意的囫圇話,請放心。”
張若麒已經對此行完全失望,望著半涼的酒杯,默然不語。楊珅正要說話,行轅軍需官和一位文巡捕各捧一個沉甸甸的紅綢包袱進來。楊珅因為兩位客人麵前的酒宴桌上杯盤羅列,趕快親自拉了兩把空椅子,每位客人的身邊放了一把,吩咐將包袱放在空椅子上。兩位客人已經心中明白,眼神一亮,各自望了身邊的紅綢包袱,掩蓋住心中的喜悅,裝出詫異神情,同時問道:
“這是什麼?什麼?”
軍需官二人趕快退出,並不說話。吳三桂叫仆人快拿熱酒。熱酒還未拿到時候,楊珅打開一個紅綢包袱,笑著說道:
“我家伯爺因二位大人奉李王欽差,風塵辛苦,前來犒軍,敬奉菲薄,聊表心意。送每位大人程儀足元寶四十錠,合實足成色紋銀兩千兩,萬望笑納。至於隨來官兵,明日另有賞銀。”
唐通和張若麒也想到吳三桂會送程儀,但是隻想到每人大概送二三百兩,至多五百兩,完全不曾料到每人竟是兩千兩。這太出人意料了。他們吃驚,高興,但又連聲推辭。最後唐通將新斟滿的酒杯一飲而盡,哈哈大笑,大聲說道:
“這,這,這真是卻之不恭,受之有愧!叫我怎麼說呢?平西伯,你有需要效勞之處,隻管說,弟一定盡力去辦!哈哈哈哈……”
張若麒雖然心中更為激動,但仍不失高級文官風雅,端起斟滿的酒杯,先向吳三桂舉舉杯子,又向楊珅等舉舉杯子,說道:
“值此江山易主、國運更新之際,故人相逢,很不容易。承蒙厚貺,愧不敢當。既然卻之不恭,隻好恭敬拜領。俗話說,金帛表情誼,醇酒見人心。弟此時身在客中,不能敬備佳釀,以表謝忱;隻好借花獻佛,敬請共同舉杯,一飲而盡。請!請!”
大家愉快幹杯之後,楊珅為兩位貴賓斟滿杯子,向客人說道:
“請二位大人放心。下官剛才已同我家伯爺商定,明日要與關寧重要文武密商投降大順的事。如今合關寧兩地為一體,家大業大,麾下文武成群,有人願意投降順朝,有的不忘大明,所以我家伯爺對此事一時不能決定。幸有二位大人奉李王欽差,今日攜重金光降山海,一則犒軍,二則勸降,使那些有意投降的文武要員,心情為之振奮。剛才我同平西伯商定,趁你們二位帶來的這一陣東風……”
唐通笑道:“子玉,我們是從西邊來的。”
“定西伯,那還是勸降的東風呀。趁你們帶來的這一陣東風,明日的會議就好開了。”
唐通說:“子玉副總兵,我的老弟,請恕我是個武人,一向說話好比竹筒倒豆子,直來直去。家有千百口,主事在一人。明日你們開文武要員會議,投降大順的決定權在平西伯手裏,不在別人!”
吳三桂說:“唐大人說的是,明日我當然要拿出我自己的主張。”
楊珅又接著說:“明日不但要同關寧大軍的文武要員密商,還要同本地的重要士紳密商。”
唐通說:“啊呀?還要同地方士紳密商?!”
“是的,不能瞞過地方士紳。”
“兵權在平西伯手裏,與地方士紳何幹?”
“不,唐大人。我家平西伯奉旨護送寧遠十幾萬百姓進關,入關後分住在附近幾縣。大順兵占據北京之後,近畿各州縣並未歸順,關內地方並未背叛明朝。倘若我關寧將士不與地方士紳商量,一旦宣布投降,散居附近各處的入關百姓與將士家屬豈不立刻遭殃?所以同居住在山海衛城中的地方士紳商議,必不可少。你說是麼?”
唐通說道:“子玉,你想得很周到,但怕夜長夢多,誤了大事。”
張若麒說:“唐大人,我們隻好停留兩三天了。”
楊珅說:“張大人說的是,如此大事,不可操之過急。好比蒸饃,氣不圓,饃不熟嘛。”
唐通苦笑點頭,同意在山海衛停留兩三日,然後回京複命。況且他已經得了吳三桂贈送的豐厚程儀,更多的話不好說了。但又心思一轉,他已經以大明朝敕封定西伯的身份出居庸關三十裏迎降李自成,這件事好比做投機生意,一時匆忙,下的本錢太大;倘若再因為來山海衛勸降不成連老本也賠進去,兩千兩銀子的程儀又算得什麼!他重新望著吳三桂說道:
“平西伯,你我是鬆山戰場上的患難之交,又是崇禎皇帝同時敕封的伯爵,這情誼非同尋常。奉新主兒李王欽差,我與張大人前來勸降,還帶著令尊老將軍的一封家書,我原想著我們之間可以無話不談,推心置腹,好好商量,走出活棋。我們不說在李王駕前建功立業,至少應該不受罪責,在新朝中平安保有祿位。可是對我們奉欽命前來勸降的這件大事,你平西伯連一句轉圜的話也不肯說,叫我們一頭碰在南牆上,如何向李王回話?”
唐通的話飽含著朋友感情,不談官麵文章,使吳三桂不免有點為難。他心中矛盾,麵露苦笑,看看楊珅和另外兩位陪客飲酒的親信文武,然後又望望張若麒。他的這種為難的神態,被張若麒看得清楚。張若麒在心中很讚賞唐通的這番言辭。他知道唐通的肚子裏還藏有一把殺手鐧,不到萬不得已不肯使用。他向唐通使個眼色,鼓勵他把話說完,而他的眼色隻有唐通一個人心領神會,竟然瞞住了吳三桂和楊珅等人。
唐通話頭一轉,說道:“平西伯,我的患難朋友,我的仁兄大人,有一件事情你是大大地失策了!”
張若麒明白唐通的話何所指,在心中點頭說:“好,好,這句話挑逗得好!武人不粗,粗中有細!從今晚起,我要對唐將軍刮目相看!”
唐通接著對吳三桂說:“我已經說過,我是竹筒倒豆子,肚裏藏不住話,對好朋友更是如此。”
吳三桂問道:“不知唐大人所言何事?”
唐通說道:“去年的大局已經不好,明朝敗亡之象已經明顯,好比小禿頭上爬虱子,誰都能看得清楚。可是就在這時,你奉密詔進京述職。臨離京時你將陳夫人帶回寧遠,卻將令尊老將軍與令堂留在京城,豈不是大大失策?如今老將軍落在李王手中,成為人質。萬一不幸被殺,豈不是終身傷痛?世人將怎樣說你?後人將怎樣說你?豈不罵你是愛美人不愛父母?仁兄,你聰明一世,糊塗一時,太失策了!”
吳三桂神色愁苦,歎一口氣,小聲問道:“家嚴與家母留在北京的內情你不知道?”
唐通實際早已聽說,裝作不知,故意挑撥說道:“我不在北京做官,所以內情一概不知。如今有些人不知你父母住在北京,誤認為你在北京沒有骨肉之親,沒有連心的人,才決計抗拒向李王投降,博取明朝的忠臣虛名。你在北京府上的父母雙親,結發賢妻,全家三十餘口,隨時都會被屠殺,他們每日向東流淚,焚香禱告,隻等你說一句投降之話。令尊老將軍為著全家的老幼性命,才給你寫那封十分懇切的勸降家書,你難道無動於心?”
吳三桂忽然心中一酸,不禁雙目熱淚盈眶。說道:“先帝一生日夜辛勤,勵精圖治,決非亡國之君。然秉性多疑,不善用人,動不動誅戮大臣,缺乏恢宏氣量。鬆山兵潰之後,許多駐軍屯堡,無兵堅守,陸續失陷,寧遠仍然堅守,成為關外孤城。家舅父祖將軍在錦州糧盡援絕,隻好投降清朝。從此以後,原先投降清朝的、受到重用的鄉親舊誼,都給我來信勸降。清帝皇太極也給我來過兩次書信,勸我投降。我都一字不複。家舅父奉皇太極之命,也給我寫信,勸我投降清朝。我回了封信,隻談家事,報告平安,對國事隻字不提。盡管如此,先帝對三桂仍不放心,下詔調家嚴偕全家移居京師,授以京營提督虛銜,實際把我父母與一家人作為人質。我父母在北京成了人質之後,崇禎帝才放了心,降密旨召我進京述職,麵陳防虜之策。倘若我的父母與全家沒有住在北京,成為他手中人質,他怕我在寧遠抗命,是不敢召我進京的。別說當時我不能料到北京會落入李王之手,崇禎會在一年後成為亡國之君,縱然我是神仙,能知後事,我也不敢將父母接回寧遠。至於陳夫人,情況不同。她不過是我新買到的一個妾。我身為邊鎮大帥,順便將愛妾帶回駐地,不要說朝廷不知,縱然知道也不會說話。定西伯仁兄大人,你我原是患難之交,沒想到你對此情況竟不知道!”
張若麒趕快笑著說:“唐大人原是邊鎮大帥,不在朝廷做官,所以對令尊老將軍升任京營提督內情並不知道。他隻是聽別人閑言,胡說平西伯你隻要美人,不要父母。他一時不察,酒後直言,雖然稍有不恭,也是出於好意。伯爺目前處境,既要為勝朝忠臣,又要為父母孝子,難矣哉!難矣哉!此刻夜已很深,不必多談。但請明日伯爺同麾下的文武要員密商和戰大計時候,能夠拿出主張,向李王奉表稱臣,一盤殘棋死棋都走活了。”他轉望著楊珅問道:“楊副將,今晚休息吧,你看怎樣?”
楊珅敷衍回答:“這樣很好。明日在密商大計時,請我家伯爺多作主張。”
此時已經三更過後,吳三桂帶著楊珅和另外兩位陪客的文武親信將大順的兩位欽差送至別院中的客館休息。前邊有兩個仆人提著官銜紗燈,後邊有兩位仆人捧著兩包共八十錠元寶。目前已經是春末夏初季節,天氣晴朗,往年春末夏初常有的西北風和西北風挾來的寒潮,都被高聳的燕山山脈擋住,所以山海城中的氣候特別溫和。不知是由於氣候溫暖,還是因為多喝了幾杯好酒,唐通和張若麒在被送往行館的路上,心情比較舒暢,談笑風生。
款待兩位欽差的地方被稱為欽差行館,是在吳三桂行轅旁邊的一座清靜小院,上房三間,兩頭房間由唐通和張若麒下榻,床帳都很講究。房間中另有一張小床,供他們各自的貼身仆人睡覺。院中還有許多房屋,隨來的官兵合住同一院中。
吳三桂將客人們送到以後,沒有停留,囑他們好生休息,拱手告別。唐張二人確實很覺疲倦,但他們趕快將各自的元寶點了點,每人四十錠的數目不錯,隨即吩咐仆人分裝進馬褡子裏。仆人為他們端來熱水,洗了腳,準備上床。
唐通手下一位姓王的千總、管事官員,腳步輕輕地進來稟報,今晚平西伯行轅派人送來了三百兩銀子,賞賜隨來的官兵和奴仆,都已經分散完了。
唐通心中很高興,覺得吳三桂還是很講交情的。王千總還要向他詳細稟報時,他一擺手,不讓王千總繼續說下去,趕快問道:
“我原來吩咐你們在關寧明軍中有老熟人、有親戚的,可以找找他們,探聽一點滿洲人的消息,你們去了麼?”
千總回答:“院門口警戒森嚴,誰也不能出去。”
“啊?不能出去?”
王千總低聲說:“不知為什麼這小院的門禁很嚴,我們的官兵不能出去,外邊的官兵也不能進來。”
唐通吃驚地瞪大眼睛說道:“怪!怪!我同張大人是大順皇上派遣來犒軍和諭降的欽差大臣,我們的隨從人員為何不能走出大門?!”
張若麒正從枕上抬起頭來側耳細聽,聽見唐通的聲音提高,且帶有怒意。他便起身披衣而出,悄悄問明了情況,隨即向唐通和王千總擺擺手,悄聲說道:
“不管守大門的武官是何用心,我們眼下身在吳營,隻可處處忍耐,萬不可以大順欽使自居。明日吳平西與親信文武以及地方士紳等會商之後,肯不肯降順大順,自然明白。倘若投降,萬事大吉,我們也立了大功;否則,我們隻求速速回京複命,犯不著在此地……”他不願說出很不吉利的話,望一望唐通和王千總,不再說了。
唐通說:“好,我們先隻管休息。是吉是凶,明天看吧!”
唐通與張若麒本來愉快的心情突然消失,轉變成狐疑、震驚和失望。盡管他們一時不知道為什麼有此變化,但實際情況卻很可怕:他們和隨來的官兵都被軟禁了。
最近幾天,吳三桂最關心的沈陽消息不再是清兵是否南下,而是要確知清兵何時南下,兵力多大,將從何處進入長城,何人統兵南下等等實際問題。大順欽差的到來,使這些消息變得更加重要了。昨夜把唐、張兩位欽差送至客館之後,他也很快回到內宅。本想好好休息,卻被這些事情攪著,輾轉床榻,幾乎徹夜未眠。所幸天明時分,一名探馬從寧遠馳回,把這些消息全都探聽清楚了。
吳三桂為著對兩位從北京來的犒軍欽差表示特殊禮遇,今日仍將唐、張二位請到平西伯行轅早餐。吳三桂和楊珅作陪,態度比昨夜最後的酒宴上更為親切。昨夜就寢以前唐通的滿腹疑慮和惱恨,忽然冰釋,暗中責備自己不該小心眼兒。但他畢竟是個武人,飲下一杯熱酒以後,趁著酒興,望著吳三桂說道:
“月所仁兄,我們是鬆山戰場上的患難之交,不管勸降成不成,朋友交情仍在。昨夜一時不明實情,我誤以為你已經將我與張大人軟禁,錯怪仁兄大人了。”說畢,他自己哈哈大笑。
吳三桂心中明白,故意問道:“何出此言?”
“昨夜聽我的隨從說,自從住到客館以後,門口警衛森嚴,一天不許他們出去拜訪朋友,也不許別人進來看他們。他們說被軟禁啦。”
吳三桂故作詫異神情,向楊珅問道:“這情況你可知道?”
楊珅含笑點頭:“我知道。今日還得如此,以免有意外之事。”
“為什麼?”
“我們關寧將士忠於大明,從來為我國關外屏障,矢忠不二。一提到流賊攻破北京,逼死帝後,痛心切齒。昨日兩位欽差來到之後,關寧將士與地方忠義士民群情浮動,暗中議論打算殺死兩位欽差。職將得到稟報,為了提防萬一,職將立刻下令,對欽差大人居住的客館加意戒備,裏邊的人不許出來,外邊任何人不許進去,也不許走近大門。”
吳三桂說道:“你這樣謹慎小心,自然很好,可是你為何不在下令前向我請示,下令後也不向我稟報?”
“鈞座那樣忙碌,像這樣例行公事,何必打擾鈞座?”
吳三桂點頭,表示理解。“啊”了兩聲,隨即向兩位欽差笑著說道:
“楊副總兵雖然是為防萬一,出於好意,作此戒備安排,理應受嘉獎;但他不該忙中粗心,連我也毫不知道,也沒有告訴二位大人,致引起二位誤會。”說畢,他哈哈大笑,又向楊珅問道:“今日還要嚴加戒備麼?”
“謹稟伯爺和二位欽差大人,今日還得嚴加戒備,直到明日兩位欽差啟程回京。”
唐通對楊珅說道:“子玉,我現在才知道你是好意,昨夜我可是錯怪你啦。張大人,昨夜你也有點生氣是麼?”
張若麒畢竟是進士出身,在兵部做了多年文官,慮事較細。今日黎明時從噩夢中一乍醒來,又思慮他與唐通以及隨來官兵遭到軟禁的事,想來想去,恍然醒悟。他猜想,近日來,必是吳三桂與滿洲方麵有了勾結,山海衛兵民中人盡皆知。吳三桂為不使走漏消息,所以才借口為欽差安全加強警衛,使他們誤認為受到軟禁。他常常想著,自家身處亂世,值國運日趨崩解之秋,可謂對世事閱曆多矣。他認為天下世事,頭緒紛雜,真與假,是與非,吉與凶,友與敵,往往在二者間隻隔著一層薄紙。不戳破這張薄紙,對雙方都有利,可以說好處很多。何況心中已經清楚,李自成並非創業之主,說不定自己以後還有用上吳三桂之時。這樣在心中暗暗劃算,所以對唐通與吳三桂的談話,他隻是含笑旁聽,不插一言。直到唐通最後問他,他才說道:
“我昨天太疲倦,一覺睡到天明。”他轉向吳三桂說:“今日關寧將領們會商大計,十分重要。深望伯爵拿出主張,我們好回京去向李王複命。”
吳三桂笑而不言。
上午,吳三桂召開秘密的軍事會議,隻有副將以上的將領和文官中的少數幕僚參加。大家都知道清兵不日就要南下,對反對李自成更加有恃無恐。所以會議時有許多人慷慨激昂,揮舞拳頭。
中午,仍然在行轅中設酒宴款待欽差。吳三桂在宴前請二位欽差到二門內小書房密談,說明他同麾下文武大員密商結果,誓忠大明,決不投降。倘若流賊前來進犯,他決意率關寧將士在山海衛決一死戰,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他請求兩位欽差在酒宴上不要再提起勸降的事,免得惹出不快。雖然唐通和張若麒也做了最壞打算,但這樣的結果仍然使他們感到大為失望和吃驚。唐通問道:
“平西伯,你是不是得到了滿洲兵即將南下的確實消息?”
“滿洲方麵,我一點消息沒有。自從我從寧遠撤兵入關之後,隻派細作刺探北京消息,不再關心沈陽消息,所以滿洲的動靜,毫無所知。”
“你是否給李王寫封回書?”
“既不向他稱臣,又不對他討伐,這書子就不寫了。”
“給牛丞相寫封書子如何?”
“他是你順朝的丞相,我是大明朝的平西伯,邪正不同流,官賊無私交,這書子也不好寫。”
張若麒感到無可奈何,要求說:“我們二人奉李王之命,也是牛丞相的囑咐,攜帶重金和許多綢緞之物,前來犒軍,你總得讓我們帶回去一紙收條吧?”
“好,我已命手下人準備好了,你們臨動身時交給你們。”
唐通說:“既然你拒絕投降,我們今日下午就啟程,星夜趕回北京,向李王複命。”
吳三桂說:“二位大人既有王命在身,弟不敢強留。因怕路上有人說你們是流賊的使者,把你們傷害,我已吩咐楊副將派一妥當小將,率領一百騎兵,拿著我的令旗,護送你們過永平以西。怕路上百姓饑荒,缺少食物,也給你們準備了足夠的酒肉糧食和草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