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了這話,眾人心中略覺振奮。有人站起來,焦急地向吳三桂說道:
“伯爺,事不宜遲,如何找到皇上和太子,找到之後,如何迎來軍中,請伯爺訓示。”
吳三桂隨即命一個親信中軍,立即派細作密查暗訪,趕快找到聖駕和太子的去向。他說,“據我猜想,皇上知道我軍勤王,必從朝陽門或東直門逃出京城。由於城外到處都有闖賊的人和邏騎,隻好藏身在什麼地方。你派人隻在這一帶鄉下暗訪,說不定就在通州境內。”
中軍說了一聲“遵命”,退出大帳。
“忠孝不能兩全。自古盡忠的不能盡孝,盡孝的不能盡忠,當國家危亡時候,實難兩全啊!”吳三桂長歎一聲,滾出兩行熱淚來,接著說,“我從前原想著,縱然國家艱難萬分,還可以拖上數十年,所以將父母送往北京城中居住,好使朝廷對我不存疑心,沒料到我會成了亡國之臣……”
天色暗下來了。吳三桂平日喜歡宴客,如今國難當頭,家難當頭,雖然不再舉行酒宴,卻按照往日習慣,將少數將領和幕僚們一起留下來吃晚飯。飯後大部分將領各回本營,部署軍事,以備非常,隻留下少數將領和心腹幕僚在帳中繼續商議。
約摸二更時分,忽然探馬稟報,崇禎皇上已於北京城破時吊死煤山;太子和永王、定王都被李自成找到了。吳三桂在精神上重新受到巨大打擊,感到絕望。原來抱有的一絲幻想,現在破滅了。他不覺失聲痛哭,隨後把將領們重新叫來,連夜商量對策。
會上,有人建議立即為先帝、後發喪,傳檄遠近,號召京畿豪傑,共為先帝、後複仇,驅剿“流賊”,匡複明室。但是商議很久,吳三桂沒有采納。他比一般將領心中更清楚:倘若找到了崇禎和太子,自然可以號召天下,在他是忠君愛國的義舉,而崇禎和太子也等於奇貨可居。但現在崇禎已死,太子又落進李自成手中,憑他手中這一點兵力,匆匆忙忙為先帝、後發喪,傳檄遠近,其結果隻會對他十分不利。
也有人主張趕快退兵山海關,遠離京城,免得被李自成突然襲擊。吳三桂聽了也搖搖頭,因為他斷定李自成還不會馬上派兵打他。
當有人大膽提出是不是能借用滿洲力量時,吳三桂隻是猛抬頭看了看說話人,之後竟未置可否。倒是大家一致猜想,滿洲可能會乘機進兵。如果滿洲進兵,他們被夾在滿洲兵和北京之間,應當怎麼辦呢?大家反複商量了一陣,一時拿不出什麼好的辦法來,隻決定暫時屯兵玉田,觀望等候。同時多派細作,隨時探聽北京、沈陽兩方麵的動靜。
三天過去了。雖然北京城門把守很嚴,不許閑人進去,吳三桂派去的細作輕易進不了城,但是城內消息還是傳出不少。傳得最盛的仍然是拷掠追贓、奸淫、搶劫一類事,將北京城內形容得十分可怕。每個消息都燃起吳三桂對大順軍新的仇恨,使他常常咬牙切齒大罵:
“流賊果然不能成事!”
關於保定方麵,他也知道,劉芳亮於三月十五日破了保定,沿途還破了一些州縣。由於兵力分散,到處局勢不穩,劉芳亮到保定之後,人馬隻有一兩萬人,沒有力量增援北京。
另外,他還知道,大順軍派人去天津催糧,到處都遇到零星抵抗。京畿士民一天比一天不再害怕大順軍了。大家對李自成在北京的所作所為愈來愈不滿,思念明朝的心也愈來愈甚。
最使他震動的是來自關外的消息。他知道幾天前滿洲開始火速地將人馬向沈陽集中,顯然是準備南來。這既使他振奮,也使他有些擔心。因為滿洲的意圖,他並不清楚。如果是想來爭奪山海關,他將如何是好呢?
這時不斷地有細作回來稟報北京情況,也帶來不少謠言和傳聞。譬如拷掠追贓的事,就被人們大大地誇大了,好像北京成了一座恐怖的城市。譬如說李自成根本沒有當皇帝的命,他隻要一坐皇帝的寶座,便立刻看見有一丈多高的人穿著白衣服在他麵前走動,使他感到陰森可怕。他也不能戴皇帝的冠冕,一戴上就頭疼。還有謠傳,說李自成進城後要在北京鑄造永昌錢,結果失敗了。用黃金鑄造禦璽,也鑄造不成。這些都增加了吳三桂和將士們對李自成的蔑視,而自信他們總有機會能把李自成趕出北京,恢複明朝江山。
吳三桂也曾派出人去打探他北京的家中情況。可是胡同口有兵丁把守,不準閑雜人出進。所以他對父親和一家人的情況一直搞不清楚。隻有一點他明白:他們已經被軟禁了,被拘留了。
自從到了玉田,知道北京失守、皇上殉國以後,吳三桂的心中常常有一種亡國之痛,而現在這種國亡家破的痛苦比前幾天更要加倍。前幾天他還存著許多僥幸心理,現在這僥幸心理差不多已成過去,眼前明擺著的是他的父母性命難保。想到這些,他的腦際不覺浮現出父母雙鬢斑白的影子。同時他也想到他的結發妻子。盡管最近幾年他對她很冷淡,但畢竟是結發夫妻,她曾經替他生兒育女。還有許多親屬,也都跟父母在一起。想著所有這些親人和他的父母都將被殺害,他心中感到刺痛。就這樣,他思前想後,揣摸著各種情況,有時暗暗地揩去眼淚,有時歎一口氣,有時又忍不住咬咬牙說:
“一不做,二不休,如今隻好與流賊周旋到底了。”
這天晚飯以後,吳三桂吩咐速速傳知參將以上將領和重要文官,四更以後前來大帳議事。
會議開始後,吳三桂先把近幾天的情況向大家介紹了一遍,然後說道:“我們人馬雖然很能打仗,可是畢竟人數不多,不能前去北京,也不能留在這裏。前去北京是孤軍深入,而賊軍以逸待勞,對我們顯然不利。留在此地,賊兵來打,他們人多,我們人少,容易受他包圍。為今之計,隻有迅速撤軍,一部分撤到山海關,大部分撤到永平待命。”
一個將領問道:“是否準備在永平與流賊決一死戰?”
吳三桂說:“臨時再定。要是我們全部去山海關,流賊會認為我們膽怯逃走,他就會於四月上旬在北京僭號登極。我們大部分人馬暫駐永平,他知道我們無意撤退,心中就要掂量掂量。說不定他就不敢馬上登極。倘若他到永平同我們作戰,我們就要看看他出兵的人數。如果他全師而來,人馬眾多,我們可以再退到山海關。”
又一個將領問道:“山海衛是一個小城,流賊哄傳有二十萬人,少說也有十幾萬,我們能否在山海衛城下作戰,請大人再考慮。”
吳三桂冷冷一笑:“本鎮自有良策。戰爭打起來,我們必勝,流賊必敗。流賊一敗,將不可收拾,那時北京就可以收複了。”
有人似乎明白了吳三桂的用兵方略,有人還不甚明白,互相交換眼色。吳三桂知道他們心中存疑,接著說道:
“我已經派人探知,北朝正在集中兵力。想來他們獲知北京失陷,必會傾巢出動。倘若李自成來到山海關與我們決戰,我們隻要堅持數日,北朝人馬將從某個長城缺口直搗北京。彼時北京城內空虛,李自成必定倉惶退兵。而西邊既有清兵攔頭痛擊,東邊又有我軍追趕,流賊豈能不敗?即使北朝不從長城缺口南下,而在長城以外駐紮,我們也可差人前去借兵。曆史上向外人借兵的事並不少見。我們常聽說古人有一個申包胥,吳國滅了楚國後,他就向秦國借兵,結果把吳國打敗,楚國又恢複了。難道我吳三桂就不能做申包胥麼?何況我有數萬精兵在手,比申包胥強百倍。隻要有北朝出兵,我們定可驅逐流賊,恢複明室。事後也不過以金銀報答北朝罷了。所以無論如何,我們都可立於不敗之地,隻等李自成前來自投羅網。”
將領和幕僚們聽了吳三桂的用兵方略,都十分佩服,連聲說:“好,好,這樣我們準能打勝仗!”
吳三桂接著說:“倘若李自成親自率領人馬到山海衛城外作戰,我們會打他個人仰馬翻!”
眾人十分振奮,紛紛說:“這樣用兵,十分妥當。”
當天五更以後,吳三桂將什麼人退駐永平,什麼人退守山海關都部署好了。命令一到,關寧人馬立刻到處搶劫,奸淫婦女,放火燒毀村落。百姓在睡夢中驚醒,亂紛紛地往曠野中逃命。逃不及的,男的被殺死,女的被強奸。天明後,關寧兵退走了,玉田縣剩下一座空城,隻見四野到處都是火光和濃煙,哭聲和咒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