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2 / 3)

李自成猛然心驚,馬上問道:“還敢奸淫婦女?……該斬!該斬!”

王長順接著說:“我大順軍才進北京的幾天還好,五天以後,強奸婦女的事兒就有了。這樣事兒,隻要出了幾樁,全城就驚慌了。到底強奸的案子有多少,很難說。雖然有些傳聞是無根的謠言,但有些事千真萬確。滿京城哄傳安福胡同一夜之間婦女投井和懸梁死了三百多人,經小臣一再訪查,確實有一百多人。還有一個十四歲的幼女,被拉到城頭上輪奸而死。還有一個婦女,抵死不從,破口大罵,竟被當場殺死。皇上!自古得民心者得天下。你的手下將士進北京後,又是搶劫,又是奸淫,把你的好名聲都敗壞啦。皇上啊,小臣跟著你出生入死打天下,可是河南、湖廣各處的百姓至今還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沒有過上一天好日子,到北京後又很快失去了民心,這樣下去,你的江山如何能夠坐穩?如何能建立一統的鐵打江山?”王長順忍不住熱淚橫流,又哽咽說:“皇上,這北京可不是一個小地方,不是一個藏在山旮旯裏的小村莊,不是伏牛山中的得勝寨。全國各處的人們的眼睛都在望著北京。你能不能在全國得民心,在北京的名聲十分要緊,是好是壞,馬上就傳到各地。在朝中,如今都對你隻講歌功頌德之話,隻有我這個老馬夫對你直言!”

李自成聽了老馬夫的直言確實十分吃驚,也確實十分震怒,在禦案上猛捶一拳,又掃了宋獻策和李岩一眼,這眼神使他們駭了一跳。馬上,李自成又向王長順問道:

“進北京後軍紀如此敗壞,汝侯劉宗敏何以不管?難道他一點兒也不知道麼?”

“劉爺也殺了幾個人,可是隻要軍民住在一起,強奸的事兒就是沒法禁止。常言道:‘出外當兵過三年,看見母豬賽貂蟬。’何況進了北京,咱們的將士……”

李自成說道:“孤想到了這一件事上,所以催促在上月底挑出兩千宮女,又從達官顯宦的家奴中挑了上千婦女,分別賞賜有功將校。”

“陛下,你對有功將校賞賜美女,這用意小臣明白,可是陛下,你也有思慮不周的時候。咱大順軍來到北京的有六七萬人,受到皇恩賞賜的隻是少數。那得到美女的自然高興,還有幾萬人沒有得到美女,豈肯甘心?我的皇上,請饒恕小臣直言!從上月二十八日皇恩賞賜美女之後,奸淫良家婦女的事兒更多了!更多了!崇禎十二年過年以後,我軍被圍困在商洛山中,明朝不能夠消滅咱們,全靠紀律嚴明,也靠商洛山中的窮百姓跟我軍是一條心。李鴻恩是你的親堂弟,強奸民女未遂,他的媽是你的五嬸,年輕輕就守寡,隻有這一個兒子,還沒有長成大人就隨你起義。你為了軍紀,硬是下狠心把鴻恩斬了。那時候,多少人為他哭著說情,我也流著淚替他說情,你也哭了,可是他還是被你斬了。他作戰有勇有謀,常立戰功,倘若不被斬,他今日也封侯了。小臣近幾日常想到鴻恩的死,心中難過。那時我軍在潼關南原打了個大敗仗,困守商洛山中,難得的是軍紀嚴明,上下一心。如今進了北京,得了江山,從前的好軍紀卻沒有了,那一股拚死創業的勁頭沒有了。皇上,萬一再遇到困難時候,誰替你拚死賣命?鴻恩在商洛山中被斬時沒有怨言,也沒有哭,如今他的魂靈在黃泉下看見這種情形準會痛哭!我的陛下,我的皇上啊,十幾年來,跟隨你起義的成千上萬的英烈鬼魂,看見咱大順軍今日情況,要不在陰間痛哭才怪哩!……”

王長順不能再說下去,伏地嗚咽。李自成第一次聽到這樣的直言,心中很為震動。看見宋獻策和李岩仍在肅立候旨,不敢落座,他用責備的口氣說道:

“你們二位身任正副軍師,我軍近日軍紀敗壞,肆意搶劫財物、奸淫婦女,你們必定知道,為何不向孤直言?為何不拿出整頓軍紀的辦法?王長順並非大順朝中的文臣武將,隻是一個跟我多年的老馬夫,他就敢向孤直言!如若不是他平日懷著一顆忠心,今日闖進宮來,孤仍然被蒙在鼓裏!”

正副軍師立刻跪下。宋獻策說道:“臣等並非不知,幾次欲直言陳奏,尚未得適當機會。今日王長順闖宮直言,使臣等彌增慚愧。臣等昨日為整飭軍紀事到田皇親宅與汝侯麵商,因汝侯才為奸情案斬了兩個人,怒氣未消,所以未作深談就辭出了。”

“他殺了兩個什麼人?”

李岩說道:“如今軍民混雜,強奸與通奸之事欲禁不止。加上種種緣由,遂使強奸與通奸之事,愈來愈多。臣等忝居軍師之位,罪該萬死。捷軒所殺的兩個人尚非強奸,隻是一對通奸男女!”

“殺的一對男女?”

宋獻策接著說道:“昨日臣等到提營首總將軍府,適逢一巡邏小隊捆送來一對通奸男女和一名原告。汝侯還是往日的雷霆脾氣,叫我們坐下等候,立即擂鼓升堂,審問案犯。那婦女年紀很輕,尚有幾分姿色。那原告男人又老又醜,顯然他的妻子不是原配,是買來的妾或丫頭收房,與丈夫並無夫妻恩情。捷軒問那婦女:‘你願意隨丈夫回家去麼?’那婦女回答說:‘我不願王頭目單獨為我而死,寧肯同王頭目奔赴黃泉,也不願再回到丈夫身邊!’捷軒又問小校:‘你還有什麼話說?’小校知道自己必死無疑,所以毫無恐懼,大聲說道:‘有的將校,家中有妻有子,蒙恩賞賜美女,我跟隨闖王起義十年,至今二十八歲仍然是一個光棍。我們雖然是通奸,可是我願意娶她,她願意嫁我,兩情兩願,要死死在一起。我們活著不能結為夫妻,到陰間結為夫妻!’汝侯為著軍紀不可壞,一怒之下,將這一對男女殺了。”

李自成聽了這個案子,心中引起一連串問題,但是沒有時間向深處思考,向宋獻策和李岩問道:

“目前情況,不可任其下去,兩位軍師有何善策?”

宋獻策回答:“臣等今日進謁陛下,為著兩件大事:一是要密奏滿洲人的動靜,二是要奏明北京近日情況。前一件尤為重要,不可不早為之備。”

李自成猛然一驚:“滿韃子有何動靜?”

宋獻策說:“此事須要密奏。”

李自成:“是同吳三桂有勾結麼?”

李岩趕快說道:“陛下,王長順進宮來見陛下很不容易,他的直言陳奏,實屬難得。請陛下聽王長順繼續陳奏,等他陳奏完畢,臣與宋軍師再向皇上密奏新得到的重要探報。”

李自成明白宋獻策和李岩要向他麵奏的是十分重要的軍事機密,於是命他們起身坐下,轉向王長順問道:

“王長順,你還有什麼話要對孤說?”

王長順明白兩位軍師有重要軍情向皇上密奏,自己應該趕快退下,於是說道:

“皇上!小臣是一個追隨陛下多年的馬夫,鬥大的字兒認識不到一牛車。常言道,‘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小臣隻有一片忠心,害怕皇上每日聽到的盡是歌頌功德,會誤了陛下大事,所以冒死闖宮,直言麵奏。如今話已吐出口了,請治小臣冒犯之罪。”

“我大順軍到北京後有搶劫百姓的,有奸淫婦女的,多年的好軍紀忽然敗壞,你不進宮來直言陳諫,孤一點也不知道!孤一進紫禁城就不曾出去過,看來孤應該出去親自看看,聽聽,不應該光聽群臣的頌揚的話,是吧?”

“皇上,請恕小臣再說幾句直言,縱然你天天走出紫禁城,北京城內軍民的真正情形,你也是看不見,聽不到。”

“孤不聾不瞎,何至如此?”

“小臣雖不曾讀聖賢書,對世道人心卻有經驗,看得很多,想得很深。在攻破洛陽之前,陛下雖然號稱闖王,朝廷和官府罵陛下是流賊。可是陛下正在艱難創業,到處流竄,穿破的,吃粗的,與士卒同甘苦,把窮百姓看成了父兄姐妹。每到一地,因為你的軍紀嚴明,仁義愛民,老百姓敢圍到你的身邊,把心裏話說給你聽。你的耳總是聰的,眼總是亮的。破了洛陽之後,你成了奉天倡義文武大元帥,手下有了幾十萬人馬,局麵同以前大不相同了,能夠到陛下身邊說話的隻有那幾十員有頭臉的將領和親信幕僚,從此後,小百姓不能隨便見你了,士卒小校不能隨便見你了,連我這個老馬夫王長順在緊急時候也不能見到你了!……莫說稱王稱帝,就拿做官的人們說,都是官越做越大,跟百姓越離越遠。自古如此!……皇上!小臣言語太直,請恕小臣死罪!”

“你說得很好,說下去,說下去,孤正要聽你的直言!”

王長順遲疑一下,接著說道:“去年春天到了襄陽以後,陛下受眾將擁戴,號稱新順王,草創了新的朝廷,設置了文武百官。從此,局麵又不同了,文臣武將們在你麵前奏事都得跪下,你隻許總哨劉爺可以免禮。十月間進了西安,陛下將秦王府的宮殿作為新順朝的宮殿,每隔三日去灞橋觀操,沿途百姓看見你的黃傘都遠遠避開,來不及避開的都跪在路邊不敢抬頭,怕得渾身打顫,連大氣兒也不敢出。近處,連正在啼哭的小娃兒聽媽媽說:‘不許哭,皇上駕到!’也馬上閉住嘴了。今年元旦,陛下在長安昭告天下,定國號大順,改元永昌,受文武百官朝賀。如今又進了北京城。不管是不是舉行了登極大典,陛下就是當今皇帝,天下萬民之主。陛下想出紫禁城聽一聽,看一看,其實陛下什麼也聽不到,看不見。陛下要出去一趟,前一天就得沿路刷洗門麵,填平地麵,打掃幹淨,然後用黃沙鋪路。聖駕出宮可不是隨時想出去就出去,出宮的吉日,時刻,都得由軍師或欽天監事先擇定,傳諭扈從百官知道。出宮的這一天,從一早就開始靜街,文臣們稱做警蹕。小臣聽說,沿路一街兩廂商店停業,家家關門閉戶,除門口擺設香案之外,門窗內不許有人窺看,不許有一點聲音,深院中不許傳出小孩哭聲,不許有雞鴨亂叫。街道兩旁,五步一卒,十步一兵,麵朝外,背朝街心,弓在背,刀在腰,長槍刀劍在手,肅立無聲。皇上坐在三十六人抬的龍輦上,隔著亮紗,向前看,你隻能看見幾百名騎在馬上的護駕親軍,接著是各種旌旗飄揚,傘、扇成對,隨後是成對的金瓜、鉞、斧、朝天鐙……各種執事。再往後是一柄黃傘,四個隨駕的宣詔官和八個騎馬仗劍的武士。還有什麼,小臣隻是聽說,說不清楚。總之,我的皇上,請恕小臣直言,你向前看——看不見一個百姓,向左右看——看不見一個百姓,回頭向後看,你隻能看見扈從的群臣和大隊騎兵。從前你同窮百姓們親親熱熱地坐在一起隨便噴閑話、敘家常的那種情景,再也不會有了!……皇上,小臣的直言已經說完,請皇上治小臣胡言亂語,大大不敬之罪!”

李自成望著王長順,不知說什麼好。老馬夫的直言是他第一次聽到,心頭上又是突然吃驚,又是恍然明白,又是爽然若失,又是……總而言之,各種心態幾乎在同時出現,十分紛亂,使他一時間茫然理不出一個頭緒。他很想留住王長順為他再說出些他所不知道的北京情況,但是他也看見兩位軍師的神色沉重,在等待著向他稟奏十分重大的軍事機密,於是他向正副軍師的臉上打量一眼,又向王長順問道:

“難道來到北京的大順軍全是一樣,軍紀都壞了不成?”

“不,皇上,自然也有好的。”

“哪些部隊是比較好的?”

“陛下,小臣每日無事,帶著四名親兵,騎馬各處走走看看,好在我的人緣熟,什麼事都瞞不住我。據小臣看來,咱來到北京的六七萬大順軍,不是軍紀全壞了,倒是有三支人馬保有往日的軍紀,沒有聽說有搶劫和奸淫的事……”

“哪三支人馬?”

“駐紮在皇城以內和守衛紫禁城的部隊,軍容整肅,紀律嚴明,可以說沒有給皇上的臉上抹灰。咱副軍師李公子從豫東帶出來的一支人馬,如今隻有兩千多人,在安定門內駐紮五百人,其餘都駐紮安定門外和安定門一帶的城頭上,同百姓平買平賣,秋毫無犯,老百姓提起來讚不絕口,真是狗攆鴨子,呱呱叫!……”

李自成露出來高興的笑容,問道:“還有麼?還有麼?”

“還有,可不在北京城內。小臣也到了通州,看看運河,看看兵營,也到當地百姓家坐了坐。”

“那裏駐紮的人馬軍紀如何?老百姓怎麼議論?”

“哎呀,皇上,咱們的眾多人馬,很不一律!平日顯不出多大分別,如今到了北京,一片歡慶勝利,這勝利可像火爐,誰是真金,誰是鍍金,誰是黃銅,都顯出真容啦!人都是有血有肉的,誰不愛錢?誰不愛女人?人都有七情六欲啊!……我的皇上!如今已經攻占了北京,局麵一變,人們的想法一變,加上軍紀一鬆,七情六欲的河堤決口啦,官兵能夠原樣不變就難囉。可是羅虎率領的三千人馬駐紮在通州東邊,就是與眾不同!在他的軍營中,他禁止賭博,禁止遊蕩,全營每日老鴰叫就吹號起床,刻苦操練。羅虎以身作則,與士卒同甘共苦,吃一樣的飯菜。他在操練之暇,讀書寫字,或請當地有名的舉人秀才替他講書,謙恭下士,人人稱讚,說他日後準能成為一員名將。如今才二十一二歲就顯出是大將之才。難得,難得,實在少有!陛下,咱大順軍中出了這樣一個名將坯子,小臣心中高興,也為陛下慶賀,可惜眼前隻有這麼一個!”他激動得滾出眼淚,又說道:“小臣要說的話已經說完,兩位軍師有重要機密軍情稟奏,小臣退下。”

王長順叩了一個頭,站起身來,正要小心退出,忽然聽見皇上說“王長順且慢走”,他立刻轉回身來,垂手肅立,等候皇上問話。他不知是不是皇上要斥責他闖進宮來,在禦前大膽胡言亂語之罪。李自成停了片刻,望著老馬夫問道:

“長順,你親眼看見過小虎子如何操練?”

王長順回答說:“皇上,小臣被羅虎留在通州住了兩天,看了他的步兵操練。那真是認真操練,頭目中有一個上操時違反軍紀,他嚴厲責罰,毫不容情,使教場中的全營官兵害怕得麵如土色,大氣兒也不敢出。我看他操練騎兵,既有我軍在商洛山中和伏牛山得勝寨訓練騎兵的老辦法,也有新招,這新招就叫我看出他是一員名將坯子。”

“他有什麼新招?”

“他操練騎兵的地方在運河北岸,離河邊約有兩裏,羅虎將五百騎兵在教場操練了陣法和射藝之後,忽然他將紅旗揮動三下,這五百騎兵隨著戰鼓聲變成五騎並行的縱隊,十分整齊,小跑前進,直向河邊。騎兵快到河邊的時候,鼓聲不止,騎兵繼續前進。離河邊不到十丈遠時,忽然縱隊變成橫隊,繼續前進。我心中大驚,趕快說道:‘震山將……’”

“你叫他什麼?”

“臣叫他震山將軍。”

李自成含笑問:“啊?”

“是的陛下,臣稱他震山將軍。雖然陛下的愛將羅虎是在臣的眼皮下長大的,臣一向叫他小虎子,或叫他小羅虎,可是他如今是咱大順軍中的一營主將,在他那一營官兵中威望極高,所以臣應該稱他的表字震山,加上‘將軍’二字。”

“啊,孤聽著怪新鮮呢……你接著剛才的話頭說下去,說下去。”

王長順接著說道:“臣說,震山將軍,請趕快鳴金!他沒有理我,下令旗鼓官用力擂鼓,猛搖紅旗。他跳下看台,同二十名親兵也跟著揚鞭下水。那一段運河大約有二十丈寬,河心很深。此時旗鼓官帶著鼓手躍馬下水,緊跟羅虎,鼓聲不止,角聲又起,鼓聲和角聲混和一起,催促著騎兵泅水前進。突然,對岸樹林中響起一聲號炮,隨即也響起鼓聲,奔出了兩百步兵,向河岸施放火器。一時河對岸炮聲和鼓聲震耳,火光閃閃,硝煙滿地,一片喊殺之聲。渡河的騎兵左手牽著馬韁,右手揮著刀劍,喊著‘殺!殺!……’衝向對岸,衝進硝煙之中,又過片刻,在對岸抵抗的步兵敗逃了。鼓聲停止,鑼聲響了,硝煙開始散了。羅虎率領著騎兵整好隊伍,泅水回來。騎兵回到了閱兵台前,大家的下半身都濕了。羅虎雖是主將,也不例外。他講了幾句話,勉勵大家明日繼續苦練,然後才命大家回營去烘烤衣褲。皇上,這可是你的一支戚家軍啊!羅虎的這三千步騎兵是陛下頂頂管用的一支精兵!”

李自成聽得滿意,不由地點頭說:“好,好,小虎子真有出息!……你退下去吧,以後有重要話還可以進宮麵奏!”

王長順退出以後,李自成看看兩位軍師的神色,心中明白一定是他們得到了很不利於大順的軍情探報,問道:

“吳三桂那方麵有什麼新的消息?”

宋獻策趕快回答:“自從攻破北京以後,臣即命劉體純駐在通州,不惜金錢向山海關一帶和長城以外派遣細作,打探吳三桂和遼東軍情。今日五更,劉體純差人來軍師府向臣與林泉稟報一項極其重要的軍情,臣等所擔心的事果然來到眼前了。”

李自成的心中驀然一驚,問道:“什麼事極其重要?是吳三桂敢公然與我大順為敵麼?”

宋獻策說:“這是臣與副軍師從出師東征以來最擔心的大事,如今果然探出了準確消息。攻破太原後,林泉偶然在晉祠遇到一位奇人……”

“這位奇人……可是你們在太原時曾經對孤說的那位洪承疇的得力謀士?”

“正是此人,名叫劉子政,洪承疇兵潰鬆山時他憤而削發為僧。林泉偶然在晉祠同他相遇,聽他縱論天下大勢,洞達時務,慷慨激昂。第二天臣與林泉前去晉祠訪他,有心挽留他為陛下所用,不料他已於天明前帶著兩個仆人策馬離開晉祠,杳如黃鶴,劉子政所擔心的事,果然如其所料!”

“他料到吳三桂會抗拒不降?”

“吳三桂不過是癬疥之疾耳。”

“那麼……”

李自成忽然沉吟不語。他不待細問已經覺察出眼前局勢的嚴重性,腦海中像閃電般地想到了新的一次大戰,想到了他可以依靠的幾個將領和幾支部隊,特別是想到了羅虎,又從羅虎想到了費珍娥……自從竇美儀到了他的身邊,深得他的寵愛。按照封建時代宮廷禮製,他本也可以將費珍娥同時選在身邊,然而他不願使竇氏與費氏各自心中不快,所以他遲遲不作決定。如今想了想,突然一句話不覺脫口而出:

“就這麼辦,孤已決定了!”

宋獻策和李岩都暗中一驚,不明白李自成的這句話是什麼意思,他所決定的是什麼事兒。他們正等待皇上說明,但李自成急於要知道關於吳三桂方麵的消息,不提他突然在心中決定的事,趕快問道:

“你們得到什麼消息?是劉體純今日五更從通州來向你們稟報了重要軍情麼?”

宋獻策說:“是,陛下。因為這消息十分重要,又很機密,所以劉體純親自來到軍師府向臣等當麵稟報。”

李自成心中一驚:“你們趕快詳細奏明!劉二虎他怎麼說?”

劉體純掌管的間諜和密探工作,一年多來逐漸顯示了它的重要性,形成了大順軍中的一個專業性很強的軍事組織,到目前還沒有明確的番號或名稱,隻稱為小劉營,但到西安以後,李自成沒有工夫直接指揮大順軍的情報工作,而軍師府已經正式建立,劉體純的情報機構就成為軍師府中的一個重要部門,仍稱為小劉營,以別於劉宗敏和劉芳亮的軍營。從前劉體純得到了什麼重要探報,直接向李自成稟報,從此以後就改向軍師稟報了。

在進軍北京前的三四個月中,即是說從崇禎十六年秋天起,劉體純手下的各種間諜,有的偽裝成湖廣、河南、陝西的上京舉子,有的偽裝成賄買文武官職的有身份人員,有的扮成小商小販和江湖術士、雜耍藝人、難民乞丐、和尚、道士、尼姑……三教九流的各色人物,混進北京城中,刺探守軍虛實,朝廷消息,社會動態,還隨時散布謠言,擾亂人心,誇張大順王的仁義和兵威。大順軍剛破北京,劉體純就遵奉正副軍師之命進駐通州,不惜金錢,收買細作,刺探滿洲和吳三桂方麵的軍事動靜。

從三月十九日到四月初,大順朝的文臣們最重視的是上表勸進和準備登極大典,而劉宗敏和李友等將領最重視的是對明朝的皇親貴戚、高級官吏的拷掠追贓。幸而有宋獻策和李岩領導的軍師府保持著清醒的頭腦,沒有忘記大順軍進北京後擺在麵前的嚴峻局勢,尤其擔心大順軍在北京立足未穩,吳三桂據守山海關不肯投降,而滿洲人乘機向北京進兵。如今他們所擔心的事情果然出現!

聽了皇上詢問,宋獻策趕快站起來說:“啟奏陛下,今日天色剛明,劉體純就叫開朝陽門,來到軍師府,親自向臣等稟報一件重大軍情。據細作探報,滿洲人正在征召滿、蒙、漢八旗人馬,不日即將南犯。臣等竊以為,自萬曆季年以來,東虜兵勢日強,明廷步步失算,遂使東虜成為中國之心腹大患,至今仍為我朝勢不兩立之勁敵……”

“你坐下說話,坐下說話,是勁敵麼?”

“請陛下恕臣直言,滿洲確實是我朝勁敵,萬萬不可輕視。”

李自成低頭沉吟,心中說道:“沒料到遼東一隅之地,東夷餘種,竟然如此狂肆,敢在此時稱兵入犯!”

宋獻策看出來皇上對滿洲抱輕視態度,坐下後又欠身說道:“陛下,崇禎一朝,滿洲兵四次南犯,隻有一次是從大同附近進犯,其餘三次從三協之地進入長城,威脅北京,深入冀南,橫掠山東,然後從東協或中協出塞。虜兵每次入塞,都使崇禎無力應付,幾乎動搖了明朝根本。如今我國家草創,根基未固,以數萬人來到北京,奪取了明朝江山,確實是空前勝利。皇上聲威震赫,必將光照千古。然而我軍人數不多,遠離關中,破北京後吳三桂屯兵山海城中,觀望不降,而滿洲強敵又已調集兵馬,蠢蠢欲動。臣等忝備軍師之職,實不敢高枕無憂。”

李自成低頭沉默片刻,然後向李岩問道:“林泉有何高見?……坐下說話,不用站起來。”

李岩欠身說道:“自從萬曆以來,虜酋努爾哈赤在遼東崛起,舉兵叛亂,自稱大金。天啟六年,努爾哈赤病死,他的兒子皇太極即位,虜勢更強,遂於崇禎九年改國號為清。努爾哈赤生前,已為虜兵入犯塞內打好了根基。皇太極繼位之後,用兵屢勝,近幾年已統一了遼東,席卷蒙古各部,臣服了朝鮮。所以微臣無知,每與獻策密商,均以東虜乘機南下為憂。既然探知東虜已經在調動兵馬,請陛下不可不預為之備。”

李自成又想了片刻,仍不敢相信滿洲人在此時會向大順朝進犯,對兩位軍師說道:

“孤在西安時聽說,去年八月,滿洲的老憨突然病故,東虜一時間諸王爭立,幾乎互動刀兵。後來有一個名叫多爾袞的九王,也是努爾哈赤的兒子,手中握有重兵,不使老憨的長子豪格繼承王位,硬是擁戴皇太極的六歲幼子福臨繼位,以便他攝政擅權。孤想這些消息都是真的,難道是謠傳麼?”

李岩說:“我朝在西安所得消息,原是來自北京,十分可靠。”

李自成又說:“以孤想來,滿韃子既然新有國喪,加上立君不以嫡以長,引起諸王內訌,朝局動蕩,此時多爾袞大概不會離開沈陽,輕啟戰端。”

李岩說道:“陛下,臣自崇禎十年以後,因虜患日逼,常留心遼左情況,略知一二。滿洲人自從背叛明朝,至今三十八年,雖然皇太極銳意學習中國,究竟不脫夷狄舊習,不懂中國建儲之製,亦無世襲以嫡以長之禮。多爾袞既擁戴一個六歲幼童為君,名義已定,有不聽命者即是叛逆,所以至今未聞沈陽有內亂或動蕩情形。當然,多爾袞自任攝政,集大權於一身,虜廷諸王公大臣未必人人心服,大概有許多人是心不服而口不敢言。多爾袞為他自己打算,他想利用我大順軍初到北京,立足未穩,民心未服,親自統兵前來,使八旗兵從此歸其掌握。倘能僥幸一逞,他就是繼承老憨遺誌,為滿洲建立殊勳,不但他的攝政地位與權勢使滿洲朝野無人能與之抗衡,而且他如果日後不滿足於攝政地位,想取江山於孤兒寡婦之手,易如反掌。請陛下不要認為虜酋多爾袞不敢來犯,應料其必將南犯,預為之備。”

李自成心中大驚,但表麵上不動聲色,微笑點頭,表示他同意了李岩的分析,轉望著宋獻策問道:

“軍師對此事有何看法?”

宋獻策回答說:“自到北京以後,臣與林泉最擔憂者不是吳三桂,而是東虜乘機入犯。如東虜不動,吳三桂處在山海衛彈丸之地,進退失據,遲早必降。縱然抗命不降,也容易派兵進剿,戰而勝之,不足為患。目前我大順心腹之患在多爾袞,不在吳三桂。”

李自成在心中恍然明白:他一向沒有把滿洲方麵的進犯放在心上,實不應該。眾文臣都把籌備登極大典和招降吳三桂看做最大急務,畢竟宋獻策和李岩較有遠見卓識,提醒他重視滿洲。他本來是一個有雄才大略的出眾英豪,十六年的戰爭生活使他養成了用戰爭解決困難的思想習慣。在這刹那之間,他的心思就轉到如何打仗的問題上了。

宋獻策見皇上默然無語,恭敬地欠身問道:“臣等碌碌,所奏未必有當,陛下聖意如何?”

李自成說:“你們兩位所奏,使孤的心中一亮。明日群臣在皇極門演禮的事照原議舉行,初六日登極的事也照原議準備。東虜消息,一字不可泄露。等明日唐通與張若麒回來,看山海衛有何情況,再作計較。你們為何不將劉二虎帶進宮來,向孤當麵奏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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