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1 / 3)

0\u001dx-�@自李自成駐蹕武英殿宮院以後,竟沒有再走出紫禁城看一看北京的市容,甚至連皇城內那宛如仙境的太液池,瓊華島,傳說是蕭太後梳妝的廣寒殿,以及西苑中各處碧波仙島,亭台樓閣,他都沒有去遊玩一次。但他決不是每日對著美人,鮮花,在悠閑中消磨日子。做皇帝有皇帝的忙碌,何況他剛到北京!

許多新的事務突然來到他的麵前,所謂做帝王的要“日理萬機”,就是說有辦不完的事項堆在身上,例如,他要在武英殿接見京師父老,詢問疾苦,宣布新朝德意。這本是表麵文章,“父老”是指定的,跪在他的麵前說的都是些空洞的頌揚話,他所宣布的新朝德意也不能見諸實行。然而據牛金星說,漢高祖初入鹹陽,還軍霸上,召集諸縣父老豪傑,發表了一番重要講話,傳頌千古。所以就建議他效法漢高祖,在武英殿召見京師的父老。花去了半天時間,李自成除召見京師“父老”之外,還召見了許多明朝舊臣,有的決定錄用,李自成以禮相待;有的並不錄用,也被召見;有的是自己懇求謁見。還有的是被捉送到李自成的麵前,這些人受到斥責後送交劉宗敏處關押起來,嚴刑追贓。

許多瑣碎問題,都得由牛金星和六政府大臣呈報禦前,經李自成批準,才能執行。原來在西安時以牛金星為首的文臣們草擬了一部《大順禮製》,如今作了充實,改稱《大順彙典》。因為關係登極典禮諸事,必須經李自成逐條細閱,批準頒行。天子要建立太廟,追尊七代祖宗,稱為“七廟”,這七代祖宗的名字都得避諱。開國皇帝本人的名字當然更要避諱。但李自成自稱是“十世務農”,往上隻能追查到六代祖宗的名字,所以大順包括開國皇帝李自成本人在內,要避諱的隻有七個字,即:“自、務、明、光、安、令、成”,“成”字要寫為“晟”。此事在西安已經通諭各地臣民,如今他到了北京,還得由禮政府奏明皇上,通諭北京及新歸順的各地臣民知曉。另外的事情,看似瑣事,卻很重要。例如改大明門為大順門,皇極殿為天佑殿,又將乾清宮的匾額“敬天法祖”改為“勤政愛民”。這些事,都由禮政府擬就意見呈奏,經李自成批準,再由禮政府將善書文臣新寫的匾額恭請皇上審閱同意,才能製匾懸掛。

總之,大順朝的皇帝和文臣們在北京並未閑過。以牛金星為首的文臣們,最主要的活動是準備新皇帝的登極大典,還要按照《大順彙典》加緊準備新的朝服朝冠。群臣每逢三、六、九日上表勸進,大家競相在勸進表文上下功夫,有人不惜以厚禮請京師四六名手代筆,力求頌揚的話別出心裁,不落陳套,而且要文辭典雅,對仗工穩。大家都在等著四月初六日舉行新皇上的登極大典,從此大順朝就算是正式開國,而大順皇帝也成為正統的天下共主。大家原來惟一顧慮的是吳三桂曾受崇禎殊恩,世為遼東鎮將,新近又封為平西伯,兼為山海關總鎮,手握重兵,會有不臣之心。但是大家想著皇上於十天前已經欽差定西伯唐通等赴山海關招降,攜有白銀四萬兩和黃金一千兩的犒軍巨款,還帶有吳襄的一封懇切諭降家書和李自成的許以世襲高爵的手詔,而吳三桂如今困處山海關彈丸之地,餉源斷絕,父母和全家在北京成為人質,在此情況之下必來投降,至少會有賀表送來。在北京新投降的文臣,都慶幸自己被新朝錄用,競相將自己的新官銜用館閣體濃墨正楷書寫在大紅紙上,貼於大門。有的新降官員,為著夤緣求進,遞上門生帖子,拜牛金星為座師。牛金星有時也出門拜客,乘坐八抬綠呢亮紗大轎,鳴鑼開道,前邊是兩個衙役手執一對虎頭牌,一個上邊寫著“回避”,一個上邊寫著“肅靜”,然後是一對紗燈,上寫“天佑閣”三字,然後是兩行護轎的軍士,簡單的儀仗,四個衙役手執水火棍,兩個衙役抬著檀香爐,然後是一個人騎在馬上,擎著一柄藍色傘蓋,然後是四個貼身仆人,鮮衣駿馬,其中一個奴仆拿著紅錦拜帖子……總之,如今進了北京,天佑閣大學士偶然出門拜客,儼然是太平宰相氣派,好不威風!

劉宗敏以汝侯之尊,職掌提營首總將軍,為大順朝文武群臣之首,連牛金星和宋獻策在重大軍政問題上也得向他通報,取得他的同意。他駐節田皇親府中,半條胡同都駐滿了他的親軍護衛,崗哨林立,戒備森嚴。大門前有一根三丈六尺高的杉木旗杆,上懸一藍綢大纛,旗中心繡一正紅“劉”字。大門外高高的青石台階前有一對鐵獅子,本是田府舊物,如今襯托著四名明盔亮甲、虎視眈眈的執槍守門武士,這一對鐵獅子比往日更加神態威武。

田府共有數百間房屋,亭台樓閣,曲欄回廊,假山美池,無不應有盡有,田宏遇於崇禎十四年從江南買回來兩個美貌名妓,一個姓陳,一個姓顧。田宏遇死後,姓陳的由吳三桂用一千兩銀子買去,已經於去年春天到了寧遠。姓顧的仍留在田府居住,已經用私蓄贖身,但不願在北京嫁人,隻等運河通了,返回江南魚米之鄉。劉宗敏進來之後,這姓顧的名妓逃避不及,成了汝侯的手中“尤物”,與仆婢居住在一座有流水遊魚,花木扶疏的幽靜小院中。三天前,聽說被拷掠追贓的某一國公的兒媳年輕貌美,新近守寡,逼他獻出。這位美豔少婦帶來丫環仆婦二三十人,單獨居住在另一座院落,頗受汝侯寵愛。

劉宗敏一進城就按照原定計劃,每天逮捕明朝的在京官吏,幾天之內逮捕了六百多人,有皇親、勳臣、朝中大臣,也有普通臣僚。原說隻逮捕六品以上的官吏,但很快打破這個限製。還有,原說有清廉之名的大臣不加逮捕,但是這一條也被打破了。被拘捕的官吏大部分關押在劉宗敏駐節的田皇親府的西偏院中,小部分關押在別的將領宅中,天天施用各種酷刑,進行追贓,不斷有人在拷掠中慘叫而死。大順軍進行的拷掠追贓政策,加上軍紀迅速敗壞,奸淫和搶劫的事不斷發生,在北京造成了極大的恐怖和民憤,使不同階層的北京人大失所望,認為大順軍果然是流賊的本性未改,重新想念崇禎皇帝,盼望吳三桂趕快率關寧兵來剿賊複國。

在北京發生的重要情況,有些事李自成並不知道,有些事不完全知道。他最為關心的大事是如何盡快在北京舉行登極大典,然後勝利地返回長安,建立像唐朝那樣的偉大帝國。文臣們多是新降的前明官吏,隻希望在新朝中作為攀龍附鳳之臣,保住祿位,對大順軍內部的問題看到了也一字不談。李自成的大臣中如宋獻策和李岩二人,都比較頭腦清醒,但因為有種種顧慮,特別是事情牽涉到陝西將領,不敢向李自成直率進言。而且他們更擔心的是軍事方麵,隻怕吳三桂抗拒不降,勾結滿洲人乘機向北京進兵。他們認為大順軍來北京本是孤軍遠征,人馬不多,進了北京後軍紀大壞,很難戰勝吳三桂的關寧邊兵和從滿洲入侵的強大敵軍。

今日是四月初三,為著初六日舉行登極大典的日期臨近,李自成昨日傳旨,現在要在武英殿的西暖閣召見一部分文武群臣。他由四個宮女跟隨,已經來到西暖閣,坐在龍椅上等候,一杯香茶隨即放在禦案上了。他對一個宮女輕聲說:

“叫雙喜將軍進來!”

片刻過後,在武英門辦公的李雙喜來到李自成的麵前,跪下聽旨。李自成問道:

“大臣們都來了麼?”

雙喜回答:“啟稟父皇,昨日傳諭的各位大臣都已在武英門恭候召見,隻有宋軍師和李公子尚未來到,所以牛丞相同大臣們都在武英門等候。另外,王長順昨夜就進宮一趟,說他有重要事求見陛下,兒臣因父皇已經安歇,叫他今日再來。他今日早早地來了,一定要麵見皇上。”

李自成的眉頭皺了一不:“叫他同丞相談談,不要見孤了。”

“父皇,兒臣已經說了,他執意非親自見皇上麵奏不行。他說……他說牛丞相如今要做太平宰相,他的話說給牛丞相也是白搭,牛丞相未必會如實轉奏,所以他非要進宮來麵奏不可。”

李自成無可奈何地苦笑一下:“叫他等候一陣,等候召見了群臣之後你帶他來吧!”

過了一陣,宋獻策和李岩來到了武英門。文武群臣以劉宗敏為首,走在前邊,緊跟著是牛金星和宋獻策、李岩、六政府堂官,後邊是李過和吳汝義等幾位武將,魚貫進入武英殿的西暖閣,依次向李自成行叩頭禮。宮女們已經避開,有四個年輕的太監兩個在旁邊,兩個在簾外,垂手躬立侍候。劉宗敏隻是草草行禮,但文臣們都是畢恭畢敬地行常朝禮,不敢有一點馬虎。在大家行禮時候,李自成仍然不習慣端坐受禮,偶爾又情不自禁地拱手還禮。群臣行禮之後,李自成不像崇禎皇帝那樣使群臣都跪在地上或躬身立在麵前,他吩咐大家坐下,但不是用“賜座”一詞,而是用的“請坐”。太監們在心裏認為,新皇帝到底是草頭天子,不免心中暗笑。

文臣們因皇帝賜座而躬身謝恩。等群臣坐定之後,太監們從簾子內外輕手輕腳地退出武英殿了。

李自成向群臣問道:“初六日登極的事,可已經準備就緒?”

牛金星站起來說:“文武臣工連日在文華殿演禮,已漸見熟悉,初六日陛下舉行登極大典,已經宣示中外,一應所需,如儀仗、法駕,聖上及百官朝服,均已備就,鴻臚寺人員不足,又從民間選取相貌富態與聲音洪亮者二十人,日夜訓練唱禮,以備急需。”

“登極大典在皇極殿舉行,何用法駕?”

“陛下於皇極殿登極,受百官朝賀之後,接著就是行祈天之禮,故需要法駕鹵簿。不但如此,初五日就得沿路用黃沙鋪地,每一街口要備好鬆柏彩緞牌樓。從初五日夜就得用三千騎兵沿途警蹕,禁絕行人。到初六一早,沿途家家關門閉戶,門外擺好香案,任何人不許私自隔著門窗窺看。”

“祈天禮選在南郊何處?”

“臣與禮政府諸臣商議,擬請陛下在天壇圜丘上舉行祈天之禮。天壇院內,在圜丘西邊不足半裏處,前朝為皇帝建有齋宮,有宮牆環繞,護以禦溝。前朝皇帝如舉行祭天祈年之禮,總是前一天就駐蹕齋宮,沐浴齋戒。臣與禮政府諸臣商議,目前江南未定,江山草創,尚非平常時候,軍國政務繁忙,皇上可以不必前一日去齋宮駐蹕,隻在仁智殿寢宮齋戒即可。”

李自成點頭同意。他望著一位新降文臣,原任明朝少詹事,新任大順朝禮政府左侍郎楊觀光,虛心地含笑問道:

“楊先生,祈天為何要齋戒,不茹葷,不飲酒,不近女色,不行刑?”

楊觀光趕快伏地叩頭,回答說:“為的是天人一氣相感,欲其誌氣清明慈和,感格上天,故須如此。”

李自成雖然對於楊觀光的帶有冬烘味道的回答並不十分了然,但是連聲稱好,命楊平身就座。

李自成今日召見群臣以高層文臣為主,要詢問的是關於初六日登極大典的籌備工作,既然牛丞相扼要奏明,諸事順利,他完全放心了。李自成的心情十分愉快,又向牛金星問道:

“孤要親自看一看群臣演禮如何,先生可準備了麼?”

牛金星跪下說:“臣不敢蒙陛下以‘先生’相呼,使臣誠惶誠恐。至於演禮之事,文臣們已經熟了,武臣們或有未熟的,再有一兩次演習也就行了。臣昨夜與禮政府諸臣商議,擬懇請陛下於明日上午親自觀看演禮,不知可否俯允所請。”

“孤倒很想親臨觀禮,隻怕臣工們因孤在一旁觀看,必會有的膽怯,有的心慌,容易出錯。”

“這一層,微臣與禮政府諸臣業已商討,明日係正式演禮,儀仗齊全,地點在皇極門前。擬請陛下於明日早膳後先去文華殿休息,巳時前由文華殿出來,駕幸會極門樓上,憑窗臨觀,演禮群臣不會知道。陪侍皇上身邊的隻有微臣、正副軍師、禮政府尚書鞏焴……”他忽然想到劉宗敏會不會行朝賀大禮的繁文縟節,停頓一下,接著說道:“汝侯劉總爺也不參加演禮,陪侍陛下身邊。”

劉宗敏想著自己應該做文武百官的表率,說道:“俺也跟著大家一塊兒演禮吧。”

金星說:“總爺是絕頂聰明的人,你明日陪侍陛下在會極門樓上看一看就行了,用不著跟大家一塊兒演禮。你以前負過傷,要隨著鴻臚官的鳴讚,許多次跪拜興,我擔心近日天陰多雨,你舊日創傷疼痛,還是以不跟隨大家演禮為宜。”

李自成明白牛金星的心中真意,他也擔心劉宗敏不習慣對他行三跪九叩之禮,笑著說道:“捷軒,你跟我一起觀看群臣演禮吧。還有,唐通與張若麒去吳三桂那裏勸降,原定今日返回,至遲明日返回。你和兩位軍師同孤在一起觀禮,一旦吳三桂那裏有了消息,我們立時可以商議。”停一停,他又說:“啟東也留在孤的身邊才是,等候唐通與張若麒回來。”

明日什麼大臣陪侍李自成在會極門樓上觀看群臣演禮,他的一句話就決定了。等明日他觀看過正式演禮之後,如有不滿意處,還可以再演習一次,務使初六日的登極典禮十分圓滿,然後風聲所至,四海歸心,大順萬世一統之業就此奠基。今日召見一部分文武群臣,可以說是李自成在事業上感到誌得意滿的時候,他向麵前的群臣微笑著掃了一眼,說道:

“去年十一月,孤在長安,是否即出師幽燕,原未決定。大臣中也有人主張持重,勸孤緩期東征。孤後來雖然決計遠征,但也沒料到果然一路勢如破竹,除寧武一地之外,到處迎降。崇禎並非昏庸之主,不料竟然如此容易亡國!”

禮政府侍郎梁兆陽站起來躬身說道:“主上救民於水火,自秦入晉,曆恒代,抵幽燕,兵不血刃,百姓簞食壺漿以迎王師,真神武不殺,比隆堯舜,若湯武不足道也。臣遭逢聖上,當精白一心以報主恩。”

李自成大為高興,不覺拱手,連說:“先生請坐,先生請坐。”

文諭院大學士顧君恩趁機會站起來說道:“主上睿智神武,兵不血刃而進入燕京,海內望風,江南翹首,不久即將統一中國,威服四夷。近日群臣中有些勸進表寫得很好,可以傳之千古,微臣與丞相不禁點首欣賞,不知陛下可曾留意一閱?”

“孤每一勸進表都瀏覽過了,不知你們最稱讚的是哪些表文,不妨讀幾句讓大家聽聽。”

顧君恩說道:“臣記得有一勸進表中有這樣句子:‘獨夫授首,四海歸心。比堯舜而多武功,邁湯武而無慚德。’這四句對仗工整,頌揚得體。”

李自成點頭微笑,環視群臣,意氣舒展。

顧君恩又說道:“新降臣前明長蘆鹽運使王孫蕙的勸進表中有句雲:‘燕地既歸,宜歸河山而受籙;江南一下,當羅子女以承恩。’他寫出如此頌揚文字,既表明忠心擁戴,亦足證才學優長。”

李自成含笑點頭。

吏政府尚書宋企郊已經受到王孫蕙的拜托,此刻看見皇上高興,趕快起立說道:“像王孫蕙這樣新降文臣,似應予以美缺,不知聖意如何?”

李自成說:“隻要是真有才學,自然錄用,你的吏政府可以斟酌擬定,奏孤知道。”

他又以愉快的眼光向群臣掃視一遍,當看見李岩和宋獻策神色冷靜,不似眾人聞聽勸進表中頌揚佳句時的興奮動容,他的心中打個問詢:“他們為何與眾不同?”在片刻間,他始而在心中感到不快,繼而想到他們二人剛才來到較遲,可能是新得到了什麼不好的軍情探報,故而他們的神色與眾不同。他在心中問道:

“是不是他們已經得到探報,山海關方麵有了變故?”

雖然李自成在表麵上仍然保持著愉快神色,但是他的心中卻忽然涼了一半。吳三桂已經進入山海關,可以說近在咫尺,威逼北京,這使他不能不嚴重關切。此刻兩位軍師的臉上神色異於眾人,莫非吳三桂抗拒不降,公然為敵?

他吩咐文武群臣退下,盡心為明日皇極門的正式演禮和初六日的登極大典做準備,獨將宋獻策和李岩留下。當群臣叩頭退出以後,他正要向兩位軍師詢問山海關有什麼新的消息,忽然聽見一陣紛亂的腳步聲從右邊丹陛登上丹墀,同時聽見一個青年人的膽怯的聲音懇求:

“你老莫要急,讓我到陛下麵前傳稟!”

一個蒼老的聲音罵道:“閃開!你再攔我,我會一拳將你這個胎毛未退的傳事官兒打倒在丹墀上!”

李自成大吃一驚,向外怒喝道:“什麼人如此大膽,替我拿了!”

因為李自成不許前朝的太監在身邊侍候,在武英殿東暖閣和前簷下共有四個太監以備皇上隨時呼喚。這時一齊奔到武英殿門口,看見三個官員踉蹌奔來,搶在前邊的是雙喜將軍。他們不敢攔阻,趕快驚慌地從門檻邊避開。

李自成聽見腳步聲進來,怒目注視西暖閣的房門,而宋獻策和李岩的目光也轉向同一個地方,李雙喜搶先一步掀簾進來,跪在李自成的麵前說道:

“啟稟父皇,王長順有重要話懇求麵奏!”

李自成尚未說話,看見王長順滿眶熱淚,緊跟著雙喜衝了進來,而同時傳事官也並肩進來,但是年輕的傳事官因為身體便利,反而搶在王長順的前邊跪到地上,連連叩頭,聲音顫栗地說:

“啟奏皇上,臣未能攔住牧馬苑使王長順闖入宮中,實實有罪!”

王長順跟著說道:“臣為了麵見聖上,大膽闖宮,在丹墀上將攔路的傳事官一把推個趔趄,罵他胎毛未退,還真想再給他一拳。請皇上容小臣將幾天來憋在心裏的話在皇上麵前倒出來,然後聽任皇上治小臣魯莽闖宮,冒犯朝廷之罪。砍頭我不怕,橫豎不過是碗大疤瘌!”

李自成明白了是怎麼一回事,忍著一肚子憤怒說道:

“雙喜,傳事官,你們退下,沒有你們的事了。”

李雙喜和傳事官叩頭退出以後,李自成望著王長順問道:

“你是孤起義時的舊人,有話不妨直說。你快說吧!”

“皇上!你如今孤立在上,對下麵的情況全不知道!臣若今日不言,以後出了大禍,我就不是你的忠臣了!小臣沒有讀過書,可是小臣明白,自古忠臣不是那些在主上麵前一味歌功頌德,報喜不報憂的人。前年九月十四日,臣因知黃河堤將會決口,帶一個老河工到大元帥行轅懇求見你,從早晨等到晚上,見不到你。若是我能夠見到大元帥,趕快派重兵保護河堤,九月十五日夜間就不會有明軍將河堤掘開口子,叫洪水淹沒開封,淹死幾十萬人,連我軍因移營不及也淹死了很多人!……事後謠傳我軍被淹死了兩三萬,實際被淹死了三四千人和騾馬一千多匹。這幾千將士是防備黃河北岸明軍解救開封的,都是從陝西帶出來的精兵啊!有許多人我都認識!……”說到這裏,王長順放聲痛哭。

李自成想到那駐紮在開封城北窪地的幾千將士死得冤枉,也忽然神色戚然,歎了一聲,命王長順坐下說話。

王長順仍然跪著,接著說道:“開封淹沒的第二天,我同一隊將士找到一隻小船,到了開封城中,看見水上到處漂著死屍,男女老少都有,有不少還沒有死,在屋脊上哭著求救。……”王長順又一次說不下去,大哭起來。

李自成聽王長順重提洪水淹沒開封的事,更加戚然不樂。但是他事後也深悔自己失誤,所以沒有動怒,等待著王長順繼續說下去。宋獻策和李岩平時就認為王長順為人正派,敢說真話,此刻不由地交換了一個眼色,同樣對老馬夫肅然起敬,希望王長順能說出來他們不便直說的軍中情況。

“從開封水淹以後,”王長順接著說,“我,我後悔死當時隻靠雙喜和吳汝義替我傳稟,沒有膽量闖進你的元帥軍帳。我當時要是一橫心闖入你的元帥軍帳,保全了繁華的東京汴梁,救了幾十萬人的命,縱然你大元帥砍掉我的腦殼,也不過是碗大疤瘌,何況你不一定會砍掉我的腦殼!”

李自成忽然笑了,說道:“是的,孤決不會怪罪你闖我的元帥大帳。崇禎十二年我們被困在商洛山中,將士們染上瘟疫,病倒了十之六七,我也病了數月,四麵官軍圍困。坐山虎在石門寨叛變,將李友圍在一座大廟中。官軍從商州城和武關兩路出動,正在向我們進攻,倘若坐山虎投降了藍田官軍,我們在商洛山就站不住腳了。幸而你從石門寨飛馬逃回,向我稟報,使我來得及帶病去石門寨平定叛亂。那一次,老營的守門弟兄因我的病體未愈,午覺未醒,不肯替你傳稟,惹你惱火,又吵又罵,又是推推搡搡,揮動老拳。那一次你闖老營立了大功。這一次你大膽闖入宮門,闖入武英殿,必有極其重要的消息對孤麵奏。是不是你聽說吳三桂有領兵來犯的消息?”

“陛下!你到北京後十幾天來已經大失民心,這比吳三桂那小子不肯投降更為要緊。吳三桂不投降,你可以派大軍征討,將他剿滅;民心不服,你不能將百姓剿滅。用殺戮對付百姓,越殺越糟。陛下,你如今孤立在上,北京城中的情況你全然不知,如同是坐在鼓裏!”

李自成不禁悚然,王長順的尖銳言辭不免使他惶惑:北京出了什麼大事,為何群臣們要瞞著我呢?他想著王長順是故意危言聳聽,心中不免惱火。但是他忽然記起來昨夜竇妃為他讀《通鑒》,讀到唐太宗容忍直諫的事,他忍下去一口氣,神色嚴峻地問道:

“凡是大事,文武大臣們隨時進宮來向孤啟奏,你為何說孤如同坐在鼓裏?”

“陛下!小臣今天冒死也要向陛下說出實話!陛下可容臣實說麼?”

“你實說吧,孤要效法唐太宗從諫如流。有什麼話你大膽說出!”

王長順問道:“大臣們有幾個敢對你說實話的?”他轉回頭望著正副軍師說:“請恕罪,我王長順不是說你們兩位,是說那些希圖謀求高官厚祿,保全富貴的大臣。他們念的是一部升官經,隻會歌頌功德,說皇上聽著心中舒服的話。皇上聽了不高興的話他們不說,能傷害文武同僚情麵的話也不說。所以皇上不知道北京的真實情況,我才冒死罪前來闖宮!”

李自成的神色更加嚴峻,怒目望著他的老馬夫,又掃了正副軍師一眼,似乎對他們責問:“這情況是真的麼?你們平日何以不言?”宋獻策和李岩不敢做聲,恭候皇上向他們問話。在刹那間,他們一方麵擔心王長順會觸怒皇上,一方麵也願意由王長順之口說出來北京情況。自然,他們也等待著皇上對他們的責備。幸而李自成沒有對他們說什麼話,又向王長順問道:

“長順,你到底要對孤麵奏何事?”

“請恕小臣死罪!我大順軍駐紮北京城內,到處搶劫,皇上可曾知道?”

“怎麼說……到處搶劫?”

“是的,有時強借不還,有時說是征用,有時半夜闖入民宅,公然搶劫。這樣事經常不斷,皇上可曾知道?”

“你說的話可是真的?”

“倘若小臣說話不實,請皇上砍掉我的腦袋!”

李自成心中大為吃驚,但是還不敢相信,說道:“大軍進城的第二天,巡邏隊在前門外捉到幾個在商店搶劫的兵士,汝侯劉爺當即下令將為首的小頭目在十字街口斬首,將人頭懸掛樹上,怎麼還有搶劫的事?”

“劉爺殺了人沒過三天,搶劫的事情又有了,愈來愈多。大街小巷,軍民混雜,住在一起,巡查不易,防不勝防。幾萬人馬,好壞不齊,殺一個兩個人頂得屁事!……啊啊,我在聖上麵前說了粗話,死罪死罪!……北京是一個有錢地方,有幾家沒有現成的金銀?沒有現成的金銀首飾和各種細軟之物?官兵們都知道大軍在北京不會久留,等皇上舉行登極大典之後,大軍就要隨聖駕返回長安,隻留下少數人馬鎮守北京。人們跟著皇上打天下,受了十幾年的苦,黑眼珠見不得白銀子,見了白花花的銀子格外發亮,誰肯白錯過這個一失去就不會再來的好時機?陛下,我大順軍往日人人稱道的好軍紀就在這繁華的北京城中消失了!”

李自成開始相信了王長順的直言,出了一身冷汗,心中生氣,轉向宋獻策和李岩說道:

“幸而王長順今日大膽闖宮,向孤直言陳奏,使孤開始明白我大順軍進北京後的軍紀實情。軍紀在十多天的日子裏如此敗壞,你們兩位身為正副軍師,必定知道,為何閉口不言?”

宋獻策和李岩猜到皇上對他們會有此問,在心中已有準備。他們不僅洞悉大順軍在北京城中的搶劫情況,而且更失人心的一件事王長順尚未提到,就是奸淫婦女。他們二人曾經幾次密商,但想不出挽救之策。李岩曾主張直率地奏明皇上,但被思慮周密的宋獻策阻止了。此刻李自成突然一問,他們同時起立,由正軍師宋獻策先說:

“臣等早有所聞,隻因皇上初到北京,萬機待理,所以不曾向陛下據實奏聞。汝侯劉宗敏為全軍提營首總將軍,除指揮用兵作戰外,也掌管整肅軍律,安撫百姓,表率百官,所以臣等曾找汝侯商量過如何整飭軍律的事,汝侯也很同意。隻是因在北京停留不長,天天忙於拷掠追贓,又要督促將領們演習皇上登極典禮,所以對如何整飭軍律的事,不曾上緊去管。其實,搶劫的事隻是軍紀敗壞的一個方麵,奸淫婦女的事也時有發生。北京是禮儀之邦,奸淫比搶劫更失民心。”

上一章 書頁/目錄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