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成在心中對王瑞芬發出讚歎:“聽說田妃是個美人,你不怪是田妃的貼身宮女!”他忍不住又一次定睛看她。她羞怯地低下頭,躲避開他的眼睛,這種羞怯更增加她的溫柔和嫵媚,也使他更為動情,幾乎不能自持。但是李自成畢竟是李自成,性格上與張獻忠、羅汝才大不相同。就在他幾乎忍不住要拉她的一隻垂在身旁的、又白又嫩的小手,把她拉到懷裏時,忽然轉了念頭,仿佛往日的李自成對他叫道:“你不能做一個放縱女色的皇帝!”他猛然清醒,正在波翻浪湧的感情突然落潮,本來準備伸出的右手不伸出了。略微沉默片刻,他向她問道:
“田娘娘已經去世快兩年,你們承乾宮中的宮女為什麼還不放出宮去?”
王瑞芬的心情也忽然冷靜下來,躬身回答:“崇禎皇爺不下旨,誰敢提一個字兒?雖說按照祖宗規矩,隔幾年要放一次宮女,由父母擇良婚配,可是成百上千的宮女老在深宮,與家人永無再見之日。患了病就送到安樂堂(安樂堂——明代皇城內安樂堂有兩處,此指設在金鼇玉橋西邊羊房夾道的安樂堂,宮人年老或久病送至此處。),病死了就送到宮人斜。倘若奴婢不遇到改朝換代,不遇到新朝的聖明天子來到宮中,奴婢隻能熬到老病死後給送往宮人斜去!”說到這裏,她忍不住聲音哽咽,熱淚奔流。
李自成心中感動,想到他已決定將宮女們分賞有功將校們的事,說道:
“所有已經成年的宮女,孤將全部放出宮去。此事,你不要對別人說出,以免引起宮女們眾心浮動,等待出宮。”
王瑞芬立即跪下,顫聲說道:“皇爺是英明聖君,千古少有。萬歲!萬歲!萬萬歲!”她連磕了三個頭,不覺伏地嗚咽。
李自成說道:“你起來,孤不會叫你們眾宮女一輩子深閉宮中!”
“萬歲!萬歲!萬萬歲!”王瑞芬又叩了三個頭,從地上起來,用紅袖擦著眼淚。
李自成想著吳汝義盛讚費珍娥的才貌出眾,而且說費珍娥有話當麵陳奏,於是對王瑞芬說:
“你差一個宮女去將費珍娥叫來,她有話不肯向吳將軍明言,要向孤當麵陳奏。”
王瑞芬猛然一怔,隨即恭敬地說道:“奴婢領旨!”
就在這刹那之間,王瑞芬的心頭空了。她回到宮女們住的廂房中,立刻遵旨派出四個宮女,去壽寧宮宣召費珍娥來叩見新皇上。她是做事細心的人,知道宮女們平日都怕鬼,又加今日亡國,宮中昨夜慘變,死了許多人,而出武英門去壽寧宮又很遠,要經過燈光昏暗的兩條長巷,還要經過陰森可怕的、昨晚死了人的乾清宮和坤寧宮,所以她不是派遣一個或兩個宮女,而是派了四個宮女,打著兩隻紅紗宮燈和兩隻白色羊角宮燈。當四個宮女走了以後,她趕快用溫水淨了麵,洗去淚痕,對銅鏡薄施脂粉,帶著兩個宮女重去新皇上的寢宮侍候。想著新皇上一定會看中費珍娥,一刻鍾前的滿腔心願化為虛幻,她在心中悲歎說:
“唉,天不怨,地不怨,怨我福薄!”
費珍娥經過半天休息,進了飲食,又喝了參湯,到黃昏時精神就完全恢複。聽說崇禎皇上的屍體已經在萬歲山腳下找到,陪著他上吊的還有王承恩,她暗暗地流了眼淚。
當仁智殿寢宮中的四個宮女提著宮燈來到,口傳聖旨,召費珍娥立即前去,壽寧宮的宮女們和太監們都驚慌起來,不知道是吉是凶。按照規矩,費珍娥應該跪下聽旨,但是她沒有跪,走出來站在廊下聽旨之後,對前來傳旨的宮女們說:
“我跟隨姐姐們去吧。”
她正要動身,忽被比她年長的壽寧宮的管事宮女劉香蘭拉了一下,返回屋中。劉香蘭小聲說道:
“小費,你剛才不曾跪下聽旨,已是不敬,怎麼敢不再打扮一下就去到新皇上的麵前?不要任性,也不要倚恃才貌出眾,是禍是福都要看這次見麵。你有了福,眾姐妹也跟著有了好處。來,快打開妝奩,薄薄施點脂粉。拿出最鮮豔的宮製像生花我替你插上兩朵。”
費珍娥噙著淚說:“算了,劉姐!國家已亡,帝後殉國,公主逃出去吉凶難料,乾清宮和坤寧宮眾姐妹已經投河自盡,我有何心思打扮?我不願拿自己的姿色獻媚……”
她本來想說出“獻媚李賊”四字,但怕被窗外聽見,忽然住口,倔強地走了出去,對來傳旨的四個宮女說道:
“我們走吧!”
盡管費珍娥懷著必死的決心,準備著隨時被殺,但是當她走上仁智殿的丹陛,看見王瑞芬站在丹墀上等候她時,知道馬上就到了李自成的麵前,禁不住心頭狂跳。為著使自己鎮定,她暗中將下唇狠咬一下。王瑞芬趨前一步迎接她,湊近她的耳朵悄悄地叮嚀一句:
“新皇上很仁慈,你莫害怕。你要成貴人了。”
費珍娥被帶到李自成的麵前,雖然她胸懷仇恨,但是不能不雙膝跪下,叩了一個頭,俯首說道:
“壽寧宮奴婢費珍娥叩見新主!”
當費珍娥由王瑞芬引著走進暖閣時,因為是低著頭,李自成沒有看清楚她的臉孔,但是她高低適度的身材和大方的舉止已經使他暗暗滿意。如今聽了她的說話,使他感到新鮮和有趣。近半年多來,明朝的文臣武將向他投降的人很多,都照例稱他為“聖上”,“皇上”,“陛下”……而這個宮女卻稱他為“新主”,與眾不同。他含笑問道:
“你稱孤是新主,很有道理。孤問你,你可知道你的舊主已死,屍首已經尋到?你是否悲痛?”
“奴婢已經聽說在煤山下尋到了崇禎皇上的屍體。皇上與皇後身殉社稷,珍娥身為舊朝宮女,並非草木,豈有不悲痛之理?”
李自成在心中點頭,暗暗稱讚,隨即說道:“費宮人,你抬起頭來!”
費珍娥大膽地抬起頭來,讓李自成看清她的容貌,她也趁機會向李自成打量一眼。她看見這個破了京城,逼死帝後的逆賊並不是她所想象的麵目凶惡,更不是青臉紅發,倒是五官端正,一雙濃眉,雙目炯炯,英氣逼人,除左眼下邊有一個傷痕外,沒有什麼毛病。她害怕他的目光,又將頭低了下去。
李自成對於費珍娥的美貌感到意外,甚至吃驚。剛才王瑞芬的容貌已經使他心旌搖蕩,幾乎不能自持,此刻他看見費珍娥不但容貌更美,而且神情聰穎,還有一般美貌女子少有的剛強之氣。他暗中決定,數日之後,一定將費珍娥納為妃子,或者是先封為才人、貴人或選侍,逐漸晉封為妃,至於王瑞芬,他可以留在身邊,與費珍娥同時受封,也可以將王瑞芬賞賜羅虎,完成小羅虎的婚姻大事。他向費宮人問道:
“你要實話向孤奏明,為什麼要冒充公主?”
費珍娥毫無畏懼地回答:“奴婢因見公主左臂負了劍傷,暈倒在地,但實際未死。在一片混亂中,壽寧宮管事太監何新將公主背出宮去,不知藏匿何處。奴婢甘願冒充公主,任憑殺戮,保護公主不受搜查,平安逃生。”
“好啊!你有一顆忠心,實為難得!”李自成打心眼兒裏稱讚費宮人,隨即又問:“聽吳汝義將軍啟奏,你有話不肯對他說出,必要見到孤當麵陳奏,到底為的何事?”
“奴婢好似喪家之犬,生死任人,別的事都不關心,所關心的惟有公主一人。奴婢今日得見將軍……”
王瑞芬輕聲說道:“不要叫錯!”
費宮人的話被打斷了。所有在暖閣中侍候的宮女們都駭了一跳,偷偷地看了看李自成的神色。李自成也感到詫異,轉過頭去看著王瑞芬,輕輕地打個問訊:
“啊!”
王瑞芬深怕費珍娥在言詞上觸怒新君,向李自成躬身說道:“費珍娥來到皇上麵前,十分害怕,誤稱陛下為將軍,實在該死,懇求皇上姑念她年幼無知,驚魂未定,偶然說錯了話,不要震怒,讓她將話奏完。”
李自成本來隻覺詫異,並未生氣,聽了王瑞芬的話,輕輕點頭,露出似有若無的笑意,用溫和的口氣對王瑞芬說道:
“叫費宮人不要害怕,抬起頭來將話說完。”
王瑞芬對費珍娥說:“珍娥,你抬起頭來,大膽地向陛下陳奏吧。坐在龍椅上的不是將軍,是皇爺,是新皇上,是大順皇帝!你要稱皇上,稱陛下!”王瑞芬看出李自成已經看中費珍娥的美貌,所以又加了一句:“萬歲命你抬起頭來說話,你趕快抬起頭來!”
費珍娥這時也決定改變她剛才的對抗態度,要爭取李自成看中她的美貌,好為殉國的皇帝和皇後報仇。她果然順從地抬起頭來,用悅耳的口音說道:
“奴婢對吳將軍要求親見陛下陳奏,就是懇求一件事:不要追查公主下落,使她能夠安然老死民間。這就是奴婢冒死求見陛下的心願!”
李自成說道:“孤已聽說,公主現藏在周皇親府中。孤已下旨,保護公主,使她安心養傷。俟她的身體痊愈,守孝期滿,由禮政府主持,與原來選定的姓周的駙馬完婚。孤將賜她莊園宅第,使她與駙馬安享富貴。”
費珍娥伏地叩頭,山呼萬歲。原來她認為李自成隻是一個殺人不眨眼的凶殘流賊,聽了李自成的話,使她的成見開始發生變化,心中說:
“他在群盜中果然與眾不同!”
李自成說道:“你的容貌出眾,又肯舍身救主,孤甚喜歡。孤看了你的仿書,又聽說你在宮中有女秀才之稱,更為難得。你在宮中都讀了些什麼書?”
“奴婢讀完了‘四書’、《列女傳》,還讀些古文和唐詩,啟蒙時讀過《三字經》、《百家姓》,與民間私塾一樣。”
“‘五經’讀過麼?”
“隻讀完了《詩經》。”
李自成聽到《詩經》,說道:“孤在長安,也聘請了一位有學問的鄧夫人為皇後和公主講授《毛詩》。《三百首》你能背麼?”
“奴婢背過。”
“‘關關雎鳩’你喜歡讀麼?”
“這是《詩經·國風》的第一首,是講後妃之德的,奴婢背得爛熟。”
“孤問你喜歡這首詩麼?”
“奴婢雖然喜歡這首詩,但奴婢身為宮女,從不敢有後妃之想,詩中說‘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也與宮女們毫不相幹。”
“為什麼毫不相幹?”
“宮女倘若不承蒙皇恩放出宮去,由父母擇良婚配,縱然是‘窈窕淑女’,也隻能老死宮中,這‘君子好逑’一句詩就是空話。”
李自成聽了她的回答,覺得這宮女年紀雖小,卻是少有的聰穎有識,敢陳意見,大大不同於一般女子,決不是庸庸碌碌、人雲亦雲之輩。他重新命費珍娥抬起頭來,含笑端詳她的美貌。他不僅看清楚她的雙目明如秋水,而且在秀美中含有女子中少有的剛毅之氣。他要收費珍娥為妃的念頭更確定了,他的眼光幾乎不能再離開費的臉孔,沒話找話,又隨便問道:
“你還喜歡背誦《詩經》中的哪些詩句?”
“回陛下,《詩經》中好的詩句很多,有時喜愛這幾句,有時喜愛那幾句,隨一時心情而不同。”
“孤當麵考試,你隨意背誦幾句。”
費珍娥脫口而出:“‘我心匪石,不可轉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李自成已被費宮人的容貌和文才所征服,根本沒深思她為什麼背誦出這幾句詩,麵帶微笑,頻頻點頭。費宮人也看出來李自成確實有意納她為妃,眼神中含有欲火。她被看得臉紅,心慌,重新低下頭去。
王瑞芬明白李自成已經看中了費珍娥,而且頗為動情,她沒嫉妒,走到李自成背後,小聲問道:
“皇上,今晚要不要將費珍娥留在寢宮?”
李自成猶豫片刻,經過冷靜一想,對王瑞芬輕輕擺一下頭,又望著跪在地上的費宮人說:
“費宮人,你回壽寧宮去安心休養,每日讀書臨仿,不可荒廢。數日之後,孤會召你再來。下去吧!”
“謝恩!”
費珍娥叩頭起身,仍由剛才的四個宮女打著宮燈送她回壽寧宮去。當她走過武英門外的金水橋時,王瑞芬從後邊快步追來,緊緊地握住她的手,陪她走了幾步,然後停住腳步,揮退那四個宮女,對她悄聲說道:
“珍娥妹,新皇上很喜歡你,你很快就會一步登天了。你說話要特別謹慎。江山易主,全是天命,不關我們女人的事。多少文臣武將都降順了新朝,謀取富貴,你我女流之輩,不管在什麼朝代都是女人,永遠以柔順為美德。你容貌出眾,隻要蒙受新朝皇上寵愛,一家就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你要每日沐浴,留心打扮,準備著皇上隨時會召你前來寢宮。”
“謝謝姐姐的好意關照。”費珍娥轉身望著西華門,輕輕歎口氣,說道:“魏清慧和吳婉容兩位姐姐在陰曹會怎麼說呢?……唉!”
這天夜間,李自成睡在禦榻上,蓋著用龍涎香熏過的黃緞繡龍被,久久地不能入睡。費珍娥的影子不斷地浮現在他的眼前,考慮著幾天後將數千宮女分賜有功將校,他就將費珍娥納為貴人。但後來他不由地想起來西安的鄧太妙。鄧太妙今年二十三歲,在關中素有才女之稱,頗有詩名,也有學問,他一見就十分滿意,隻是她是大名士文翔鳳的遺孀,所以他隻好以禮相待,護送回家,聘請她為內廷教師,為他的皇後和公主講書。他在心中拿費珍娥同鄧太妙仔細比較,費珍娥雖然比鄧更美,更在妙齡,但是鄧不僅容貌可愛,也更懂世道人情,更為深沉,更有學問和才華。他想,如今隻好選中費宮人了,可惜像鄧太妙那樣的女子再也遇不到了。
這天夜間,費珍娥也久久地不能入睡。她起初隻打算用冒充公主的辦法使公主免於被搜索出來,見了那位吳將軍之後,她萌發了刺殺李自成為皇帝和皇後報仇的念頭,所以她要求麵見李自成。但是她的容貌是否能打動李自成,將她留在身邊,她不知道。如今她知道自己的容貌已經被李自成看中,說不定就在數日之內,她刺殺李自成的時機就會到了。想到這裏,她的胸中充滿了慷慨激情,好像是一陣陣波濤洶湧。她不由自主地滾出熱淚,望著南窗上的微弱月色,仿佛看見了崇禎皇帝。她在枕上悄悄地哽咽說道:
“皇爺!奴婢自幼在宮中讀了孔孟之書,略知忠孝之理,也知殺身成仁之義。我是大明的一個宮女,在乾清宮中,深蒙皇上殊恩。我決計刺殺逆賊,明知要遭到千刀萬剮也不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