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2 / 3)

宋獻策搖搖頭,不讓他把話說完,拉著他向前走了幾步,小聲說道:

“幾年來,足下有許多次很好的建議,弟深為讚同。你在去伏牛山得勝寨途中,於神垕地方寫的那封書子,縱論天下形勢,向主上提出建議,據宛洛以經營中原,建立根本,以圖天下。那封書信,宏謀卓識,非同凡響,文筆暢達,條理嚴密,頗有陸宣公奏議之風,為近世所少見。不惟弟與啟東捧讀再三,佩服萬分,主上也讚不絕口。然而兄之宏謀卓識,未見之實行,竟成為一紙空言。倘若依足下建議方略,今日我大順義軍不會孤軍遠征,使你我在全軍騰歡中暗懷杞憂。即如去年十一月在西安討論義師是否迅速遠征幽燕,文臣中隻有你我,武臣中隻有田玉峰,意主持重,但不能暢所欲言。今日已經進了北京,大家歡喜鼓舞,別的話皇上未必聽得進去,說多了反而不好。”

“獻策,目今不是天下已定,而是決定成敗存亡的關鍵之時。有些大事,你我不言,何以上對陛下,下對萬民?”

宋獻策心中一驚,望著李岩片刻,忽然以輕鬆的態度拍一拍李岩的肩膀,笑著說道:

“皇上和眾將們都正在興頭上,文臣們都在等待皇上登極後加官晉爵,你我何必不識時務,故意使皇上和文武群臣掃興?至於你我原來擔心的事,不過十日,必能看出眉目。到那時,你我身為正副軍師,成敗利鈍之事,責無旁貸,自然要盡忠建言。至於皇上早日納妃,本是一件小事,你何不在這樣小事上隨波逐流,和光同塵?”

李岩也笑了,點頭說:“老兄深諳世道,所言極是。其實,為皇上納妃事,弟也十分留心,今日上午弟奉旨去處理懿安皇後出宮之事,看見一個宮女容貌甚不一般,雖在驚慌之中,但神態鎮靜,舉止優雅。我詢問慈寧宮管事太監陳安,知道這個宮女名叫竇美儀,論容貌在後宮中數一數二,頗通文墨,在張皇後身邊是一位六品女官,與一般宮女不同。她請求隨懿安皇後出宮到張國紀府中,隨皇後從容自盡。弟因想到為陛下物色妃子的事,不答應她隨懿安出宮。倘若陛下必欲在目前戎馬倥傯中選一妃子,竇美儀未必不強於費珍娥。應該從二人中挑選一位,何必今日就匆忙決定?”

宋獻策猛一高興,問道:“既然你看見竇美儀才貌出眾,舉止優雅,堪充大順後宮之選,何不奏明陛下?”

李岩笑著說:“我之所以不急於奏明陛下,第一是弟認為陛下選妃事不宜過急;第二是弟不願留下一個向皇上不獻忠言讜論而獻美女之名;第三,到適當時候,比如說,數日之後,吳三桂的歸順有了眉目,北京能夠暫無東虜入犯之憂,由我們共同向皇上建議選妃,由禮政府進行初選,然後請皇上自行選定。在初選時,費珍娥也好,竇美儀也好,除她們二人之外,宮中難免尚有遺姝。古人雲‘十步之內,必有芳草’,何況北京城這個地方?一旦下詔選妃,除宮中女子之外,也要在北京城內清白良家女子中仔細挑選。何必匆忙決定?”

宋獻策忍不住哈哈大笑,拉著李岩向東華門外走去。李岩問道:

“仁兄為何大笑?”

宋獻策說:“足下高見,弟深有同感,但有一事,使弟細想之後不覺大笑。”

“哪一點使兄大笑?”

“你在慈慶宮看見了才貌雙全女子,堪當後宮之選,但你不願留下向皇上獻美女之名,不肯奏明皇上。這正是你的可敬可愛之處,但也是你在義軍中不能和光同塵的地方。這幾年你已經成了背叛朝廷的‘流賊’,卻不能擺脫宦門公子氣與書生氣,怎能不使我大笑乎?”

李岩點點頭,也笑了。他們隨即在東華門外上馬,帶著等候在東華門外的一大群文武隨從奔往設在燈市大街的軍師府去。

晚膳,禦膳房仍然為李自成準備了各種葷素菜肴和點心,足有三四十樣,仍然是比民間的正式宴席還要豐富。李自成不知不覺皺一下眉頭,向侍立一旁的宮女頭兒王瑞芬問道:

“禦膳房的頭兒來了麼?”

“回皇爺,他在殿外侍候。”

“叫他進來!”

禦膳房的頭兒是一個中年太監,還沒有摸清新皇上的脾氣,誠惶誠恐地進來,跪下去不敢抬頭。李自成望望他,用溫和的口氣說道:

“從明天起,禦膳不要準備這麼多的菜了。孤深知民間疾苦,不願看見皇宮中如此浪費。按原來明朝定例,皇上一個人的禦膳每天用三十四兩幾錢銀子,太浪費了。在平民百姓之家,一年吃飯也用不了這麼多銀子!從明天起,每頓禦膳,葷素八樣就夠了,另外加一碟辣椒汁。崇禎吃過羊肉湯燴饃和牛肉刀削麵麼?”

“回陛下,崇禎皇爺不曾吃過。”

“啊,你們大概也沒有做過。孤從長安帶來的禦廚會做,明天叫他們做這兩樣陝西膳食,你們學學。”

“奴婢遵旨!”

晚膳以後,李自成漱了口,回到武英殿西暖閣休息。吳汝義進來,跪在他的麵前叩了一個頭,說道:

“啟奏皇上,剛才牛丞相差人進宮,囑咐臣轉奏陛下,明日舉行進北京後第一次早朝。因為武臣們多不熟悉朝儀,太早了容易亂了班次,他建議辰時三刻舉行,不知可否,請示聖裁。”

李自成問:“要奏樂麼?”

“丞相說了,這是常朝,不必奏樂。但其他朝儀都要依照在長安製定的《大順禮製》行事,以昭示我大順朝開國體統。如今,禮政府的官員們正在忙著準備。”

李自成擔心武將們確實不懂朝儀,而且人數又多,難免在行禮時亂哄哄的,鬧出笑話。他想了一下,說道:

“明日早朝,武將們忙於軍事,可以不必前來,隻要文臣們前來早朝就行了。”

吳汝義問道:“汝侯、毫侯也免朝麼?”

“汝侯位居文武百官之前,毫侯任北京內城警衛重任,說不定早朝後孤將有話要問,叫他們也來早朝吧。”

李自成吩咐以後,見吳汝義仍跪在地上不起來,心中奇怪,忽然想起那個美貌宮女的事,含笑問道:

“子宜,你還有事要奏麼?”

吳汝義抬起頭來,麵帶笑容,奏道:“陛下今晚無事,是否可以召見那個姓費的宮女?”

李自成的心中一動,用不大在意的神氣說道:

“知道了。”

吳汝義叩頭退出。為著明日在武英殿第一次早朝的事,他今晚要協助禮政府和鴻臚寺做許多準備工作,所以在武英門對李雙喜囑咐了幾句話,便匆匆出宮了。在李自成手下的重要將領中,吳汝義沒有顯著戰功,也不是智謀出眾,但憑著他對李自成忠心耿耿,小心謹慎,勤勤懇懇辦事,而且在文武大臣中人緣很好,所以深得李自成和皇後高桂英的賞識,看成是難得的心腹之臣。今天他偶然看到了費珍娥,很希望這個美貌的宮女被皇上看中,受到寵幸。倘若費珍娥能夠產一男孩,就是太子,而他因為又替大順皇帝辦了一件大大的好事,將更加受到重用。他明白,費珍娥開始大概隻能封為貴人,或者封為選侍,但隻要生下一個太子,便會母以子貴,晉封為妃,再逐步晉封為貴妃、皇貴妃。等日後太子繼承皇位,今日的費宮人就是來日的“聖母皇太後”了。他吳汝義到了那時,縱然年已老邁,因受到“聖母”的眷顧,一家人的榮華富貴,也會十拿九穩。這樣想著,他的腳步輕快,喜上眉梢,心頭上舒展極了。

李自成在武英殿西暖閣又停了片刻。一個宮女捧來一杯香茶,躬身放在幾上,揭開碗蓋,柔聲說道:

“請皇爺飲茶!”

李自成隨便向茶碗上瞟了一眼,茶色金黃,散著若有若無的輕煙,也散發出熱茶的清香。幾乎同時,他也在獻茶宮女的半邊桃腮和雲鬢上瞟了一眼,一股脂粉香使他的心中一動。他本保持著帝王的尊重,但是忍不住又對獻茶的宮女打量一眼。

宮女頭兒王瑞芬來到他的麵前躬身說道:“皇爺勞累了一天,今晚無事,請到仁智殿寢宮休息。”

李自成輕輕點頭,便從龍椅上站了起來。但是他畢竟未脫離農民習慣,回頭向茶碗看了一眼,覺得倒掉可惜,端起來飲了一口。王瑞芬恭敬地問道:

“皇爺喜歡飲這種茶麼?”

李自成點點頭,微微一笑。陝西不產茶,也不講究飲茶,所以李自成對茶道毫無知識。但是他為著保持皇帝身份,不肯多問。兩個宮女提著兩隻宮燈引路,三四個宮女在後邊跟隨,他在花團錦簇和香風圍繞中,離開武英殿往寢宮去了。

李自成在作為臨時寢宮的仁智殿西暖閣坐下以後,立刻由一個宮女用雕花精美的朱紅堆漆梅花托盤獻上來一盞蓋碗香茶。王瑞芬在紅漆描金高幾上的古銅博山爐中添了香,轉身來到他的麵前柔聲問道:

“皇爺,要洗腳麼?”

李自成想起來已經三四天沒有洗腳。雖然陝北人沒有經常洗澡和洗腳的習慣,但畢竟也不舒服。他在王瑞芬的豐滿白嫩的臉上看了一眼,不期同她的明如秋水的眼睛遇到一起,心頭不免一動。他輕聲說:

“拿洗腳水來!”

王瑞芬向站在背後的宮女們使個眼色。過了片刻,一個宮女端來一個很矮的紫檀木雕花方幾,擺在李自成的腳前,跟著有一個宮女用鍍金銅盆端來了熱水,放在矮幾上邊,另一個跟著進來的宮女拿著幹的白棉巾,站在背後。李自成用手一試,洗腳水溫熱適宜。他正要親自脫靴子,端來方幾和端來鍍金銅盆的兩個宮女同時跪下,替他將靴子脫下,又替他脫掉白布襪子。李自成將雙腳放進水中,他自己也聞見腳臭熏鼻。他正要自己動手洗腳,兩個跪在地上的宮女趕快一個人替他洗一隻臭腳。她們似乎並不嫌髒,白嫩的纖手動作雖輕,卻洗得仔細,連藏在腳趾縫中的汙垢全都洗淨。兩隻腳洗淨以後,鍍金銅腳盆立刻端走,將濕腳放在紫檀木小方幾上。拿白棉腳巾的宮女立刻跪下,將濕腳擦幹。另一個宮女取來了幹淨布襪,替李自成穿好襪子,又穿好靴子。然後,小方幾從他的腳前拿走了,地上的髒襪子拿走了。李自成感到舒服,在心中歎息說:

“做皇帝果然與百姓不同!”

他看見費宮人的幾張仿書放在禦案上,命王瑞芬拿來給他。他仔細看了仿書,不禁微笑點頭。他從仿書上的娟秀字體,想到吳汝義盛誇費珍娥的美貌,使他動了召見費珍娥的心思。然而他不願落一個好色之名,群臣會談論他初進北京就急於挑選美女,所以他硬是將召見費珍娥的心思壓下去了。

他不明白什麼原因,今晚坐在仁智殿的寢宮中,男女的事情總不能離開心頭,甚至王瑞芬在麵前也不免使他的心旌搖蕩。王瑞芬是承乾宮田皇貴妃的貼身宮女和“管家婆”,並無美人之名,隻是她五官端正,鳳眼蛾眉,皮膚白嫩,說話和舉止溫柔,已經使他看上了眼。倘若是張獻忠或羅汝才,今晚會叫王瑞芬陪自己睡覺,甚至不能自禁地突然將她摟進懷中,然而他李自成畢竟不同。他平時律己甚嚴,不飲酒,不賭博,更不貪色。為著打發掉眼下的清閑時間,他拿起幾上的一本《三國演義》,翻到他平日最喜歡看的“火燒戰船”的部分,但是奇怪,竟然連一頁也讀不進去。總想著男女之事,幾乎不能抑製住平日很少出現的欲火。

他對王瑞芬定睛端詳片刻,使王瑞芬滿臉緋紅,心頭怦怦亂跳,低下頭去,以為新皇上的“恩寵”就要降到她的身上了。但是當這“恩寵”眼看要降臨時,她不惟十分害羞,而且害怕,局促不安,不知是跪下好還是站立好,在心中對自己說:

“我的天,我不該點了那種香!”

原來在宮中有一種曆代相傳的秘製香料,即在名貴香料中加入“春藥”,名叫“夢仙香”,需要時撒入香爐,同別的香一起慢慢燃燒。男女們聞了這種香氣,會刺激房事之欲,女的還容易受孕。用現代的話說,就是這種由禦藥房秘製的香,能夠刺激男女分泌較多的性激素。當年天啟晏駕,崇禎當晚由信王府被迎進宮中,準備第二天繼承皇位時,魏忠賢和客氏還沒有受到懲治,他們陰謀使不滿十七足歲的新皇帝一登極就貪戀女色,命宮女在他休息的宮中點燃這種香。他聞見香味,明白客、魏的不良用心,立刻命太監拿走香爐,吩咐以後永不許在他的寢宮中點燃這種香。在皇後和田、袁二妃的宮中,都有這種秘製夢仙香。當崇禎皇帝去承乾宮、翊坤宮住宿的晚上,兩位貴妃娘娘的貼身宮女都在寢宮中點燃這種香,但秉性端莊的周皇後憑著她自己的天生美麗,也憑著她同崇禎在信王府時的患難與共,不許點燃這種香,認為有損她的皇後身份。今晚王瑞芬故意將她從承乾宮帶來的這種香末撒在博山爐中,果然她看出這香氣使新皇帝春心大動,而她自己也有點迷迷糊糊,如同有了幾分醉意。在這片刻間,她恍惚想到可能今晚會蒙受新皇上的“恩幸”,從此一步登天……

李自成突然問道:“壽寧宮中有一個費珍娥,你見過沒有?”

王瑞芬一驚,如夢初醒,抬起頭來回答:“回皇爺,奴婢見過。”

“她長得很美麼?”

“她原在乾清宮侍候崇禎皇上,在乾清、坤寧兩宮中算是個人尖子。”

李自成不再說話。從離開西安至今,他已經將近三個月沒有接近女性。在東征路上,由於北京尚未攻破,明朝尚未滅亡,每日以經營天下為急務,使他沒有心思多想到男女之事。如今進了北京,奪得了金鑾寶座,崇禎的屍體找到了,太子和永、定二王找到了,剩下的隻是舉行登極大典和傳檄平定江南二事。今晚是他起義十多年來心情最輕鬆愉快也最誌得意滿的時刻,他正是不滿四十歲的春秋鼎盛時期,一旦生活在花枝般宮女們的包圍之中,生活在氤氳縹緲的香氣(他不知道其中有“夢仙香”)之中,他忽然一反平日情況,對女性有一種如饑似渴的需要。他看見王瑞芬站在麵前幾步外,低頭等候他的吩咐,似乎還聽見她的很不自然的呼吸和心跳。他輕聲叫道:

“王瑞芬!”

王瑞芬抬起頭,嬌聲回答:“奴婢在聽候皇爺吩咐。”

李自成將下巴輕輕一點,命王瑞芬走近一步。王瑞芬遵旨向前,離皇上隻有兩步遠了,不知是跪下好還是站著好。因為皇上沒有再說話,她就隻好立著不動。李自成輕聲問道:

“王瑞芬,你今年幾歲了?”

“奴婢虛歲二十。”王瑞芬膽怯地回答,無端替自己瞞了兩歲。

“啊,看來像十八九歲。”李自成望著她點頭微笑,又無話可說了。

王瑞芬今年二十二歲,已經十分成熟。盡管她深居宮中,從來不曾同成年的男性(除皇帝和承乾宮中的太監)有見麵機會,但是一則生理上的成熟使她渴望獲得男性的愛,二則她是田妃的貼身宮人,在田妃患病以前,崇禎常去承乾宮住宿,由她細心地服侍年輕的皇上和皇貴妃上了禦榻,又替他們輕輕放下帳簾,然後輕輕地退出寢宮暖閣,坐在外間等候呼喚。每當她悄悄地靜聽禦榻上微弱的聲音,想像著禦榻上一對年輕夫妻的恩愛情況,她不禁又羞又十分動情,隻好悄悄地離開田皇貴妃的寢宮外間,腳步踉蹌地走回自己的房中。這已經是往日的記憶了。此刻她看見新皇上是一個十分英俊的中年人,分明是已經看中了她,從他眼裏露出來不平常的神情,她更加羞怯了。想著她可能受到“寵幸”,她的呼吸更困難了,心更慌了,原來黑白分明的眼睛忽然紅潤而矇矓了。另外的宮女都不在身邊,她能夠聽見自己的心跳聲音。憑一個青年女子對男人的靈敏感覺,她知道新皇上之所以不說話,不斷地對她端詳,是因為已經對她動了情。想到自己被新皇上寵幸的事已經來到眼前,想著自己和一家人就要一步登天,她在害羞與害怕的緊張中更覺得手足無措,單等著皇上的一句口諭,一個眼色,一個動作。她在心中緊張等待,倘若新皇上伸出手輕輕地拉她一下,她就在皇上的腳邊撲通跪下,將身子投入皇上的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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