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2 / 3)

“軍師所言極是,請皇上即決定從德勝門進城。”

李自成又望著軍師問道:“從德勝門進城之後,從何處進皇城最為近便?”

宋獻策說:“聖駕進德勝門後,先向西走不遠,轉上一條南北大街,正對阜成門是西四牌樓。過了西四牌樓,順大街繼續往南走,到了阜財坊北口,過了西單牌樓,便是西長安街,走完西長安街以後便到皇城的長安右門或稱西長安門,共有三闕,所以俗稱三座門。”

李自成截住問道:“從這裏進皇城?”

“不,還得繞道。”

“八卦方位不利?”

“不是為的八卦方位不利。西三座門是皇城的一座偏門,皇城六門之一。皇上應由皇城的正門進去,南門才是正門。聖駕到了西三座門前邊不遠,從公生右門向南,過武功牌樓到了棋盤街,便到了大明門,才是皇城南門。大明門有三闕,中門是禦道,平時不開。此時中門大開,聖駕乘馬走禦道進入皇城,護駕之文武百官及禦營親軍均在下馬碑前下馬,牽著馬分從左右門進去。再過千步廊,就到承天門了。”

宋獻策對京師地理如此清楚,對皇上進入德勝門後如何再進皇城的道路,如此了若指掌,成竹在胸,句句合理,大家聽了無不佩服。劉宗敏忘記是在皇上麵前,在宋獻策的肩膀上狠拍一掌,說道:

“你宋矮子果然不凡!”

李自成接著說:“獻策真是難得的好軍師!你如何想得這樣周到?”

宋獻策向李自成說:“微臣出身蓬蓽,混跡江湖,不遇明主,必將與草木同朽。謬蒙陛下知遇之恩,忝備軍師之任,遇事謹慎,惟恐隕越。明日皇上進入北京,是我朝開國時一件大事,做軍師的自然要細心籌劃,力求萬全。今晚在禦前議定之後,連夜傳諭準備,不敢遲誤。”

李自成麵帶春風,先表示稱讚地點點頭,又笑著說:

“孤於崇禎十四年春天進洛陽,十五年冬天進襄陽,去年十月進西安,都沒有這麼多的講究,進去也就進去啦,還不是照樣勝利?如今連進城門也要講五行八卦,講究趨吉避凶的事情越來越多啦。”

宋獻策說:“從前陛下進洛陽,進襄陽,進西安,均在戎馬倥傯之際,且在尚未建國改元之時。今日陛下已經建國大順,改元永昌,隻欠舉行登極大典耳。此一時也,彼一時也,此所謂今非昔比。”

李自成又稱讚說:“倘若召集文武大臣在禦前商議明日應從何處入城,群臣必將主張就近從阜成門,不然從彰義門進外城,再從宣武門進內城,也較德勝門為近。軍師按照八卦的道理,建議孤從德勝門進城,真是人所不及!”

牛金星說:“軍師建議陛下從德勝門入城,出臣意料之外。經他一說,臣始恍然而悟。臣自少年讀《易經》,也較留心《易經》之理,然不逮獻策遠甚。獻策可謂真正精幹《易經》之理!如皇上應從大明門進皇城,不從偏門進皇城,這道理眾文臣都會想到,惟皇上應繞道從德勝門入城,實難想到!”

李自成問道:“從阜成門進城,有何不好?”

宋獻策回答:“阜成門在北京城的兌方。兌為西方之卦。西方主秋,穀物成熟,所以城門名曰阜成,取秋收豐足之義。此卦雖有秋收之美義,但與震卦相反,不再有生成繁茂之象。所以《周易·說卦》言兌為毀折,蓋言秋天禾稼枯槁,繼之毀折,乃自然之理。因兌卦與坤卦相鄰,所以《說卦》又雲:兌的涵義‘為少女,為妾,為羊’,都是柔順之義。因此,陛下絕不能就近從阜成門進城。”

李自成出於好奇心理,又問道:“從宣武門進城,有何不好?”

宋獻策趕快回答:“宣武在坤方。《易經》上說,乾為天,坤為地;乾為父,坤為母;乾為男,坤為女。又說,‘乾剛坤柔’,‘乾,健也;坤,順也’。宣武門在元朝名順承門,至今北京人沿習不改。為什麼叫順承門?《易經》上說:‘至哉坤元,萬物資生,乃順承天。’順承門的出處就在這‘乃順承天’四個字上。紫禁城中有一座承乾宮,為皇貴妃所居,其地位僅次於坤寧宮。乾為天,為君,故承乾就是承天。陛下已是大順皇帝,當然隻能走乾方入城,不能走坤方入城。”

“有道理,有道理,確有道理!”

李自成認為宋獻策今日所談的話都是他聞所未聞,他忽覺又一次恍然大悟。而他對於應該從乾方進北京城的說法,不惟此刻沒有一點異議,甚至在一個月後,他親自率領的六萬東征軍在山海衛石河西岸慘敗,僅剩下七千殘餘騎兵,從永平兩日夜馳回北京,人馬疲憊不堪之際,他也不趕快從就近的朝陽門進城,偏要繞道從德勝門進城。

議定了明日聖駕從德勝門進城的大事之後,李自成看見劉宗敏、牛金星和宋獻策都是笑容滿麵,惟獨李岩雖然也有笑容,但好像在想著別的心思,使他不能不稍感奇怪。他向劉宗敏和牛金星說道:

“為著明早就破內城,捷軒要部署各營人馬如何進城的事,啟東要同六政府等大臣們討論許多事兒,你們都退下去吧。獻策跟林泉也下去,晚膳後再進宮來,商量別的事兒。”

等大家叩過頭退出的時候,李自成特別喚住宋獻策和李岩,囑咐他們:

“昨日在昌平州時候,大臣中有人建議孤進紫禁城後住在乾清宮,有人建議住在文華殿。你們精通陰陽五行,孤到底住在什麼宮殿為吉利,晚膳後在禦前商定。”

宋獻策和李岩雖然出身不同,生活經曆不同,所學不相同,處世的態度也不相同,但他們之所以能成為好朋友,而且在起義前已經是莫逆之交,原是他們在不同之外有更重要的共同之處。他們都博覽諸子百家,都抱有經邦濟世之誌,都痛憤明朝的政治腐敗,民不聊生,這樣就使他們沿著各自的道路,都到了李自成的起義軍中。近幾天來,全軍上下,滿朝文武,一片勝利的歡呼聲中,難得他們兩個人保持著清醒頭腦,擔心李自成會功敗垂成,一受挫便有不可收拾之危。從行宮中回來以後,趁著晚膳尚未備好,正副軍師站在一起,望著院中假山翠竹,趁著左右無人,宋獻策向李岩小聲問道:

“林泉,剛才在行宮禦前會議,討論明日入城的事,兄似乎另有心思,不肯多言,皇上也覺察出來。兄當時在想著何事?”

李岩微微一笑,說道:“弟忽然想起來兩句唐詩,在心中琢磨。”

“什麼唐詩?”

李岩不肯馬上說出,在宋獻策的麵前來回踱了幾步,終於忍不住再對好友沉默,便站在獻策麵前,按照當時讀書人的習慣,用講究抑揚頓挫的小聲背誦出七言二句:

可憐夜半虛前席,

不問蒼生問鬼神!

宋獻策雖然不善做詩,但也讀過許多唐宋人的好詩,記得這是李商隱的七絕《賈生》一詩中的名句,明白李岩的意思,輕輕點頭,微微一笑,說道:

“君臣之間不同於朋友之間,召見時說話不可不多加謹慎,見機諷諫,適可而止。”

李岩的心思沉重,不便再往深處談,便繼續踱著方步。宋獻策明白李岩借用李商隱的兩句詩,不僅是對皇上,也是對他宋獻策的婉轉諷刺。他想了想,又接著說道:

“當然,你我蒙皇上知遇之恩,忝居正副軍師之位,有些軍國大事,所見者深,該說的話還是要說的。”

隨即,為著晚膳後皇上召見的事,他們又密談一陣。

晚膳後不久,宋獻策和李岩不曾休息就奉召進宮了。他們在李自成麵前叩了頭,坐下以後,李自成因為看出來李岩在晚膳前的禦前會議上似有什麼心思,不像牛金星對決定從德勝門進城之事那樣振奮,所以先不問宋獻策,親切地呼著李岩的表字問道:

“林泉,明日就要進北京內城,你認為孤應居何處宮殿為宜?”

李岩恭敬地回答說:“關於陛下進北京應駐蹕何宮,臣曾與宋軍師私下議論過,宋軍師的主張臣頗佩服,他的意見是陛下駐蹕武英殿最好不過。”

李自成立刻轉向軍師:“武英殿在什麼地方?為什麼不能住乾清宮?”

宋獻策回答:“在昌平州禦前會議時,有人建議皇上按照曆朝舊製,居住乾清宮……”

李自成截住說:“是的,你說過,按照《易經》,乾為天,乾為陽,乾為君,乾剛坤柔,這是不易之理。為什麼你同林泉又建議孤居住武英殿?武英殿在什麼地方?”

宋獻策笑著說:“陛下所言,誠然是《易經》的不易之理。然而《周易·說卦》又說:易之為道也屢遷,變動不居,惟變所適。臣竊以為陛下不可居住乾清宮之故有二:第一條,如日前顧君恩所言,崇禎秉性剛強,不同於曆代庸懦亡國之君。當內城破時,他必會自盡,身殉社稷。在何處自盡?他會在乾清宮自縊,在乾清宮服毒,在乾清宮舉火自焚。不管他在乾清宮如何身殉社稷,陛下是不能進乾清宮居住的。”

“第二條呢?”

“第二條,以微臣愚見,崇禎縱然不死在乾清宮,然而乾清宮為崇禎居住與處理國事之處,今日亡國,必為戾氣所積,不作大的祓除,皇上萬不可居。原來知道西華門內有武英殿這座宏偉宮殿,但詳細情況也不清楚。自從過了宣府以後,臣見距北京日近,便留心向進過武英殿的從龍諸文臣和新投降的監軍太監詢問,知道了武英殿規模很大,與文華殿規製相同,但多了三座金水橋,所以臣反複慎思,敢向陛下建議,以駐蹕武英殿最為適宜。”

李自成沉默片刻,不能決定。在崇禎一朝,不但經常在文華殿召對臣工,而且從荒唐的明武宗以來,經過了大約一百二十年,獨有崇禎一個皇帝勤於治事,喜歡讀書,重新恢複了每年春秋二季請文臣為皇上講書的“祖製”,稱為“經宴”,而地點就在文華殿。所以,在崇禎登極以來的十七年間,文華殿特別出名。李自成想了想,向宋獻策問道:

“有人建議孤居住文華殿,你以為如何?”

宋獻策在心中說道:“果不出我們所料!”他恭敬地向皇上回奏,說他已經同李岩研究過文華殿是否適宜,李岩有很好的意見,可以由李岩向皇上麵奏。李自成隨即將眼光轉向李岩。李岩奏道:

“在昌平州禦前會議時,有人建議,陛下如不居住乾清宮,便以居住文華殿為最適宜。文華殿規模宏偉,後有謹身殿,俗稱為文華後殿。兩殿與左右廡及其餘廂房合為一個宮院,房屋足用,又周圍有紅牆圍護,十分嚴密。而且他們又說,文華殿在皇極門之東,東華門之內。陛下駐蹕文華殿正符合古語‘紫氣東來’之讖。還說……”

李自成插了一句:“還說,文華殿離內閣很近。”

李岩接著奏道:“以臣看來,陛下進入紫禁城後,居住文華殿不如居住武英殿為宜。”

“為什麼?”

“古人雖有一句‘紫氣東來’的話,但不能作為陛下平定幽燕之讖。相傳昔日老子……”

“他也姓李。”

李岩接著說:“相傳昔日老子因道不行於中國,騎青牛出函穀關西去。關令尹喜望見紫氣自東西來,認為將有聖人來到。不久,果然老子來到了函穀關。陛下躬率義師,東征幽燕,所以‘紫氣東來’一語不是陛下祥瑞之讖,隻有獻策所獻‘十八孩兒兌上坐’之讖方為陛下受命之符。”

李自成含笑點頭:“對,對。你說下去,說下去!”

李岩又接著說:“武英殿在皇極門之西,西華門之內,與文華殿遙遙相對,在紫禁城中居於兌方。陛下雖以北京為行在,不擬久留,但在北京紫禁城駐蹕期間,也不應忘‘兌上坐’三字之讖。”

李自成大為高興,說道:“多虧你們提醒,孤決定住在武英殿!”

李岩又說道:“臣等建議陛下駐蹕武英殿,蒙陛下欣然同意,此實陛下從諫如流之美德,為我國家之利,愚臣等不勝歡忭鼓舞之至!趁此機會,臣仍欲就此事有所進言,望陛下俯聽一二。”

“你說吧,不要顧慮。”

“臣不如獻策深明五行八卦之理,但往年為科舉考試,對《易經》也曾反複讀過,對陰陽八卦之理略知皮毛。文華殿在紫禁城中居於震方。《說卦》雲:‘萬物出於震。震,東方也。’震卦主東方,又為春天之卦,又主萬物生長發育。總之是一片和悅景象……”

“這與今日的情況也頗相合。”

“不然,陛下。”李岩停了停,望一眼皇上的神色,接著說道,“臣請陛下恕罪,聽臣冒昧直言。獻策與臣,備位正副軍師,參與帷幄,兢兢業業,不敢懈怠。故日常所慮者多,不能不常懷殷憂。許多文武大臣因見我皇上義旗東指,一路迎降,勢如破竹,將唾手而克北京,取明朝江山如拾芥,不怪文武臣工頗生驕傲之氣,認為江南可傳檄而定,太平即在眼前,上下歡騰,如醉春風。臣與獻策,隻怕粗心大意,變生不測。如今尚不是偃武修文時候,請陛下居住武英殿,除為了順應‘兌上坐’之讖,也為了昭示群臣:得了北京,尚非天下太平之時。”

李自成的心中一動,向兩位軍師問道:“孤登極之後,也不願再有惡戰,也打算偃武修文,使天下早享太平之福。難道吳三桂還敢螳臂當車,自尋滅亡不成?”

宋獻策說道:“臣亦願吳三桂前來投降,但也要防備萬一。”

“吳三桂如不投降,就用兵征剿,不留肘腋之患。你們說是麼?”

李岩回答說:“吳三桂在山海衛駐軍,雖為我朝肘腋之患,但是他前進不能,退無所據,實際不足為慮。臣等以為目前可慮者不是吳三桂,而是滿洲。我軍初到北京,立腳未穩,萬一東虜乘機入塞,而吳三桂與之勾結,必為大患,所以不能不小心防範。”

李自成自從破了西安,恢複長安舊稱,以長安為京城即所謂“定鼎長安”以來,在心態上起了很大變化。他陶醉於輝煌的軍事勝利,除歌頌勝利的話以外,不願聽不同的意見。那些新降的文臣,多是在宦海中浮沉多年,自詡為洞達時務,認識“天命攸歸”,所以才投歸新主,慶幸得為攀龍附鳳之臣,讚襄真主創業。他們很容易看出新聖上最喜歡歌功頌德、誇耀武功,於是所有的新降文臣都按照新主子所好歌功頌德。縱然有人看到了一些問題,想貢獻有利於開國創業的一得之見,一看皇上醉心於功業烜赫,惡聽直言,也就沒有誰敢說實話了。

聽了李岩的話以後,李自成的正在高興的心情好似被澆了一股冷水。隻是為著表示他虛懷納諫,沒有露出來不悅之色。他認為滿洲人震於他的軍威,必不敢此時南犯,李岩的話未免過慮。他望望宋獻策,明白宋和李有一樣看法,勉強笑著說:

“你們是孤的親信謀臣,曆年來讚襄帷幄,果然不同於一班文臣。說到滿洲人南犯的事,孤何曾不在心中想過?在東征的路上也想過多次。不過……”

趁著李自成片刻沉吟,宋獻策看見他的臉上的笑容消失,似乎不同意他們對滿洲人的顧慮。

“不過,”李自成接著說,“以孤想來,滿洲人未必敢在此時南犯。”

宋獻策趕快說道:“陛下英明,比臣料事深遠。願聞陛下睿見,以釋愚臣杞憂。”

李自成又微笑一下,胸有成竹地說:“在崇禎的十七年中,因為朝政腐敗,兵力空虛,遂使滿洲韃子幾次入犯,攻破城寨,飽掠而歸。目前我大軍攻破北京,建立新朝。我軍聲威,諒滿洲也會知道。以孤忖度,滿洲人不足為慮。”

宋獻策說道:“陛下睿謀宏遠,燭照虜情,實非臣等所及。然臣等恐事出料外,不得不防,所以已命劉體純不必等候進入北京,即率他所部人馬由昌平直趨通州,立即刺探山海關與遼東軍情,不可稍有疏忽。”

“很好,很好。你們已經同捷軒商定,派出一萬多精兵不參加攻城之事,趕快去駐防通州一帶,這部署也深合孤意。”

李岩見皇上畢竟英明,肯聽進言,趕快又說道:“陛下,我朝新建,同東虜必有一戰,不可不盡早放在心中。《兵法》雲:‘昔之善戰者,先為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不可勝在己,可勝在敵。’以臣之愚見,從明日攻克北京之後,即應以不可勝之勢,使敵人不敢來犯。”

李自成心中認為進北京後第一件大事是舉行登極大典,昭告天下,傳檄江南。李岩的話不合他的心意。他不相信他手下有精兵強將,百戰百勝,滿洲人膽敢來犯。但是他沒有流露出不高興的神色,含笑問道:

“如何使敵人不敢來犯?”

李岩回答說:“《孫子》說:‘善用兵者,修道而保法。’臣以為這‘修道而保法’一句話,言簡意賅,深具至理,陛下應反複思之。”

“孤在商洛山中時,每日練兵之外,雜事不多,有閑暇讀書。《孫子十三篇》也仔細讀過多遍,遇有心得處反複背誦,並在書頁上寫了不少眉批。你說的‘修道而保法’這一句,孤也記得,你此刻提到這句話是何意思?不妨明白說出,無庸忌諱。”

宋獻策看出來皇上微露不悅之色,暗中用腳尖在李岩的腳上碰了一下,要他適可而止。但李岩卻有一種骨鯁性格,願意趁此進入北京前夕,為皇上貢獻忠言,所以不顧宋獻策的暗示,向皇上說道:

“關於《孫子》的這句話,諸家注釋,各有發揮,臣以為詩人杜牧的注解最得真諦。按照杜牧的注解,道就是仁義,就是仁政;法就是法製,既指治理國家的法製,也指軍紀嚴明。所以臣惟望陛下不忘‘修道而保法’,便不必擔憂東虜乘機入犯了。”

李自成問:“明日上午就要進北京內城,如何才是‘修道而保法’?請言其詳。”

李岩憑著一片忠心,明知皇上不會聽從,還是大膽地直言:“原來陛下早已決定,破城之後,將明朝勳戚與六品以上官員,除少數素有清廉之名的朝臣以外,全數逮捕,拷掠追贓,以濟國用。皇上又念三軍將士多年來追隨陛下暴霜露,冒白刃,幸而不死,得有今日,所以決定順應三軍將士之望,在北京城破之後,三軍入城駐紮,與民同樂。當時臣與獻策對此兩項決定,都曾諫阻,區區忠言,未蒙皇上見納,至今忠心耿耿。今日我大軍即入北京內城。臣冒死再次進言,請陛下取消成命,以利國家,不使敵人有可乘之機。”

李自成沉默片刻,問道:“倘若孤取消成命,如何處置方好?”

“陛下是一國之君,遇有大事,俯聽眾議,斷自宸衷。眾多部隊,何者進城警備彈壓,何者在城外原地駐紮,候令進止,今晚陛下即可下一上諭,諸將遵諭而行,不得稍違。至於原議對勳戚大臣拷掠追贓之事,可在今晚或明日進城時傳諭汝侯劉宗敏,暫緩執行,聽候再議。”

宋獻策已經從李自成的神色上看出來李岩的話說得過直,引起“聖心”不悅,正想再踢一下李岩的腳,而李岩卻耐不住接著說道:

“臣愚,值此進入北京之際,惟以效忠陛下為念,故敢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使國家開業奠基,成為千古楷模。陛下為堯舜之主,功業將遠邁漢祖唐宗。陛下應記得漢高祖初克鹹陽,聽了樊噲與張良的進言,隨即從鹹陽退出,還軍霸上,與父老‘約法三章’,就是約定了三件大事:殺人者死罪,犯傷人罪與盜竊罪的,都要依法治罪。除這三條之外,秦朝的一切舊法全部廢除。所以沛公在關中深受百姓愛戴,正如《史記》上說,‘秦民大喜,爭持牛、羊、酒食獻饗軍士。’明日陛下進北京,當然與漢高祖入鹹陽不可同日而語。當時劉邦不但尚未稱帝,也未稱漢王,名義僅是沛公。今日陛下已經是大順皇帝,駕臨北京,當然應駐蹕於紫禁城內。但大軍數萬人都駐紮北京城內,軍民混雜,臣竊以為非計。至於將明朝的勳戚大臣一齊逮捕,拷掠追贓,臣請緩行。首先在北京行寬仁之政,以收攬天下人心。俟大局安定之後,擇勳戚大臣中罪惡昭著、萬民痛恨的,懲治幾個,其餘降順的一概不究。如此行事,不惟使北京安堵如常,而且使各地觀望者望風歸順,也使敵對者無機可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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