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3 / 3)

王家彥嗚咽說:“皇上如此明察,千古少有。今日大局之壞,全在文武群臣!”

崇禎又接著說:“不久,東虜進犯京畿,京師戒嚴。卿受命分守阜成門,又移守安定門。自前年閏十一月至去年五月,前後七個月,卿躬冒寒暑,鼓勵將士各用所長。狂虜退出長城之後,朕賜宴午門外,晉封你為太子太保,世襲錦衣指揮。卿一再謙退,上表力辭。朕不得已答應卿的請求,隻加卿一級,襲正千戶三世。今年開春以後,廷推卿為戶部尚書,朕向內閣批示說:‘王家彥勤勞王事,且清慎不愛錢,理財最好,宜任戶部尚書。但目前逆賊已渡河入晉,軍情吃緊。王家彥在戎政上已有經驗,臨敵不便更易,應繼續留在京營!’家彥,卿是朕的股肱之臣。事到如今,難道你就沒有一點辦法麼?”

王家彥哽咽說:“皇上,人心已散,臣力已竭,臣唯有以一死報陛下知遇之恩!”

崇禎又一次陷於絕望,嗚咽出聲。王家彥也嗚咽不止。李邦華雖然不哭,卻是不斷流淚,在心中又暗暗悔恨自己沒有對南遷事作有力主張。君臣們相對哭了一陣,崇禎對王家彥說道:

“卿速去城上巡視,盡力防守,以待吳三桂的救兵趕來!”

王家彥叩頭,站起身來,揮淚退出暖閣。

王家彥退出以後,崇禎望著李邦華說道:

“先生平身。賜坐!”

一個站在窗外侍候的太監,立即進來,在崇禎的斜對麵擺好一把椅子。李邦華躬身謝恩,然後側身落座,等待皇上問話。崇禎對待李邦華這樣有學問、有操守的老臣一向尊重,照例稱先生而不呼名。但是他明白,如今京師被圍,戎馬倥傯,不是從容論道時候,李邦華年事已高,縱有四朝老臣威望,對挽救大局也無濟於事。崇禎心中難過,歎一口氣,隨便問道:

“先生,今日朕因心中已亂,臨時上朝,文武百官事前都不知道。先生已是古稀之年,如何趕來上朝?不知有何重要陳奏?”

李邦華在椅子上欠身說道:“啟奏陛下,自十六日賊越過昌平以後,老臣知大事已不可為,即移住文丞相祠,不再回家,決意到逆賊破城之日,臣即自縊於文丞相之側。兩天來……”

崇禎的心頭猛一震動,揮手使邦華不要說下去。他忽然想起昨夜的一個凶夢,想到自己也要自縊,不禁掩麵嗚咽。李邦華見皇上哭,自己也哭,同時悔恨自己身為大臣對來到眼前的“天崩地坼”之禍負有罪責。崇禎不知道李邦華的悔恨心情,嗚咽片刻之後,揩淚問道:

“先生剛才說到‘兩天來’,兩天來怎麼了?”

“老臣兩天來每至五更,命仆人牽馬,到東華門外,再從紫禁城外來到闕左門外下馬,進闕左門來到午門之外,望一陣,然後回去。臣以為再無見君之日了,在死前多望望午門也是為臣的一片愚忠。不料今日來到午門前邊,聽見鍾聲,恰逢陛下禦門上朝,使老臣有幸再睹天顏。”

崇禎又感動又深有感慨地說:“倘若大臣每都似先生居官清正,忠心耿耿,國事何能壞到今日地步!”

李邦華突然離開椅子,跪下叩頭,顫聲說道:“陛下!國家到此地步,老臣死不蔽辜!”

崇禎猛然一驚,愣了片刻,問道:

“先生何出此言?”

“臣有誤君誤國之罪。”

“先生何事誤國?”

“此事陛下不知,但臣心中明白,如今後悔已無及矣!”

崇禎聽出來李邦華的話中含有很深的痛悔意思,但是他一時尚不明白,一邊胡亂猜想,一邊叫邦華坐下說話。等邦華重新叩頭起身,坐下以後,崇禎問道:

“先生所指何事?”

李邦華欠身說:“正月初,賊方渡河入晉,太原尚未失陷,然全晉空虛,京師守禦亦弱,識者已知京師將不能堅守。李明睿建議陛下乘敵兵尚遠,迅速駕幸南京,然後憑借江南財賦與兵源,整軍經武,對逆賊大張撻伐,先定楚、豫,次第掃蕩陝、晉,此是謀國上策……”

“當時有些言官如光時亨輩竭力反對,亂了朕意。此計未行,朕如今也很後悔。可恨言官與一般文官無知,惟尚空談,十七年來許多事都壞在這幫烏鴉身上,殊為可恨!”

“雖然當時有些文臣知經而不知權,阻撓陛下南巡大計,誤君誤國,但臣是四朝老臣,身為都憲,當時也顧慮重重,未能披肝瀝膽,執奏南巡,也同樣有誤君誤國之罪。”

“卿當時建議擇重臣護送太子撫軍南京,也不失為一個救國良策。”

“臣本意也是要建議皇上往南京去,因見李明睿的建議遭多人反對,所以臣就改為請送太子撫軍南京了。”

“啊?!”

“確實如此,故臣也有負國之罪。”

崇禎如夢初醒,但他對李邦華沒有抱怨,搖頭說道:“此是氣數、氣數。”停了片刻,崇禎又說:“據先生看來,當時如若朕去南京,路途如何?”

“當時李賊大軍剛剛渡河入晉,欲攔截聖駕南巡,根本無此可能。欲從後追趕,尚隔兩千餘裏。況且到處有軍民守城,關河阻隔,使賊騎不能長驅而進。”

“可是當時河南已失,已有賊進入山東境內,運河水路中斷。”

“賊進山東省隻是零星小股,倚恃虛聲恫嚇,並以‘剿兵安民’與‘開倉放賑’之詞煽惑百姓,遂使無知小民,聞風響應,驅逐官吏,開門迎降。這都是癬疥之患,並非流賊之強兵勁旅已入山東。翠華經過之處,亂民震於天威,誰人還敢犯駕?不久以前,倪元璐疏請送太子撫軍南京,陛下不肯,將元璐的密疏留中。元璐見局勢緊迫,又密疏建議用六十金招募一個壯士,共招募五百個敢死之士,可以潰圍而出,召來勤王之師。元璐的這一密疏陛下可還記得?”

“此疏也留中了。當時逆賊尚在居庸關外,說什麼募五百敢死之士潰圍而出?”

“陛下!元璐因朝廷上商議應變急務如同道旁築舍,必將因循誤國,所以他建議招五百敢死之士,以備護衛皇上到不得已時離開北京。這是倪元璐的一番苦心,事先同臣密談過,但在密疏中不敢明言,恐觸犯皇上的忌諱。今日事已至此,臣不能不代為言之。元璐請以重金招募五百死士,非為潰圍計,為陛下南幸時護駕計!”

“道路紛擾,縱然募到五百死士,能濟何事?”

“倘若陛下南幸,當然要計出萬全。凡請陛下南幸諸臣,決無魯莽從事之心。此五百死士,交一忠貞知兵文臣統帶,不離聖駕前後。京師距天津隻有二百餘裏,沿路平穩。陛下留二三重臣率京營兵固守北京待援,聖駕輕裝簡從,於夜間突然離京,直趨天津,隻須二三日即可趕到。天津巡撫馮元颺預想陛下將有南幸之舉,已準備派兵迎駕。倘若命馮元颺派兵迎至中途,亦甚容易。陛下一到天津,召吳三桂以二千精騎速到天津護駕,寧遠軍民可以緩緩撤入關內。”

“宮眷如何?”

“正二月間,逆賊距北京尚遠,直到三月上旬,逆賊亦未臨近。當時如陛下決計南幸,六宮娘娘和懿安皇後,均可平安離京。皇上隻要到了天津,就如同龍歸大海,騰雲致雨,惟在聖心。陛下一離北京,即不再坐困愁城,可以製賊而不製於賊。如將吳三桂封為侯爵,他必感恩圖報,親率關寧鐵騎護駕。陛下一麵密詔史可法率大軍北上迎駕,一麵敕左良玉進剿襄鄭之賊,使賊有後顧之憂。”

“倘若盤踞中原之賊,傾巢入魯,占據濟寧與臨清各地,為之奈何?”

“倘不得已,可以走海道南幸。”

“海道!”

“是的,陛下。當逆賊到達宣大後,天津巡撫馮元颺連有密疏,力陳寇至門庭,宜早布置,防患未然。後見情勢已急,遣其子馮愷章飛章入奏,內言:‘京城兵力單虛,戰守無一可恃。臣謹備海船二百艘,率勁卒千人,身抵通州,候聖駕旦夕南幸。’本月初七日,愷章從天津飛騎來京,遍謁閣僚。因朝中有人攻訐南遷,陛下亦諱言南幸,閣僚及大臣中竟無人敢有所主張,通政司也不肯將馮元颺的密疏轉呈,馮愷章一直等候到十五日下午,因其父的密疏不能奏聞陛下,而賊兵即將來到,隻好灑淚奔回天津。倘能采納津撫之議,何有今日!馮愷章來京八天,就住在其伯父馮元飆家中,故臣亦盡知其事。值國家危亡之日,臣竟然在兩件事上不能盡忠執奏,因循誤國,辜負君恩,死有遺恨!”李邦華老淚縱橫,銀色長須在胸前索索顫抖。

崇禎臨到此亡國之前,對這位老臣的忠心十分感動,不禁又一次湧出熱淚,哽咽說:“馮元颺的密奏,朕毫不知道。但這事責在內閣與通政司,與卿無幹。”

“不,陛下!臣為總憲,可以為津撫代奏;況巡撫例兼僉都禦史銜,為都察院屬僚,臣有責為他代奏。隻因臣見陛下諱言南遷,始而隻請送東宮撫軍南京,不敢直言請陛下南幸,繼而明知馮元颺密疏為救國良策,不敢代他上奏。臣兩誤陛下,決計為君殉節,縊死於文丞相之旁,但恨死不蔽辜耳!”

崇禎歎息說:“不意君臣壅隔,一至於此!”

“此係我朝累世積弊,如今說也晚了!”

崇禎此刻心情隻求活命,不願就這個問題談下去。因為李邦華提到由海道南逃的話,忽然使他產生一線幻想,低聲問道:

“先生,馮元颺建議朕從海道南幸,你以為此計如何?”

“此計定能成功。”

“怎麼說定能成功?”

“在元朝時候,江南漕運,自揚州沿運河北上,至淮安府順淮河往東,二百多裏即到海邊,然後漕運由海路北上,從直沽入海河、到天津,接通惠河,到達通州之張家灣。自淮安府至張家灣,海程共三千三百九十裏。我朝洪武至永樂初年,運河未通,漕運均由海運,所以先後有海運立功者受封為鎮海侯,航海侯,舳艫侯。永樂十年以後,開通了會通河,南北運河貫通,漕運才改以運河為主,然海運並未全廢。崇禎十二年,崇明人沈廷揚為內閣中書,複陳海運之便,且輯《海運書》五卷進呈……”

崇禎似乎記起來有這麼一件事,微微點頭,聽李邦華再說下去。

李邦華接著說道:“當時陛下命廷揚造海船試試。廷揚造了兩艘海船,載米數百石,於十三年六月朔日由淮安出發,望日抵天津,途中停留五日等候順風,共用了十天,在海上揚帆,飛駛三千餘裏。陛下聞之甚喜,加廷揚戶部郎中。陛下本來可以率六宮前往南京,津撫馮元颺已備好二百艘海船,足敷禦駕南巡之用。淮安為江北重鎮,駐有重兵。聖上隻要到達淮安,何患逆賊猖獗!”

崇禎頓腳說:“如今後悔已遲,可恨!可恨!”

忽然,王承恩不管皇上正在同大臣談話,神色倉皇地掀簾進來,跪到皇上麵前,奏道:

“皇爺!奴婢有緊急軍情奏聞!”

崇禎的臉色突然煞白,一陣心跳,問道:“何事?何事?……快說!”

李邦華趕快起身,伏地叩頭,說道:“老臣叩辭出宮,在文丞相祠等候消息,為君盡節。”

崇禎目送李邦華出了暖閣,跟著從禦座上突然站起,渾身打顫,又向王承恩驚慌問道:

“快說!是不是城上有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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