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向把娘娘當做妹妹看待,實不瞞你說,我本來沒有多大的病,僅僅是偶感風寒。慈寧宮中就有一些治這種病的藥,我自己也略通藥理,已經吃了一點藥。太醫們又開了藥方,服了一劑,燒已經退了,沒有別的毛病。我是想見見你,說幾句心裏的話,所以才派宮女告訴皇上,告訴娘娘,說我有病。我斷定皇上事忙,不一定馬上就來,況且叔嫂之間也沒有多的話好談。你是必會來的,來了以後我好把我要說的話都對你說了。”

周後一聽,心中已經有些明白,就問道:“皇嫂,是不是為著國事放心不下,想同我談一談心中的想法?”

懿安微微點頭,滾出了眼淚,歎口氣說道:“你猜對了。雖然我朝家法很嚴,後妃們不準過問國事,可是眼下大禍臨頭,我們縱想裝聾裝傻,看來也不行啊,所以我有話要同你商量一下。”

周後也是滿心的話想同懿安皇後說一說,趕快將身子靠得更近,小聲問道:“戰事消息,皇嫂可都知道?”

懿安輕輕點頭:“我完全知道。‘流賊’已經過了大同,說不定已經到了陽和,很快就會來到居庸關。居庸關隻有幾千人防守,如何能防守得住?一到北京城下,就十分危急啦。祖宗三百年江山,存亡就在旦夕。你是當今皇後,我是前朝皇後,我們雖是深居宮中,可不能不為祖宗江山操心,也不能不為十二陵寢操心,為皇上的安危以及太子和一群兒女們操心。北京城無兵固守,娘娘,你比我還清楚。如今到底怎麼辦,你可想過了麼?”

周後說:“皇嫂,你知道皇上的秉性脾氣。我嫁他十八年,國家事從來不敢打聽一句。我有什麼話敢同他說呢?”

懿安說道:“雖然祖宗家法:後妃不許幹政,可是也並不是沒有過問朝政的人。太祖爺在世時,馬皇後有時就替太祖爺分了心。當太祖爺考慮不到時,馬皇後就提醒他。有時太祖爺要殺人,馬皇後幾句話就打消了太祖爺的決定。不說二三百年前的事,萬曆皇爺年幼的時候,孝定太後也曾當半個朝廷的家。如果不是孝定太後過問朝政,替張居正撐腰,張居正能做那麼多的大事麼?這些前朝的事情你我都清楚,皇上何嚐不清楚。隻是多年來你一味地做賢妻良母,已經習慣了。我是前朝皇後,年輕輕地守寡,當然不便說話。如今眼看著到了國破家亡的時候,再不說話就晚了。我今天等著你來,就是希望你在皇上麵前說句話,幫他拿定主意。”

周後的神色淒慘,噙著眼淚,顫聲問道:“皇嫂,你要我說什麼話呢?你有什麼好主意?”

懿安歎了口氣,說道:“娘娘,你要提醒他:我們在南方還有一個家呀!”

周後猛然心中一動。她也聽說從上個月起,就有人建議皇上到南京去,也有人建議把太子送往南京,朝中討論了多次。而這事情也一直在她心頭盤旋:萬不得已,何必坐守北京,全家都在北京死去?此刻聽了懿安的話,她點點頭說:

“是啊,我們南京還有一個家!當年永樂皇帝遷都北京,南京改稱留都,又叫陪都,仍然有文武百官,各衙門齊全。如今倘若皇上帶著太子奔往南京,北京能夠固守當然很好。萬一守不住,我們明朝的江山還不是延續下去麼?用江南的財富,江南的兵源,仍然可以恢複中原,掃蕩‘流賊’,恢複大明的一統江山!”

懿安流著眼淚說:“娘娘,我是把你當做親妹妹看待,如今一刻值千金哪,一天也不能耽誤。你趕快在皇上麵前提醒他,南方還有個家呀,不要死守北京。我已下決心:我哪兒也不去,免得給皇上多一個累贅。倘若皇上願意往南京去,我願意在宮中為國盡節,不等他走我就自盡。你跟六宮其他的娘娘們隨皇上走吧,不要掛念我了。”

說到這裏,她忽然泣不成聲,周後也哭了起來。兩個人在一起小聲地痛哭一陣。哭聲傳到院中,宮女們猜到八九,一個個默默流淚。周後決意按照懿安皇後的吩咐,在皇上麵前大膽地勸他攜太子出狩南京。

周後回到坤寧宮。沒有多久,崇禎就來了,詢問懿安皇後的病情如何。周後告他說,懿安皇嫂隻是偶感風寒,病情不重,已經服了藥,燒也退了,不必操心。倒是國家大事,懿安放不下去。

崇禎說:“國家大事,自有朕來操心,皇嫂不必操心。”

周後問道:“如今賊兵究竟到了何處?朝廷上有何決策?”

崇禎不高興地說:“外邊事你們不要打聽吧,這不是你們應該知道的。”

周後歎了口氣,說道:“皇上,我們南方還有個家呀!”

崇禎把眼睛一瞪,狠狠地翻了她一眼。周後本來鼓足了很大勇氣,如今看見崇禎嚴厲的眼色,勇氣頓然消失了。她又歎一口氣,滾出了眼淚,不再說話。

崇禎問道:“你說我們,南方還有個家,是要我南遷哪!是誰告你這主意的?近來朝廷上為此事爭論不休,是誰告你說的?”

周後嚇得臉色蒼白,鼓起勇氣說道:“是懿安皇嫂提醒我,我們在南方還有一個家!皇上,難道這話不對麼?”

崇禎又狠狠地看她一眼,心中想道:這宮中的祖宗規矩竟然也變了!他不再說話,帶著一臉怒意離開了坤寧宮。

回到乾清宮以後,他將魏清慧叫到麵前,吩咐說:“你去到慈寧宮,啟稟懿安娘娘,就說朕知道皇後玉體違和,本來要前去問安,隻因國事紛忙,不能馬上前去,特命你前去看一看。你看過以後,順便問一問懿安娘娘,朝廷上討論南遷的事情是誰傳到宮中,她怎麼知道的。”

魏清慧遵旨去到慈寧宮中,向懿安皇後啟奏了崇禎的話,又按照崇禎的吩咐詢問懿安皇後。懿安完全沒有料到崇禎會這樣詢問她,她知道如果說出王永壽,這位老太監就吃罪不起。於是她很沉著地對魏清慧說:

“你回去啟奏皇上:往南京去的事,朝廷上如何討論,本宮一概不知;可是我們南方還有個家,這件事人人皆知。這是我想到的,皇上聽不聽,由皇上自己做主,其他不用問了。”

魏清慧看見天啟娘娘麵帶怒容,含著兩包眼淚,似有無限悲痛藏在心中,不敢多問。關於朝廷曾經討論前往南京的事,她現在才知道。她自己心中也十分悲痛,不覺跪在天啟娘娘麵前嗚咽出聲。懿安皇後揮揮手說:

“你回乾清宮吧,照我的話回稟皇上得了。”

魏清慧回到乾清宮中,一五一十回稟了崇禎。本來在任何人看來這都是非常小的事情。周後也好,懿安皇後也好,她們問到外邊情形,沒有什麼不妥當的。她們希望皇上到南京去,也沒有什麼壞意。如果是別的皇上,可以坦率地同皇後商量。然而崇禎這個人多年來獨斷專行,猜忌多端。他說不讓後宮過問國事,就不能過問國事,絕不鬆動的。而且他總疑惑娘娘們與外邊互通消息。所以他想了很久,吩咐魏清慧再去問一問懿安皇後:到底是怎麼說出來南方還有個家?是誰把朝中的事情傳進宮來,告訴了她?魏清慧心中也很不高興,何必這樣呢?但她隻好又來到慈寧宮中,跪在懿安皇後麵前,將皇上要詢問的話重新複述一遍。

懿安已經橫下了心,覺得崇禎當年繼承大統,是出自她的決斷。十幾年來她不問外事,連宮中事也不打聽。而今天竟然這樣逼她,是何意思?她想了一想,對魏清慧冷冷地說:

“你回稟皇上,不要再追問了。國家若亡,我一定盡節。如果他再追問這件事,我就先一步盡節好了。別的話用不著問了。”

魏清慧嚇了一跳,腳步踉蹌地奔回乾清宮中,跪在崇禎麵前,哽哽咽咽地把懿安皇後的話重複了一遍。崇禎雖然脾氣很壞,但他知道懿安皇後不是懦弱之輩,萬一因此自盡,他將受天下萬民責備,也對不起祖宗“在天之靈”,所以就不再做聲了。

過了三四天,到了三月初十以後,天津巡撫馮元颺派他的兒子馮愷章攜帶一封密疏到了北京,要求皇上趕快赴津乘海船逃往南京。隻因無法遞上這本密疏,馮愷章彷徨無計,哭著走了。他走後第四天,還沒有到天津,北京城就失陷了。

過了若幹年,人們還在談論這件事,仍然有不同的意見!更多的人由於明朝滅亡之後,李自成也不曾站住腳步,很快地由滿洲人通過戰爭和殘酷的屠殺,統治了全中國,這種民族的悲劇反而使人對崇禎的亡國產生了無限同情,感歎他因循不決,沒有逃往南京。清初人有詩為證:

虎踞龍蟠鎖舊京,六宮擬從翠華行。

君王也道江南好,隻是因循計不成。

上一頁 書頁/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