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人做聲,都覺得大功告成已經是定局了。

李自成滿麵春風,又一次望望大家,輕輕地問:“嗯?”

李岩躬身說:“臣所擔心者二事:一是東虜情況不明,二是崇禎會逃往江南。”

“啊?!”李自成不覺愕然。

李岩接著說:“在太原時候,臣訪劉子政於晉祠。雖然未得深談,但劉子政一麵向臣提醒,頗以滿洲趁機入塞為憂。劉子政熟悉遼東情況,其言似非無據。”

李自成問:“就是你在太原時對孤說的,這位劉先生就是隨洪承疇做讚畫的?”

“正是此人。”

李自成向牛金星和宋獻策問道:“據你們看,滿洲人會趁這個時機人塞麼?”

牛金星搖搖頭,回答說:“以臣看來,目前可慮者不是東虜入塞,而是崇禎南逃。臣也曾留心東事,聽說滿洲於數月前新遇國喪,皇太極一夕無疾而卒。皇太極死後,諸王為爭奪大位,幾乎互相殘殺。後來由皇太極之弟多爾袞主張,共立皇太極的五歲幼子登極,設四位輔政王,共理朝政。此時滿洲自顧不暇,豈有力量興兵南犯?況且滿洲僻處遼東,隻有欺淩明朝的力量,未必敢與我大順抗衡。所以臣所顧慮者不是東虜入塞,而是崇禎南逃。”

李自成將眼轉向軍師,問:“獻策,你說崇禎會逃往南京麼?”

宋獻策略微沉吟,恭敬地回答:“滿洲人會不會趁機入塞,頗難預料。隻能在攻破北京之後,多派細作深入遼東偵探,不要疏忽大意。崇禎會不會逃往南京,此話也很難說。倘若他逃往南京,在南京號召天下勤王,會使我朝統一江南增添許多困難。但崇禎這個人遇事猜疑多端,對於這樣大事,更不會說走就走,如唐玄宗奔往西川。所以我大軍隻能利用他對此事不能決定的時候,急速到達北京城下。隻要我大軍一入居庸關,崇禎就無機逃走了。”

李自成又問:“如今我軍偏師已入山東境內,倘若崇禎南逃,這條路他能走得通麼?”

宋獻策又想了片刻,說道:“倘若崇禎是唐玄宗、宋高宗,決心一逃,就能逃走。山東走不通,可以隻攜帶少數宮眷和親信,輕裝離京,疾趨天津,由天津乘船,浮海而南,走贛榆附近登陸,由陸路南去淮陰,即交運河。或者海船直到南通,由南通登陸,或趨揚州,或趨鎮江,都很方便。但是崇禎決不敢冒海上風波之險。其實,三月間海上尚無颶風。天津的海船很大,不一定就會翻船。隻要不翻船,冒海上風波之險總比留在北京等國亡族滅強似百倍。”

李自成完全沒想到崇禎可以由天津海道逃往南京,聽了宋獻策的話以後,不免有些擔憂地向李岩問道:

“林泉,從天津去南方的海路你知道麼?”

李岩回答說:“獻策所言不錯,確實是一位滿腹經綸的好軍師。以微臣所知,盛唐以江南大米和綢緞供給安祿山,也多由海運。如今從江都到通州的這條南北大運河在唐朝還沒有,那時隻有從開封到江都的一段。通到通州的運河到元、明兩朝才有。元代漕運,有時也利用海道。但是目前明朝朝中並無真正有擔當的人,所以崇禎很難下決心逃往南方。為著防備萬一,我大軍必須在數日內進居庸關,使崇禎欲逃不能。”

李自成不再問下去,立刻率領文武群臣上馬,揚鞭向宣府進發。他們一動身,後邊的數萬大軍也跟著動身。

這時,劉宗敏已經到了宣府城外,受到薑瓖的恭迎。跟隨劉宗敏的兩千騎兵駐紮在宣府南門外休息,等候“聖駕”。薑瓖和一大群文武官員以及紳民等也在南門外等候恭迎。薑瓖的人馬也如明末各鎮的情況一樣,平日空額很大,實數隻有兩千多人,大部分在大同投降,隨他在宣府的不足千人,現在也在城外列隊,等候“迎駕”。宣府巡撫朱之馮聽說劉宗敏已經率領騎兵來到城外,李自成隨後將到,而薑瓖出城迎降,他慌忙登城,部署對敵,看見左右人一哄四散,禁止不住,隻剩下七八個人守在他的身邊,神情對他不好,好像是對他監視。過了一陣,他看見李自成已經來到,從南門進城。滿城結彩,或用綢子,或用紅布,沒有布和綢子的就用彩紙。百姓胸前都貼有“順民”二字,在街邊焚香跪接,同時大順的騎兵充滿大街。朱之馮命令左右將城上大炮轉向城中,沒人聽從。他不得已,自己去轉動炮身,看見近炮尾處的藥線孔已經被鐵釘釘死了。他向南大哭,自己解下絲絛,在城樓屋簷下上吊自盡,沒人勸阻。死後,人們將他的屍體投進城壕。

李自成在宣府駐蹕半日,大軍也稍微休息。第二天(三月十三日)一早,李自成率領著大軍又啟程了。

當大同失守的消息傳到北京,北京朝野對宣府和居庸關兩處堅守阻敵的信心已經喪失了,朝廷上又有人建議崇禎速往南京,重新引起爭論。由於情況萬分緊急,皇上能不能逃出北京隻剩下最後機會,連深宮中也有後妃竊竊議論,並且引起了天啟的寡婦懿安皇後與崇禎皇帝間的一場風波。

在深宮中,隻有那些年幼的宮女們對國事不大清楚,懵懵懂懂地過日子,但稍微年長一點的沒有不為國事發愁。盡管崇禎的規矩,不許後妃們過問國家大事,也不許打聽,但像這樣事怎麼能夠使大家不關心不打聽呢?而且每個宮中都有掌事太監,他們同司禮監關係密切,同外邊也有關係,自然消息都很靈通。後妃們對於朝中的消息和北京的謠言,都是從她們本宮的親信太監處得到的。懿安皇後雖是年輕寡婦,住在深宮,一向不打聽外邊事情,可是外邊的消息她已經聽到了。她的慈寧宮的掌事太監名叫王永壽,在太監中班輩在前,就是王德化等對他也有幾分敬意,比王德化班輩低的太監如王承恩等就更不用說了。所以朝中和京師以及軍事方麵的情況,都是由他暗中啟奏懿安皇後。懿安皇後平時很少說話,也很少走出慈寧宮。成天讀書禮佛,可是她也很關心目前的局勢,因為倘若國家亡了,她也是皇後身份,隻有自盡一條路。何況她的丈夫天啟皇帝雖然並不愛她,但畢竟是她的丈夫。國家有難,祖宗江山斷送,十二陵寢遭到破壞,她作為一個皇後,天啟皇帝的正宮娘娘當然不能甘心。所以她幾乎天天背著宮女和一班太監,向王永壽詢問消息,然後一個人默默地唉聲歎氣,傷心流淚,夜間做著凶夢,寢食不安。一日在深夜誦經祈禱受了風寒,竟然病了。

懿安皇後的病並不沉重,由禦醫們為她會診,商量藥方,盡心醫治。慈寧宮的掌事太監遵照宮體製,每日兩次將她的病情稟報皇帝和皇後。崇禎知道懿安皇後有病,也很掛心。他對懿安皇後深有敬意,每年逢著元旦或懿安生日,他總要到慈寧宮去一趟,當然限於禮法森嚴,隻是隔著簾子向懿安皇後拜上四拜。本來拜三拜就可以了,因為田妃死後,留下的兒女都交給懿安皇後撫養,所以又多拜了一拜。隔著簾子,懿安向他回拜兩拜。現在知道懿安患病,盡管他為著國事心情如焚,仍然要皇後趕快去慈寧宮向懿安問安。他自己也準備前去。周後同懿安感情一向很好,她尊敬懿安有一股正氣,而且同情懿安自從進宮以後就受魏忠賢的迫害。魏忠賢將他一個姓任的養女獻給了天啟皇帝,使懿安皇後更加孤立。可是懿安並不服氣。那時她住在坤寧宮。有一次天啟皇帝來到坤寧宮,看見她案上正攤著書,就問是什麼書。她冷靜地回答說:

“我讀的是《史記·趙高列傳》。”

天啟是不大讀書的,隻曉得玩耍,就問她:“《趙高列傳》是說的什麼事?”

“請陛下也不妨讀一讀。秦朝那麼大江山,被一個宦官趙高專權,給斷送了。所以這《趙高列傳》讀起來很有意思。”

天啟知道娘娘話中有話,不再做聲,走出去了。

當天啟晏駕的時候,由誰來繼承皇位,魏忠賢不能不問一問懿安皇後。她毫不猶豫地說:

“皇上沒有兒子,當然是親弟弟信王繼承大統,全國臣民沒有話說。你們速同大臣們到信王府中迎接信王進宮,不可耽誤!”

懿安對魏忠賢說了這話之後,悄悄地派王永壽到信王邸,把這事告訴信王知道。

因為有這一段重要曆史,所以崇禎夫婦對懿安皇後一直抱著感恩的心情,也特別尊敬這位年輕的寡嫂。在天啟朝,她沒有別的尊號,隻是皇後。崇禎登極之後,才給她上了“懿安”兩個字的尊號,後來又增加了幾個頌美的字眼,被尊稱為懿安皇後。如今既然她有了病,崇禎和周後當然應該前去問安,特別是周後應該趕快前去。

懿安皇後在她的寢宮中同周後見麵,親熱地拉著周後的手,讓她坐在自己身邊。周後發現十幾天不見懿安皇後,竟然憔悴多了,眼睛裏含著淚花,便趕忙問她的病情。懿安揮手使宮女們退了出去,對周後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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