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八十七下 揚雄傳第五十七下(3 / 3)

“我聽說,火盛則滅,聲隆者絕。觀看迅雷烈火,過盛過實,則會天收其聲,地壓其熱。富貴人家,鬼窺其室。貴臣掌權,其亡必速;含垢藏鋒,善保其身;位極者身危,善守者自全。因此,謙讓靜默,守道之極;淡泊無欲,邀遊寰宇;惟寂寞者,方為守德之宅。時移勢易,時事轉換,彼我易位,清淨達觀。而今君以鴟梟而笑談鳳凰,執蜻蜓而嘲弄飛龍,不亦謬乎!君笑我以文章回避世俗,豈不是可笑複可歎哉,君病謬深矣,不遇臾跗、扁鵲醫病,恐怕會病入膏肓,悲夫!”

客人問:“可是我仍然不能理解,不懂得《玄》理,就不能揚名立世嗎?範雎、蔡澤,蕭何、曹參等人均懂得《玄》理嗎?”

揚子說:“範雎,其實魏國一亡命之徒而已,斷齒折脅,免入牢獄之災,塌肩縮背,匍匐爬入橐中,以危言聳聽,打動君王,離間涇陽君,詆毀穰侯,最終竟然取而代之,這也是範雎恰逢時機。蔡澤,崤山以東一介匹夫而已,相貌醜陋,塌鼻孔,大下巴,垂涎流涕,扣響函穀關,步入強秦,對範雎長揖不拜,曉以利害,最終取而代之,成為丞相,言談中,扼其咽喉,炕其氣焰,附其背而奪其位,也正可謂是棋逢對手。天下既然已經安定,兵革不再動用,在漢初,高祖原來打算定都洛陽,婁敬攔住車轅,鼓動三寸之舌,建立不測之功,將中國首都,遷至長安,也同樣是恰逢其時。五帝傳下來典章製度(指黃帝、顓頊、帝嚳、堯、舜),三王製定好禮儀規範(夏禹、商湯、周文王、武王),百世不易,叔孫通崛起於秦末起義,天下安定後,遂著手製定漢朝的君臣禮儀,這也正是時代的需要。《甫刑》中的周代刑法敗壞,秦法殘酷,漢朝建國之後,加以權變,蕭何製定新的漢法,正符合當時需要。假若蕭何在唐堯、虞舜時製定法律,則會是荒謬不經;假若叔孫通在夏禹、商湯時製定君臣之禮,則最終會難以推行;假若婁敬在成周時建議遷都,則會被認為是蠱惑不道;假若範雎、蔡澤在金日磾、張安世、許廣漢、史恭之間搖唇鼓舌,則會被認為是妖言惑眾。因此蕭規曹隨,留侯畫策,陳平出奇,響若迅雷,功若泰山,是因為順應時代的轉變,他們才發揮了作用。他們均為足智多謀,站在時代潮頭的弄潮兒,正因為此,他們才可能夠嶄露頭角。可為還要看可為的時機,順之者昌;不可為而強為之,則必定是逆之者亡。藺相如得以在章台建立奇功,四皓隱居於終南山,繼而受到重用,公孫弘在金馬門擔任待詔,被武帝一再提拔,驃騎將軍建功於祁連山,司馬長卿獲得嬌妻文君,東方朔割肉交予妻子細君。我不敢與以上諸公相比,因此才默默無聞,謹守《太玄》真經而已。”

揚雄認為,寫作辭賦,要著重於諷諫,如果一味地堆砌華美辭藻,極盡奢華綺靡之能事,恢宏華麗,即使無人可以與之比擬,文中即使有指正時弊的隻言片語,觀賞者也隻能是留下浮華印象。在過去,武帝好神仙,司馬相如為武帝獻上《大人賦》,文中含有諷諫的意思,武帝讀後反而有飄飄欲仙的感覺,遂有騰空駕雲之遐想。由此看來,以辭賦勸諫,反而會適得其反,這即是明證。其效能猶如俳優淳於髠、優孟取樂於君王,為法理所不容,賢士君子以辭賦諫言,其實不可取,揚雄於是不再寫賦。揚雄此後將注意力放在天象的演變上,將玄言三摹,而後分為四份,得出八十一的結果。以此類推,為三摹九據,得出七百二十九讚(爻),符合自然之道。研究《易經》的人,以卦象加以推演;觀看《玄》言的人,按照《玄》言的數字來演繹。《玄》言首先為四重,不是卦象,而是數字。來自於天元,推論一晝一夜,陰陽以數字推導,然後對照律曆紀年,九九大運,與天地終始。《玄》言有三方、九州、二十七部、八十一家、二百四十三表、七百二十九讚(爻)。分為三卷,叫作一卷、二卷、三卷,與《太初曆》相對應,也參考了顓頊曆,劃分為三策:關以表示休咎,絣(béng)並以表示象類,播以表示人事,以五行相推演,附會以道德,仁義禮智。不設定對象,也沒有名稱,其經義參考《五經》,言之有物,有感而發。由於文字過於艱澀難懂,揚雄又寫了《首》、《衝》、《錯》、《測》、《摛》、《瑩》、《數》、《文》、《掜》、《圖》、《告》十一篇,用來解釋《玄》言,幫助讀者理解,另外又寫了一篇《章句》。《玄》言的內容龐雜,這裏不再舉例;看過的人,都感到文字艱深,難以看得懂,學成的人很少。有客人為此而詰難《玄》言太深,眾人難以接受,揚雄又著作一篇文章來解釋,文章的名字叫做《解難》。其內容如下:

有客人詰難揚子,說:“凡是著書的人,均會考慮到讀者的需求,比如美味佳肴,還要合乎客人的口味,比如音樂,曲調一定要悅耳動聽。而今子寫的書,辭意艱深,隻顧文章的內容恢宏,意趣盎然,如同駿馬馳騁在曠野,漫無邊際,好似炭火陶冶於熔爐,龐雜博引,結果是令群生瞠目,觀者結舌,研讀數年,也難以了解其中奧妙。子勞苦傷神,經年累月地耗費時間於此,學習者隻是殫精竭慮,而得不到任何收獲,這如同繪畫之畫家,漫畫於無形,唱歌之歌手,呼喚於無聲,子的努力,豈不是徒勞無功?”

揚子回答:“問得好。但凡崇言閎旨,幽微之途,難以被普通讀者所理解。在上古時,人們觀查天象,考查地理,審度人法,天是如此得廣闊浩渺,地是如此得廣大無邊,上古時人的思想,是如此得深邃博大,今天讀起來,仍然是金聲玉振。人們會認為他們的著作艱深難懂,而棄置一旁嗎?文章寫得難懂,實在是勢不得已。你難道沒有看到翠色的虯龍,絳色的螭龍,飛升上天,一定會在雲霧中騰挪翻滾;不騰雲駕霧,豈能夠乘風而上,飛翔於雲際,無雲氣烘托,又豈能在雲霧中,翱翔於九天。日月不運行萬裏,則不能照耀上下四方,光輝燦爛;泰山之高,岩石嶙峋,雲霞纏繞在山際,霧靄盤桓在川澗。在上古時,伏羲氏寫作《易經》,經緯天地,以八卦為經,文王附會於六爻,到了孔子,又錯其象而彖其辭,而後才能夠開發天地之寶藏,定下萬世之基業。上古時遺留下來的《典》、《謨》經典,《雅》、《頌》詩篇,莫不是溫潤深厚,否則怎麼能夠發揚鴻烈而彰顯光明。因此說空虛為宰,寂寞為宗;大味必淡,大音希聲;大形空曠,大道紆回。正可謂聲音微妙,能聽到者才會不同於眾人之耳,形象佳美,能看到者才會不同於凡俗之目,辭章深奧,能感受到者才會不同於庸人之查。譬如彈琴的高手,聲音高張,觸琴麵如蜻蜓點水,附會嗜好,聽琴的人莫不是頷首側耳,悉心聆聽;假若讓鼓琴的人彈撥高雅的樂譜《鹹池》,撥動六根琴弦,再撥弄《蕭韶》雅聲,再施以千變萬化,在座者能附和者,必定是寥寥無幾。所以說鍾子期死,伯牙遂斷弦破琴,不再觸摸琴麵;獶(náo)人逝去,匠人此後不再持斧妄斫(獶人有泥點濺於鼻上,令匠人揮斧而斫,知道匠人善斫,故敢使之)。師曠調鍾,知道有知音者在後世能夠證明(師曠:春秋晉國樂師。盲人,善辨聲樂。晉平公鑄鍾,樂工認為已調;師曠認為未調,後世師涓證明未調。);孔子編撰《春秋》,希望後世君子能夠鑒往知今。老聃(老子)生前有遺言,預言大道難懂,知我者稀。我的著作不正與他們一樣嗎!”

揚雄注意到先秦諸子,各以其智慧闡釋經學思想,有些學者旨意相背,後世學者多以詆毀聖人思想為能事,論著怪異,其中不乏奇談怪論者,以詭辯逞能,擾亂世人的視聽,即使是言辭淺薄,經過詭辯者鼓吹,也會破壞大道而迷惑眾人,使一些俗人沉溺於妄知胡說,不能明辨是非。到了太史公編撰曆史,從六國記事,再貫通楚漢春秋,一直到武帝朝,學者的觀點與聖人的觀點頗有出入,對於是非地判斷,有的不符合經義。經常會有人為此事而向揚雄請教,揚雄也會以義理來解答,繼而揚雄又撰寫十三卷文章。摹仿《論語》的寫法,名字叫做《法言》。《法言》中的文章,很多沒有輯錄,這裏隻列出篇目:

天生育萬民,萬民懵懂無知,恣肆於情性,民智尚未開化,因此以道理來教導萬民。撰寫《學行》第一。

從周公製定禮儀到孔子,王道是統治的最高標準,隨著王室的衰落,離經叛道,諸子百家,學說紛呈。撰寫《吾子》第二。

萬事皆有本原,鋪陳實施於萬端,難以盡善盡美,求諸返璞歸真。撰寫《修身》第三。

天道蒼茫,往昔聖人,孜孜不倦,思念存真,過則失中,不及則妄,不可不查。撰寫《問道》第四。

神情恍惚,經緯萬方,仁義禮智信,諸般道德,銘記在心。撰寫《問神》第五。

明哲善察,惠及無疆,以保不虞,以保天命。撰寫《問明》第六。

妄言周遊於寰宇,通達神明,探幽微,弘廣闊,絕邇言。撰寫《寡見》第七。

聖人聰明智慧,經天緯地,冠於群倫,堪為楷模。撰寫《五百》第八(古有五百歲出一聖人之說)。

樹立政治,鼓舞民眾,化被天下,以中和為貴,從中和出發,了解民情。撰寫《先知》第九。

從孔子以來,國君將相卿士名臣,參差不齊,均以聖人為道德標準。撰寫《重黎》第十。

仲尼之後,到漢代建國,德行以顏回、閔子騫為楷模,股肱大臣以蕭何、曹參為能臣,以此推論名臣將相,尊卑次序,評定等級。撰寫《淵騫》第十一。

君子善始善終,以德、善律己,動由法度,遵循聖言。撰寫《君子》第十二。

孝莫大於尊親,尊親莫大於寧神,寧神莫大於四老之歡心。撰寫《孝至》第十三。

讚辭如下:揚雄寫有自序。在當時,揚雄四十幾歲時,從蜀郡來到京師遊學,大司馬車騎將軍王音對揚雄的才學讚賞不已,認為揚雄所寫的辭賦文雅,召揚雄做將軍幕府掾史。後來又推薦揚雄,在黃門任待詔。一年後,揚雄向成帝獻上《羽獵賦》,又在宮中擔任郎官,在黃門擔任給事,與王莽、劉歆一起共事。哀帝初年,揚雄又與董賢同朝為官。揚雄經曆了成帝朝、哀帝朝、平帝朝,王莽、董賢在哀帝朝成為朝中三公,權傾朝野,所推薦的人,莫不得到提拔,而揚雄雖然曆經三朝,卻得不到拔擢重用。在王莽篡位後,有阿諛逢承的官員,用符命向王莽歌功頌德,為此得到封爵者數不勝數,揚雄卻始終得不到侯位,因為年齡耆老,又是三朝老臣,轉任為大夫。揚雄淡泊名利,不阿諛逢迎權貴,卻好古樂道,一心專注於文章,希望寫成的文章能夠傳之於後世。揚雄認為,經學莫重於《易經》,為此寫下《太玄》;傳紀莫重於《論語》,為此寫下《法言》;文字學莫善於《倉頡》,為此編撰《訓纂》;箴言莫善於《虞箴》,為此寫下《州箴》;楚辭寫得好,表現深刻的,莫過於《離騷》,揚雄反其意而用之,寫下一篇辭;賦體華麗,沒有超過司馬相如的,揚雄寫下四篇賦;反複斟酌,按照辭賦的要求,摹仿司馬相如的賦體,縱橫馳騁。揚雄心思縝密,而恥於嘩眾取寵,當時的人們忽略了揚雄辭賦的高雅;隻有劉歆和範逡對揚雄非常欣賞,桓譚認為揚雄的辭賦,美妙絕倫。

王莽篡位後,劉歆、甄豐在朝中擔任上公。王莽以符命篡漢,自立為皇帝,即位後,妄圖抬高家族出身,於是神話家譜,甄豐的兒子甄尋、劉歆的兒子劉棻為此獻上符命,不符合王莽的心意。王莽殺了甄豐父子,將劉棻流放至遠方。受到牽連的人由治獄的官員決定收捕。在當時,揚雄在天祿閣校書,治獄的官員來了,要收捕揚雄。揚雄想,此次一定是在劫難逃,遂從閣樓上跳了下來,幾乎摔死。王莽聽說後,說:“揚雄一向不關心政治,怎麼這次也會陷入其中?”就私下裏查問原因,原來是劉棻曾經向揚雄學習過古文中的怪僻字,揚雄不知情。王莽於是下詔,不要再追究揚雄。然而京師裏的人,為此事而譏諷揚雄,說:“寂寞著述,為何跳樓;本來清靜,又作符命。”

後來揚雄因為有病而被免官,繼而又被召回擔任大夫。揚雄家裏一向清貧,揚雄隻是喜歡喝些酒,也很少有人來探望揚雄。當時有好事者,帶著酒肴到揚雄的家裏來請教學問,巨鹿郡人侯芭經常到揚雄家裏來,向揚雄請教《太玄》、《法言》。劉歆也到揚雄的家裏來過,勸揚雄說:“何必這樣苦了自己!現在的學者,那一個不是為了追求名利,然而還弄不懂《易經》,你寫的《太玄》,又有誰能夠讀得懂?我擔心後世人會用你的書去覆蓋醬缸。”揚雄笑而不答。揚雄享年七十一歲,天鳳五年(公元18年),揚雄去世,學生侯芭為揚雄下葬築墳,此後守喪三年。

在當時,大司空王邑、納言嚴尤聽到揚雄去世的消息後,對桓譚說:“你常常稱頌揚雄寫的書,揚雄寫的書能夠流傳於後世嗎?”桓譚說:“一定能夠流傳於後世。隻是你和我都看不到了。大凡人們總是會鄙夷距離自己近的人,而尊敬距離自己遠的人,我們都親眼見到過揚子雲,他的官祿、爵位、容貌,沒有任何動人之處,大家因此而看不起他寫的書。在古時候,老聃寫了虛無之言兩篇(道經、德經),這兩篇均為鄙薄仁義,非議禮學的,然而後世人喜歡閱讀《道德經》,認為它超過了《五經》。從漢朝的文帝、景帝,當時的帝王和史學家司馬遷均稱頌過《道德經》。而今揚子所著的書文義艱深,著述不亞於聖人,假若他能夠碰上帝王賞識,被賢者、智者閱讀,受到他們的稱頌,也一定會超過諸子百家的書籍。”那些譏笑揚雄的儒生,認為揚雄不是聖人,卻還要寫什麼經書,就好像在春秋時,吳、楚的國君妄圖僭越稱號,自稱為王,這都是殺頭的罪行。揚雄去世之後,至今四十餘年,他寫的《法言》大行其道,而《太玄》還沒有表現出來,揚雄寫的書都還在。

上一頁 書頁/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