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八十七下 揚雄傳第五十七下(2 / 3)

元延三年(公元前10年)冬天,成帝欲向匈奴車牙單於誇耀漢朝的富有。漢地擁有許多胡地沒有的飛禽走獸,當年秋天,成帝詔命右扶風征發百姓進入終南山,一直向西抵達褒斜道,向東抵達弘農郡,向南抵達漢中郡,張設羅網罝罘(jūfú),捕捉熊羆豪豬虎豹狖玃狐兔麋鹿。而後將它們裝載在檻車中,載運至長楊宮射熊館。借用大網輔助,沿著山穀走勢,圍成一個巨大的獸圈,將捕獲的飛禽走獸釋放在獸圈中活動,而後詔令胡人空手與野獸搏鬥,獲得的獵物歸己,成帝親臨現場觀看。在當時,農民不能收獲莊稼。揚雄跟隨著成帝來到射熊館,返回後,寫下《長揚賦》,以筆墨文章,假借翰林為主人,子墨為客卿,向成帝諷諫。其辭賦如下:

子墨客卿向翰林主人詢問,說:“人們常說聖王養育萬民,應該將仁愛滋潤百姓,將恩惠施予萬民,所作所為並非全為著個人著想。而今天子在長楊宮狩獵,詔令右扶風,東至華山,西至褒斜,北麵在巀嶭(jiéniè)山,設下標記,南麵在終南山,布設羅網,詔命千乘萬騎,馳騁於林莽荒原,敕令上萬漢軍,遊弋於高山峽穀,軍隊列陣,夷狄捕獵。鬥熊羆,射野豬,柵欄環繞,藩籬為界,真可謂是亙古未有之奇觀。然而,當地農民為此卻煩擾不堪。三旬時間,勞苦萬民,毫無益處,臣竊以為,不知內情者,會為此而妄加非議,郡縣中的官民也會認為,皇上娛樂,過於別出心裁,假若祖宗有知,這些與祭祀毫無關聯的事情,是為了百姓,才要這樣做嗎!人君應該肅養精神,以淡泊為德,而今歡娛已經超越展示軍威,調動軍隊,也使得軍人疲憊,這些不應該看作是皇上的當務之急吧,在下真地是感到困惑。”

翰林主人答:“咦,君怎麼會持有如此看法!尊敬的客人,您隻知其一,不知其二,君隻看到外表,卻未必了解內情。我已經有些累了,難以三二句話,將其解釋清楚,暫且以例子為證,請客人自我裁斷吧。”

客人說:“好啊,請講。”

主人說:前代有強秦,荼毒士人,殘害百姓,遂導致義士奮臂,英雄抗爭,俊傑豪客,風起雲湧,天下遂陷入大亂,在當時,百姓揭竿而起,上天眷顧高祖,高祖接受天命,順應曆史潮流,運用謀略,縱橫四海,最終推翻強秦。且看當年,高祖提劍斬蛇,叱吒風雲,攻城掠地,斬將搴旗,一日數戰,難以勝計。遙想高祖當年,蓬頭垢麵,席不暇暖,饑不擇食,盔甲布滿蟣虱,介胄浸透汗漬,為萬民順天應人,為百姓不避箭矢,解蒼生於倒懸,挽華夏之頹運,謀萬世之宏策,奠帝王之基業,七年征戰,天下終歸太平。

文帝即位之後,乘風破浪,垂意於國家安定,人民安寧,文帝率身垂範,綈衣陋食,革履簡易,不居華屋,不雕文飾。後宮嬪妃,遠離珍奇玳瑁,鄙視珍珠美玉,不飾翡翠,摒棄雕瑑,奢侈靡麗不近宮室,妖冶芳菲不禦殿堂。文帝節儉,罷省絲竹宴享之樂,不聞鄭衛靡靡之音,正可謂是,朝堂內外,玉衡正而天下平。

此後匈奴猖獗,東夷反叛,羌戎睚眥反目,閩越相互械鬥,邊郡為之不安,中國連帶遭難。聖武皇帝勃然大怒,整頓軍旅,詔命驃騎將軍,衛青將軍,統帥千軍萬馬,勢如電閃雷鳴,疾如飆風驟起,風馳電掣,雷霆轟擊,踐踏草原,撕扯穹廬,穿越沙漠,飲水餘吾,追亡逐北,狼奔豕突,卻看漢軍威武,蹂躪漠北王庭。驅趕駱駝,焚毀帳篷,單於竄逃,屬國投誠,屍體填坑塞穀,頭顱隨草滾動,山石刊刻功績,老弱俘虜成行,一時間,戎狄哀鴻遍野,瘡痍滿山,俯首歸降者數十萬人,昔日悍虜,稽首稱臣,匍匐在地,二十餘年間,不敢報仇。在武帝朝,天兵征討,降伏北氐,回戈橫掃,南越蠻夷,麾軍西征,羌僰(bó)平定,漢軍所指,所向披靡。無論遠近絕域,以仁義施於四海,以聖德化被戎狄,四夷莫不蹺足企盼,貢獻奇珍異物,而後海內晏然,邊疆無兵革之患,百姓遂安居樂業。

“而今朝廷仁厚,聖上倡導教化,兼容經學,聖風祥和;英華浮沉,洋溢八區,普天所覆,莫不沾濡;士人有不談王道者,樵夫笑之。然而事業興隆,難保盛而不衰,太平盛世卻還要看到危亡,這即是安不忘危。在過去,豐收年才會用兵,國家要整頓軍備,訓練甲士,聖上在長楊宮演習射騎,以狩獵來演示武功,以擒獲獵物來振奮士氣。所以才會有攀登終南山,鳥瞰烏弋國,遙望西域大漠孤煙,遠眺戎狄冉冉日出。聖上擔心,後世皇帝會沉湎於享樂之中,忘卻國家安危大計,奢侈淫靡,隻顧享受安樂,而不整修軍備,車不履險,日不移影,隨從人員沉溺其中。聖上遂諄諄告誡,循高祖尚武之遺風,遵文帝、武帝之法度,恢複三王之畋獵,效仿五帝之冬獮。督促農民不誤農時,女紅不下機杼,婚姻不誤年齡,男女不違製度。長幼愷悌,行為至誠,官員劬勞,徭役減省。百年老人可現,孤弱幼童可撫,將帥同心,士卒用命。而後,陳列鍾鼓,奏響太平之樂,撞擊古磐,奏出祥和之音,懸編鍾於虡架,鍾聲嘹亮,看八佾之舞動,舞姿婆娑;信義為酒醪,安康為佳肴,廟中之樂雍雍,神仙之祐降臨;歌曲奏響,雅詩合頌。殷勤備至,此乃神靈賜予之祥瑞。符瑞臻至,以此來禪梁父山,封高泰山之祭壇,光輝普照天下,堪與往世聖賢比肩,豈能將此表麵現象,僅看作是奢侈淫靡,隻看到駿馬馳騁,奔騰於稉稻田野,流連於梨栗果林,莊稼遭受踐踏,向眾庶誇耀威風,為了捕獲獵物,射殺幾隻麋鹿!盲人難以窺視咫尺,離婁卻能洞察千裏;客人隻是看到胡人獵殺野獸,卻不知聖朝已贏得天下歸心。”

話未講完,墨客離席再拜,慨然說:“大哉聖朝!這不是小子所能窺視的。今日聽君一席言,茅塞頓開!”

到了哀帝朝,外戚丁氏、傅氏、佞臣董賢把持著朝政,那些趨炎附勢的官員,很快即能升任至二千石職務。當時揚雄正在寫作《太玄》,以著述文章,潔身自好,淡泊名利。有人嘲笑揚雄,說揚雄是為官不成,以文章來炫耀,如同以黑色掩蓋白色,揚雄聽後,淡然一笑,遂寫下辭賦自解,名字叫做《解嘲》。辭賦如下:

客人嘲諷揚子,客人說:“我聽說上古時的士人,奉行的準則是,不立於世間則已,立於世間,則要上尊人君,下顯父母,手捧玉圭,列於朝堂,而後封侯拜爵,議論朝綱,獲取祿位,安享尊榮,佩印戴綬,朱輪丹墀。而今子幸得以遭逢明君盛世,身處於不諱之朝,與群賢同行,入金門,上玉堂,遷延歲月數年,卻不能為君王謀劃一計,獻上一策,向上取悅於君王,向下誇耀於公卿。目如流星,舌如閃電,縱橫捭闔,口若懸河,卻在耗費時日於《太玄》五千文,看似枝葉扶疏,妄自解說有十餘萬言,深者入黃泉,高者出蒼天,大者含雲氣,纖者入細微,然而子位不過侍郎,在朝中僅為黃門給事而已。看來子的玄色還是難以掩蓋白色吆?做官怎麼做到了如此地步?”

揚子含笑而答道:君不過認為我官運尚未亨通而已,豈不知一失足,或許成為千古恨!在古時,周王室綱紀廢弛,群雄逐鹿,而後兼並為二十餘諸侯國,繼而合並為戰國七雄,國家四分五裂,群雄逐鹿中原。在當時,士無常君,國無定臣,得士者強,失士者弱,因此遂有士人展翅高翔,恣意橫行,此正可謂士人揚眉得意之時,或入世奔走於諸侯之間,賣身求榮,或隱身伏臥於林莽淵藪,潔身自愛。因此才會有騶衍以詭言駭世,而受到重用,孟軻痛惜遭遇亂世,歎懷才不遇,然而聖人終歸是萬世宗師。

而今大漢東連大海,西接渠搜(在河套地區),南有番禹,北有騊駼(指北方產騊駼馬的地方)。東南有都尉,西北有戍守。製敵有糾纆(繩索),平叛有斧鉞,陶冶有禮樂,教化有《詩》、《書》。歲月遷延,整治宮室。天下名士,彙聚於京師;魚龍錯雜,謀劃於八方;賢士彙聚,奔走於朝堂;後稷、商契,遍布於寰中;能吏賢臣彙聚;皋陶海內逞雄;冠纓垂帶,高談闊論,德能堪比伊尹;五尺孩童,經書琅琅,開口晏嬰、管仲;腳踏祥雲,入仕者一展抱負;仕途蹉跎,失意者委身溝渠;一旦握權,旦夕間可為卿相;早晚失勢,轉瞬間即為匹夫;猶如:江湖之雀,東海之鷗,乘風淩雲不為多;雙鳧翱翔,前後相隨,長空鳴啼不為少。在上古時,三賢者去,可歎殷墟荒廢(指商代末年微子、箕子、比幹),二老輸誠,卻看周室興旺(指伯夷、太公薑尚);伍子冤死,吳國遂亡,種、蠡謀劃,勾踐稱雄;百裏奚入秦,則秦王喜;樂毅出奔,而燕國懼;範睢斷齒,穰侯退位;蔡澤貌醜,終於相秦。其實英雄實乃時勢所造就而已,並不是離了蕭何、曹參、張良、陳平、周勃、樊噲、霍光,天下就不能太平;時事變幻,英雄輩出。天下無事,尋章摘句之儒生,自然可以坐而論道,何懼人世艱險。人逢亂世,聖賢唯恐人才不足;人處盛世,庸夫也可安享尊位,享受殊榮。

古時候的士人,或者像管仲一樣,齊桓公消除仇恨而後拜相,或者像商朝的傅說一樣,君王由布衣將其拜為丞相;或者像侯贏一樣,幫助信陵君竊符救趙,或者像隱士一樣,扮作漁夫與屈原暢談哲理;或者像孔子一樣,年過七十而懷才不遇,或者像虞卿一樣,談笑間封侯拜相,或者像隱士隱居於陋巷,或者像鄒衍一樣,燕昭王執帚為其掃地。士人得到信任而受到重用,則會搖唇鼓舌,奮其筆端,奮臂攘拳,大展宏圖。而今皇上不請士,郡守不迎師,群卿不揖客,將相不俯首。有奇談怪論者定遭懷疑,行為詭異者難免禍殃,善談者,禁聲結舌,欲行者,慎言謹行。假若讓往時的士人生活在今天,對策不能投機,行為違背孝廉,舉止遠離方正,向皇上妄提諫言,議論朝政是非,了不起也就是一個黃門待詔,諫言大多也會被擱置不用,又怎麼可能掛印戴綬,安得青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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