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十一 賈鄒枚路傳第二十一(3 / 3)

枚乘,字叔,淮陰縣人,枚乘曾經在吳王劉濞那裏擔任郎中。吳王因為皇太子劉啟誤傷兒子,而產生怨恨,轉而有謀反的念頭,枚乘向吳王上書勸諫:

臣聽說,做任何事情,須有萬全之策,才會事業興旺,做事情毫無章法,則會身敗名裂。舜帝當初沒有立錐之地,最終獲取天下;大禹的部落不到十戶人家,卻最終以帝王身份領導諸侯。商湯、周武的土地不過百裏,對上不辜負日月星三光之明,對下沒有傷害百姓之心,他們均有著聖王治國安邦的本領。父子之情,出於天性;忠臣不避誅殺,也會直諫,而且知無不言,為的是功績流芳百世。臣願意披肝瀝膽,奉上愚忠,希望大王留意臣的苦心。

用一縷絲繩,卻要吊起幹鈞,還要吊到無窮的高度,下臨萬丈深淵,最愚蠢的人也能看出,這叫做身臨絕境。馬已經受驚,還要用鼓槌讓它更加驚恐,絲繩即將斷裂,還要加上重物;繩子斷開難以結續,墜入深淵難以複出。現在的形勢危機,決策在於一念之間。如果能夠聽進臣的忠言,尚為時未晚,假若一意孤行,吳國會成累卵之勢,難以挽救;知難而改,易如反掌,結局還是穩如泰山。想安享天壽,享無窮福佑,圖萬乘權利,依然是易如反掌,舍棄安穩,冒累卵之危,攀登上天之路,愚臣真地不理解大王,為什麼要這樣去做。

有的人生來怕影子,害怕腳印,於是退著走路,走的再遠,影子也始終不能擺脫,留下的腳印會越來越多,卻不知道找一個隱蔽地方,影子就沒有了,腳印也不會再留下。不想讓他人聽到,最好是不要講話;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要想讓燒開的水冷卻下來,一人燒火,百人扇風,怎麼能夠冷的下來,最好的辦法是止火抽薪。不從根本上解決,忙碌於細枝末節,如同是抱著薪柴,卻高喊著要救火。養由基,是楚國的神箭手,離開柳葉百步,即可以百發百中。柳葉如此小,能夠百發百中,可謂是善射。然而他的能力,也僅在百步之內,與枚乘我相比,還不能算得上會射。

福是有根基的,禍是有源頭的;納福之根基,絕禍之源頭,還有禍害嗎?泰山之水可以穿石,單股之繩可以斷木。水不是鑽,繩不是鋸,日積月累,消磨使然。錙銖稱量,至擔必差;分寸測量,至丈必過。稱量測量,多了即會有差錯。十圍之木,始生於芽,腳觸即斷,手碰即折,因為是萌芽,還未成形。砥礪磨石,不見其損,終有一天,會磨穿礪石;種樹待長,不見效益,終有一天,會長成棟梁;積德行善,不知不覺,相信行善的人,終會有厚報;棄義背理,不知罪惡,不知悔改,最終會遭受禍殃。臣願大王能深思熟慮,能夠身體力行,這些都是百世不變的道理。

吳王聽不進勸諫,謀臣於是先後離去,投奔梁國,追隨梁孝王。

景帝繼位後,禦史大夫晁錯在朝廷修改製度,削去諸侯國的領地,吳王遂與六位諸侯王造反,叛軍向西進攻,提出的借口就是要殺晁錯。朝廷不得已,殺了晁錯,安撫諸侯王。枚乘又向吳王提出諫言:

過去,秦國在西邊抵禦羌狄的襲擾,在北邊榆中防備匈奴的進攻,在南邊提防筰夷的襲擊,在東邊迎擊六國的侵犯。六國合縱,以信陵君的俠義,蘇秦的盟約,荊軻的無畏,同心協力對抗秦國。可是還是被秦國滅國,社稷難以保全,秦國最終兼並天下,這是為什麼?秦與六國,地理條件不同,百姓的戰爭意誌不同。現在漢占有秦國領地,兼有六國領地和百姓,無論戎狄,還是羌筰,關係都已經得到改善,與此前秦國相比,地域擴大不至十倍,百姓數量增至百倍,這些大王心中很清楚。現在有些諂諛的佞臣為大王出謀劃策,不考慮骨肉親情,不考慮百姓人心向背,諸侯國力與朝廷力量的對比,他們是在為吳國招災惹禍,這是臣為大王感到憂慮的地方。

現在以吳軍與漢軍相比,猶如蒼蠅趴在牛身上,腐肉擺在利劍前,兩軍一接觸,吳軍即會土崩瓦解。天子聽說吳國率領遭到削地的諸侯國,要求恢複先帝賜予的封地,朝廷為此殺了晁錯,願意退回此前削去的封地,大王已經將威望加於天下,功績蓋過商湯、周武。吳國雖然是諸侯國,但吳國的財富,已經超過天子,而今吳國懷有叛逆之心,對朝廷存有非分之想。朝廷擁有二十四個郡,十七個諸侯國,郡國的財富不斷地送往朝廷,雖然轉運千裏,在路上首尾相望,其珍寶還不如吳國的東山府。輸送到長安的糧食,在陸上,車輛絡繹不絕,在水中,船帆首尾相接,其數量還不如吳國的海陵倉。朝廷修建的上林苑,盡管有很多離宮別館,有一些珍奇異物,飼養著一些珍禽異獸,也不如吳國的長洲苑。皇上盡管有遊玩的曲台,徜徉於上林苑,仍然不如吳國麵對大海,欣賞潮起潮落的壯觀。朝廷擁有的深溝高壘,加上關城,也不如吳國的江淮天險。這些是臣為大王感到欣喜的地方。

現在大王即刻將軍隊撤回,還有十分之五的希望,以避免國破家亡。否則朝廷知道吳國有吞並天下的野心,一定會勃然大怒,假若皇上派出大軍順江而下,直指大王的國都;魯國在東海隔絕吳國糧道;梁王整飭戰車、騎兵,訓練軍隊,積蓄糧食,固守睢陽。朝廷派出大軍防守滎陽,等到吳軍糧草匱乏。大王想要返回吳國,恐怕也晚了。淮南三位諸侯王沒有反叛朝廷,齊王自殺,破壞同盟約定,其它四個諸侯國,也難以派出援兵支援吳國,趙王現在被困在邯鄲,這些不用遮遮掩掩,已經是事實。大王離開吳國上千裏,困守在這十裏方圓的軍營。漢軍的張羽將軍、韓安國將軍率軍駐紮在北邊,弓高侯韓頹當率軍駐紮在吳軍左右,吳軍現在已經不可能再攻下漢軍壁壘,又不能擺脫被動局麵,緩一口氣,臣真地為大王擔憂。願大王考慮。

吳王劉濞聽不進枚乘的諫言,終於滅亡。

漢軍平定了七國叛亂,枚乘因為勸諫吳王,而獲得朝廷讚賞。景帝召枚乘,任命枚乘為弘農郡都尉。枚乘長期作為諸侯國上賓,與俊傑士人一起遊玩,樂其所好,不願意在地方上擔任郡吏,遂托病辭去官職。

枚乘再次到梁國遊玩,梁國的賓客都善於寫辭賦,枚乘又是寫辭賦的高手。梁孝王去世後,枚乘返回淮陰縣。

武帝做太子時,就知道枚乘的名字,武帝繼位後,枚乘已經年老,武帝派出安車蒲輪征召枚乘,車行至途中,枚乘不幸病逝。武帝又下詔,問枚乘是否還有兒子,有沒有善於寫辭賦的,後來經查問,知道枚乘還有一位妾生的兒子,叫做枚皋。

枚皋,字少儒。枚乘在梁國時,娶了枚皋的母親為妾。枚乘將要東歸時,枚皋的母親拒絕與枚乘一起走,枚乘很生氣,留給枚皋數千錢,讓枚皋與母親一起生活。枚皋當年十七歲,枚皋上書梁共王,被召為郎官。三年後,枚皋為梁共王出使,與梁共王的侍從發生爭執,受到譖毀而獲罪,家產遭到官府沒收。枚皋逃往長安。碰到大赦天下,枚皋向皇帝上書,自稱是枚乘的兒子。武帝知道後很高興,遂召枚皋到朝中來擔任待詔,枚皋因此而留在長安,為皇帝寫辭賦。武帝下詔,讓枚皋為平樂館寫一篇賦,寫得很好,武帝很欣賞。拜枚皋為郎官,繼而枚皋又出使匈奴。枚皋不通經術,談笑諧謔好似俳優,為皇帝寫賦頌,枚皋喜歡使用一些華麗的詞藻,因此而得到武帝欣賞,但枚皋隻是像東方朔、郭舍人一樣,作為皇帝的嬖臣,不能與嚴助等人一樣,受到重用。

武帝在二十九歲時,生下皇長子,群臣均為之高興,枚皋與東方朔共同寫下《皇太子生賦》和《立皇子禖祝》,這些賦是奉詔命而寫,枚皋不敢像過去寫辭賦一樣,為皇子寫賦,特別注意莊重。

當初,衛子夫在宮中被立為皇後,枚皋為皇後寫賦,告誡皇後,要慎始慎終。枚皋寫賦的水平要高於東方朔。

枚皋跟隨武帝巡幸至甘泉宮、雍縣、河東郡,又向東巡遊,在泰山封禪,在宣房指導堵塞黃河決口,在三輔的離宮、宮館遊幸;遊山玩水,打獵、射馭、騎馬、玩狗、蹴鞠、刻石,武帝一旦有感而發,就會詔命枚皋寫賦。枚皋文思泉湧,下筆很快,因此枚皋寫的賦也很多。司馬相如善於寫賦,但寫得較慢,因此寫得也好,數量不如枚皋。枚皋自認為賦寫得不如司馬相如的好,又說寫賦要用俳句,俳人猶如倡人,自我解嘲與俳倡一樣。在枚皋寫的賦中,枚皋嘲笑東方朔,也自我嘲笑。枚皋的賦中文辭曲折豔麗,觸景生情,寫得妙趣盎然,也詼諧幽默,但不乏婉約閑適。枚皋寫的辭賦,可以觀賞的有一百二十篇,還有些過於遊戲的內容,不甚雅觀的有幾十篇。

路溫舒,字長君,巨鹿縣東裏人。路溫舒的父親擔任裏巷監門。讓路溫舒牧羊,路溫舒將水塘中的蒲草撈上來,截取成一段段草簡,編在一起寫字。以此來學習知識,讀了很多書,路溫舒在縣的監獄中得到一個小吏職務,此後路溫舒開始學習法律,後來升任為獄史,縣中斷案有疑問時,常常向路溫舒詢問。郡太守到縣裏視察,驚異路溫舒的才能,任命路溫舒為決曹史。路溫舒學習《春秋》,對儒家學問有一定了解。被地方舉薦為孝廉,擔任山邑縣丞,因為犯有錯誤,路溫舒被免職,後來路溫舒又擔任郡裏的官吏。

昭帝元鳳年間(公元前80-前75年),廷尉李光受命治理詔獄,請路溫舒擔任奏曹掾史,代理廷尉史。在此期間,昭帝駕崩,昌邑王劉賀被廢黜,宣帝剛繼位,路溫舒上書,提出應該重視德政,慎重處理刑獄案件。路溫舒上書:

臣聽說春秋時齊國有公孫無忌之禍,齊桓公後來繼承國君;晉國有驪姬之難,晉文公後來成為霸主。在近代,漢初有趙王劉如意慘死,呂氏家族作亂,孝文皇帝後來繼承皇位。從這些故事來看,禍亂發生,也是聖人出現之時。齊桓公、晉文公輔佐衰微的周王室,繼承文王、武王的事業,惠澤百姓,功顯諸侯,雖然比不上三王,但是也能做到天下歸仁。文帝廣施仁德,尊重民意,在海內提倡教化,減少刑罰,取消通關憑證,無論海內外,均一視同仁,對待賢士如上賓,愛護百姓如赤子,以寬恕安撫百姓,以仁政施於海內,文帝在位時,監獄空虛,天下太平。有了這些變化後,一定會有不同凡響的回應,這些回應也是在昭示天命。在此之前,昭帝駕崩,沒有留下後嗣,朝中大臣憂心忡忡,苦心焦慮,都認為昌邑王是先帝的至親,把昌邑王迎來繼承皇位。但天不授命,昌邑王淫亂無道,最終自取滅亡。可見禍變有其自身原因,皇天為聖王出現,預先做出安排。大將軍接受武帝詔命,作為漢廷輔弼大臣,披肝膽,決大計,黜無義,立有德,輔天行道,使得宗廟最終得以安寧,天下歸於祥和。

臣聽說《春秋》中在談到繼位時,一統天下,要慎重初始。陛下初繼位,符合天意,應該糾正前朝的錯誤,以昭示萬象更新,剔除煩瑣的文告,消除民間積怨,存亡繼絕,以顯示上天有德。

臣聽說秦朝有十個弊政,其中至今仍然保留的,就是管理監獄的官吏。在秦朝時,不重視讀書人,崇尚勇武好鬥,鄙薄仁義道德,特別重視管理監獄的官吏;在當時,提出諫言的人被稱為誹謗,指出錯誤的話被定為妖言。因此忠於國家的士人得不到重用,忠言逆耳隻能埋藏在心裏,諂諛的聲音卻充斥著皇帝的耳朵;讒佞的話,隻能為皇上招災惹禍,使得皇帝閉目塞聽。這是秦為什麼會失去天下的原因。現在托庇陛下聖德,天下沒有兵戈之危,饑寒之災,父子夫妻都在為家庭富足而忙碌,但是還不能說是天下太平,主要原因即是監獄混亂。作為國家監獄,那裏是決定人生死的機關,死者不可複生,殘者不能複原。《尚書》中講:“與其殺掉無辜者,寧可放過疑犯。”現在治獄的官吏不是在這樣做,他們相互攀比,看誰更加刻薄狠毒,以此來斷定判案是否高明;對罪犯重判的,被認為是公道,對罪犯輕判的,會為官吏帶來災禍。因此管理監獄的官員,恨不得將犯人全部判為死刑,他們並不是仇恨這些犯人,而是因為將犯人判為死刑,做官最為穩妥。結果被處死的犯人,鮮血流淌在街市,受刑的犯人,比肩而立,每年被判處死刑的犯人,達到上萬人,這樣做真地傷害了聖德。太平盛世,還沒有到來,就是因為監獄。人都會有這樣的想法,平安則樂生,痛苦則思死。重刑之下,還能要求犯人做些什麼?因此犯人忍受不了痛苦,就會屈打成招;按照官吏的明示,讓招什麼供,即招什麼供;為自己申冤,又會疑慮重重,最終鑄成各種罪名。等到要上書伸冤,罪名已經成立,即使讓上古時的咎繇來斷案,也會認為犯下的大罪,應該是死有餘辜。為什麼會有這樣的結果?起訴的罪狀經過反複修改,犯人的招供已經清楚明白。那些管理監獄的官員,陷人以罪,唯恐不夠狠毒,刻薄殘忍,真可謂是不擇手段,一旦為官,不顧及國家賦予的重任,所以說,管理監獄的官員,即是國家最大的賊寇。俗話常講:“畫地為牢,不敢踏入;刻木為吏,不敢謊言。”這其實是在比喻監獄的殘酷,也是在為百姓鳴冤叫屈。因此說天下大患,在於監獄;是酷吏在敗壞吏治,阻塞皇上的仁政,這些治獄的官吏。即是秦弊政留下來的一大禍患。

臣聽說不毀壞烏鳶產的卵,鳳凰也會來儀;不以誹謗罪判人徒刑,皇上才能夠聽到良言。古人常講:“山藪藏疾,川澤納汙,瑜瑾匿惡,國君含垢。”希望陛下能夠撤消誹謗罪,讓天下人敢於講話,這樣才能聽到真實的聲音,廣開諫言之路,吸取秦朝滅亡的教訓,尊崇文王、武王倡導的仁德,減少懲治罪犯的法令,減緩刑罰,杜絕監獄中虐待囚犯的酷刑,太平盛世也就會到來,百姓也就能夠享受到祥和的生活,與天地同在,天下幸甚。

宣帝認為路溫舒的上書切中時弊,提拔路溫舒為廣陽國私府長。

內史舉薦路溫舒為文學高第,路溫舒又擔任了右扶風丞。在當時,宣帝詔令公卿,選擇可以出使匈奴的使者,路溫舒上書,願意出使匈奴,效命朝廷,恪盡臣節。宣帝將路溫舒的奏章交予度遼將軍範明友、太仆杜延年,他們向路溫舒提出問題,認為路溫舒不適宜出使,路溫舒又回到崗位上。過了不久,路溫舒擔任臨淮郡太守,政績卓異,在任上去世。

路溫舒跟隨祖父學習天文、曆法、數學,認為漢朝的運數在三七之間(二百一十年),路溫舒遂密封上奏朝廷,提出警示。在成帝朝,穀永也提出過相同諫言。等到王莽篡位,要宣示自己代漢的依據,提到了路溫舒的這些話。路溫舒的兒子及孫子都相繼擔任過州牧、郡太守的職務。

讚辭如下:春秋時魯國的臧孫達以禮義來勸諫國君,君子認為臧孫達的後人因此會興旺。賈山以下層官員職務,提出諫言,指出皇帝的過失,鄒陽、枚乘在吳國遊曆時,敢於直言勸諫吳王,僥幸沒有被殺,他們都能夠堅持正確立場。路溫舒的言辭懇切,辭意通達,他們的後世都成為了世家大族,應該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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