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黃石屏見那院長再三逼著要點穴,隻得答應道:“我試驗一次給你看使得,不過你得依我的辦法,找一個律師來,寫張憑據給我;據上得寫明白,被點之後,或傷或病,甚至因傷因病而死,完全是出於本人情願,不與點穴人相幹。並由律師出名保證。你能這麼辦,我便不妨試驗一次給你看。”
院長大笑道:“黃先生過慮了,我既是為欲研究點穴的事,是否確實有效,再三請求你試驗;你肯試驗給我看,我就犧牲了生命,也感激你的好意,難道還借故與你為難嗎?這一層請你盡管放心好了。”
黃石屏道:“不是這種說法,這不是一件尋常的事,我受師傅的傳授,有這一類方法,但是從了到於今,一次也不曾試用過。在學理上我雖相信絕無不效,或有差錯的事;然因從來不曾試用的緣故,不見得要將你點病,便斷不至將你點傷,或將你點死。如果我和你有仇,或你是一個窮凶極惡的人,我想點你一下,使你受傷或害病,那卻非常容易,因為要點傷的點病了,要點病的點死了,都不要緊。於今你和我是朋友,並且是異國的朋友,又是存著要試驗的心思,我下手的時候,或不免矜持。本來是打算將你點病的,倘若結果將你點傷了甚至不幸將你點死了,在你本人出於情願,當然沒有問題。你的親族朋友,未必便知道你是為研究學問,情願犧牲。你現在親眼見我替人打針治病,尚且不相信有點穴的事,何況你的親族朋友呢?那時如果有人出來控告我,我不是有口難分嗎?無論如何,你不能依照我這辦法,我斷不能動手。”
院長說道:“你既是非找律師來寫憑據,不肯試驗,我隻好照辦。我請好了律師就同到這裏來,隨便那一天都可以試驗麼?不須一定的時期麼?”
黃石屏點頭道:“你帶律師來簽好了字,即時便可以試驗,沒有一定的時期。”
院長聽了即起身說道:“我一方麵去請律師,一方麵還得預備後事。傷了病了倒無關係,不能不提防被你點死。我為研究學術而犧牲,是很值得的。我今年已六十八歲了,去老死的時期,已極近了,我還有什麼顧慮,不願犧牲?”
黃石屏驚訝道:“什麼呀!你今年六十八歲了嗎?”
院長看了黃石屏這種驚訝的神情,不覺楞了說道:“我不是六十八歲?”
黃石屏笑道:“我看你的精神皮色,都像比我年輕。我今年四十六歲,不論教誰人估量你的年紀,至多不能說你過了五十八歲;我若早知道你已六十八歲了,任憑你如何要求我點穴,我便有天大的膽量,也斷不肯答應。”
院長道:“這怎麼講,難道有六十八歲,便不算人了嗎?”
黃石屏道:“因為年老的人,氣血己衰,傷了病了都不容易恢複原狀。”
院長著急道:“你不可拿我的年紀老了來推諉,我的年紀雖老,精神還自覺不衰傾。”
黃石屏看了這院長著急的情形,不由得肅然起敬道:“你放心,我絕不推諉。我真欽佩你這種求學術的精神,在年輕的人如此,尚且難得,這麼高的年紀,還能不顧性命的研究學術,真是了不得!怪道你們西洋的科學,在這幾十年來,簡直進步得駭人,大約就是因為像你這種人很多的緣故。”
院長見黃石屏稱讚他,也很高興的說道:“我這種舉動,在我德國醫學界,算不了什麼。你於今既應許我試驗點穴,我可以說一樁事你聽;可見我國醫學界的人,對於學術的犧牲精神,像我這樣的算不了什麼。和我同學的一個醫學博士,在某港開設醫院,聲望極好。有一次來一個害肺病的中國人求診,這人的年紀雖隻有三十多歲,身體非常瘦弱。這博士診察的結果,認為肺病已到第三期,沒有治療的方法,這人複問既沒有治療的方法,究竟還可希望活多少時日?博士經慎重的診斷,說至多不能再延長半年的生命,應趕緊預備後事。這人問何以能這般確實的斷定?博士說:‘我用愛克斯光照了你的肺部,見你的肺已爛去了半截,還有治療的希望嗎?’
“這人聽了自然相信,非常憂慮的跑回家去,日夜辦理身後的事務。過了一個多月,病狀越發嚴重了。一日偶然遇著一個中國醫生,診這人的脈,說尚有一線生機,就由這醫生開方服藥。不料這藥服下去,竟有絕大的效力,病狀一日一日的減輕;藥方並不更改,每日服一帖。經過三個月,所有的病態,完全去了,身體也漸漸肥胖起來;不到一年,居然變成一個十分強壯的中年人了。這人心裏自是高興,然想起這博士診斷他至多不能延長生命到半年的話,便忍不住氣忿,逢人便毀謗西醫不可靠。但猶以為不足出氣,特地帶了藥方,及這博士的診斷書到醫院裏來,指名要見這博士,博士當然出見。
“這人開口就問道:‘你認識我麼?’博士端詳了幾眼說道:‘對不起,我這裏珍病的人多,雖是麵熟,卻想不起來。’這人道:‘怪不得你不認識我,我就是一年前,經你用愛克斯光診察我的肺部,說我的肺已爛掉了半截,至多活不了半年,教我趕緊預備後事的某某,你此刻還記得有這回事麼?’博士陡然想起來了,又驚訝又歡喜的說道:‘記得記得,你在那個醫院裏將病治好了呢?’這人忿道:‘你們外國醫院都是騙人的,怎能治好我的病?我那病是我中國醫生,用中國藥治好的。你說我非死不可,今日我特地到這裏來,你再替我診察診察,看我還能活多久?’
“博士聽了他這話,並不生氣,不過很懷疑的,請這人到診察室裏,再用愛克斯光照看。尚待求證。隻見肺部很顯明的兩種顏色,從前爛掉了的半截,此時已完全好了,但是顏色和原有的肺色不同;原有的是紫紅色,補好的是白色,呼吸的效力,和平常健全人的肺量一樣。博士看了,不由得異常納罕,當下向這人要求道:‘你這肺病,於我醫學界的貢獻極大,我想請你多坐一會,等我用攝影機,在愛克斯光下攝取一影,使後來患肺病的人,得到一種可靠的治療方法,不知你願意不願意?’這人當然答應。博士立時就正麵後麵攝了幾張照片,然後問這人道:‘你服的是中國什麼藥?現在還有藥方沒有?’這人取出藥方來說道:‘我始終服這藥方,服了一百帖以上,病就完全好了。’
“博士雖認識中國字,但是不了解中國醫術,更不懂中國藥性。看了藥方,仍不明了;一麵留這人坐著,一麵打發人去藥店照方買了一帖藥回來。這人就許多藥中,檢出一味分量最多的藥說道:‘治我這肺病的主要藥,就是這一味白芨。我國在數千年前的醫書中,便已發明了白茨可以治肺病;你們西醫見不到,卻妄說肺病到了第三期不治,不知誤了多少人的性命。所以我的肺病治好了,忍不住要來給你看看,使你以後不再誤人性命。’博士欣然立起身對這人行禮道:‘我其所以歡迎你,也就是為以後患肺病的人,請你再多坐一會,我去取出方才的照片來看看。’
“博士向助手取出底片,對電光照看了一會,覺得還不十分滿意,獨自沉思了一陣,匆匆走出來望著這人毅然說道:‘我現在為世間患肺病的得有效治療起見,決心要向你借一件東西,你得允許我。’這人問是什麼東西?博士說:‘就是你全部的肺!我要寄到柏林皇家醫院去。’這人罵道:‘你胡說!我的肺在我身上,如何能借給你寄到柏林去?’博士笑道:‘能寄與不能寄,是我的責任,你可不過問,隻問你肯借不肯借。’這人生氣道:‘放屁!我沒有肺不是死了麼?’博士道:‘你本來早就應該死的人,此刻已是多活了半年。犧牲了一條性命,能救活以後多少患肺病的人;這種犧牲是世界上最有價值的,比較一切的死法都寶貴,你難道不同意嗎?’
“這人做夢也想不到博士會向他借人身唯一不可缺乏的肺,一時又氣又急,立起身要打博士;不提防博士已從衣袋中掏出了實彈的手槍,對準這人頭額,槍機一動,隻劈拍響了一下!這人便倒在地上死了。這人死了之後,博士叫助手幫著移到解剖室,匆匆忙忙將屍體解剖了。以身殉道。把全部的肺製成栗本,寫了一篇詳細的紀錄,並一篇遺囑,一切手續辦好之後,對準自己頭部,也是一槍。這人的家庭,原是要向法庭對醫院起訴的,隻因結果博士也自殺了,除卻自認晦氣而外,沒有一點兒報複的法子。兩年前的事,這人的肺搮本和照片,及博士的紀錄,藥方藥樣,都一一陳列在敝國柏林皇家醫院。這博士比我的年齡大五歲,死時已七十一歲了。這種為學術為人類犧牲的精神,真值得人稱讚。”
黃石屏歎道:“這博士實可欽佩!你們西醫最重實驗,自非將人體解剖,不能得到結果。像這博士犧牲了人家的性命,自己也把性命抵了,人情國法都說得過去,當然是了不得的純粹救人慈悲之念。我自到上海設診所以來,時常聽得有人傳說外國醫院,每每將病人活生生的解科剖,本來不至於死的病,一經解剖自無生理了。去年報紙上,不是曾刊載過一樁驚人的某醫院看護婦同盟罷工的新聞嗎?十幾個看護婦的照片,選在報上登了出來。報上說某大醫院,設備之完全為上海第一,素以手術極好著稱。這次有一個無錫的中年婦人,因病住院已有半月,診治毫無效驗,婦人想要退院,醫生堅留不許。婦人有個親戚,在院裏當看護婦已多年了,醫生不知道這看護婦是婦人的親戚,因她在醫院裏資格最老的關係,醫生開秘密會議,並不禁她旁聽。
“她這日聽得醫生商議要將婦人趁活的解剖,嚇得她什麼似的,連忙跑到婦人跟前,把消息說給婦人聽,並幫助婦人悄悄的逃走。一會兒醫生將要實行解剖,想不到婦人已逃得無影無蹤了。醫生大怒,查得是這看護婦走漏了消息,打了這看護婦幾個嘴巴,並革去她的職務。同院的看護婦都是中國人,平時看院裏醫生解剖活中國人的事,已是很多了,人各有天良,看了早已心懷不平。這次見同事的為這事受了大委屈,更動了公憤,同盟罷工出來,將事情在報上宣布。次日那醫院也登報否認,然盡管申辯,上海人已不敢再去那麼院診病了。”
這院長點頭說道:“這類事在貴國人眼中看了,覺得非常奇怪,若在歐美各國,卻是很尋常的。歐美各國的人,在病時自願供醫生解剖的很多,遺囑上要送醫院解剖的,更是隨時隨地都有;這種解剖,完全是為人類謀幸福,絕對不能說是沒天良的舉動。像黃先生是有知識的,又是做醫生的人,若也和普通人一樣,攻擊醫院解剖的舉動,對於醫學前途的影響,不是很大嗎?”黃石屏道:“我是中醫,認定解剖是沒有多大效驗的,拿活人去解剖,尤覺不妥,你我兩人以後各行其是罷。”這院長知道中醫的主張,多有與西醫根本不同的地方,便也不再往下說了,當時作辭出來。
過了幾日,這院長將應辦的後事都辦妥了,這日邀了一個律師,並一個在公共租界巡捕房的副總巡,同到黃石屏診所來。這兩人都是德國人,與這院長素來是極要好的朋友,副總巡同來,並非作證,也沒有旁的用意;隻因聽得院長說有點穴的事,為好奇心所驅使,要求同來看看。到診所後,院長介紹兩人和黃石屏會了麵,黃石屏也約好了一個律師,這院長坐定,黃石屏就用電話將預約的律師請來。
黃石屏當著副總巡和兩個律師對這院長說道:“你執意要試驗我中國的點穴術,我若圖免我個人的麻煩,盡有方法可以推諉;隻因你為人非常誠實,與我雖結交不久,但是我欽敬你的人品,真心願意和你做朋友。既是承認你是我的好朋友,說話當然不能略帶欺騙的意味,今日你果然遵照我說的辦法,帶了律師來,我為慎重起見,也請了這位律師作證。照現在的情形看,試驗點穴的事,是勢在必行的了,不過我終覺得這事是很危險的;前幾日我雖曾對你詳細說過,然那時隻你我兩人,這三位不在跟前,今日我還得說說:我中國點穴的方法,在知道的人實行起來,是極容易的一樁事,比較我每日替人治病打針,還容易數倍;所難的就在不容易學得方法,及實施的手術。
“古人所以不輕易將方法傳給人,也就為學會了之後,要人死傷或害病,毫不費力。一個人一生到老誰不害病,隻要病不至死,應該沒有什麼可怕。然尋常一切的病,都不可怕,惟有因點穴而得的病,卻比較任何大病痛苦,實沒有一種可以勉強忍受的;害病的時間,最短也須一禮拜,方能恢複原狀。我敢發誓,我這話絕對不含恐嚇你的意味在內。你的年紀有這麼大了,萬一因受不了病的痛苦,發生出意外的危險來,我是不能擔保的。”
這院長十分莊重的說道:“你這些話我已聽明白了,你說這些話的意思,我也了解。我此來已準備將性命送給你手裏,連遺囑都已憑律師寫好了,我性命尚且不顧,還管什麼痛苦?若點死了毫無問題,倘得僥幸不死,我便還有絕大的希望。”副總巡和兩律師都稱讚這院長有毅力。當下將證書寫好,四人都簽了名。院長親手送給黃石屏道:“憑據在此,請你放心試驗罷。”
黃石屏一手接過那證書,一手在這院長的肩頭上拍了一下,隨即舉起大梅指向副總巡和律師笑道:“我們中國恭維年老有毅力的人,說是老當益壯,這院長真可稱為老當益壯。”說畢,將證書折疊起揣入懷中,回到炕上躺下去吸大煙,一連吸了多口,坐起來閑談。
這院長見黃石屏收了證書,和沒事人一樣,絕口不提到試驗點穴的事,倒閑談許多不相幹的話。忍不住問道:“今天已不能試驗麼?”黃石屏故意裝做不明白的反問道:“今天為什麼不能試驗?”院長道:“既是能試驗,就請動手罷!是不是要把衣服除掉?”黃石屏搖頭道:“我治病尚且不要脫衣服,點穴要脫什麼衣服?”院長走近黃石屏麵前道:“不要脫衣服更省事,應點什麼地方請點。”黃石屏道:“點穴最好不使被點的人知道,因為一經知道,或是動彈或是存心咬緊牙關抵抗,點時便比較的難些;你身上我早已點過了,你請坐下罷。”
院長很詫異的問道:“已經點過了嗎?是何時點的?我怎的一點兒也不覺得?”黃石屏笑道:“在稱讚你老當益壯的時候點的。”院長點頭道:“不錯,你伸手接證書的時候,曾舉手在我肩上拍了一下。我當時覺得腳筋有點兒發麻,身上打了一個寒噤,我認為這是常有的現象,不疑心是點穴的作用,所以不注意。”黃石屏道:“本來被點之後,身體上就得感覺痛苦,我為你在我家,特給你留下回醫院的時間;此時我也不再留你多坐了,過一禮拜再見罷。”院長心裏懷疑著,與副總巡律師同作辭回醫院。
他因見黃石屏拍的很輕,認為是和催眠術一類的作用,可以用極強的意誌抵抗。回醫院後,全不把這回事擱在心上,換了衣服,打算照常工作。無奈漸漸覺得頭昏眼花,背上一陣一陣的發麻,好像傷寒怕冷的神氣,勉強撐持不到一刻鍾,實在撐持不住。好在他自己是個醫學博士,對於這類普通病狀,有極效之治療方法。當即認定所有的現象,是偶然病了,叫助手配了些些藥服下,蒙頭睡在床上,以為睡一覺醒來,痛苦必可減去。
誰知服下藥去,忽發生一種意外的反應,全身無端戰栗不止,正和發了極嚴重的瘧疾一樣,絕對不能自主。接著用他種方法治療,說來奇怪,每服上一種藥,便發出一種奇離而難受的病症;直鬧了半日一整夜,不曾有一分鍾能合眼安睡。然仍咬緊牙關忍受,邀請了上海幾個有名的西醫,想用科學的方法,救治這種痛苦。那幾個西醫聽了黃石屏點穴時的情形,無不稱奇道異,大家細看被點的肩頭,並無絲毫痕跡,他們既研究不出點穴致病的所以然,隻好仍舊按照病狀下藥。
所幸痛苦雖重,神智倒很清明。然因為神智清明,便更感覺痛苦不能忍受。他捶床搗枕的又過了一日,第三日實在因治療方法都用盡了,不得不相信點穴確有道理。打發人把黃石屏接到醫院來。院長對黃石屏說道:“我於今已試驗中國點穴的方法,相信有極精微的道理,就是我們在上海同業的朋友,也都認為是一種值得研究的學問;尤其是我們業醫的人,應該切實研究,將來醫學界,必能得著極大的助力。我此刻接你來,隻因你事先所聲明的話應驗了,這三日來所發現的痛苦,無論如何強硬的人,也不能忍耐;我們西醫所有特效治療的方法,都曾使用過,不但沒有效力,由服藥反應所發生的痛苦,倒比較不服藥時厲害。所以請你來,求你替我診治,我想應該很容易的治好。”
黃石屏道:“你這三日來的痛苦,果然是因點穴而發生,但你若不用種種的西法治療,痛苦也不至發生到這般厲害。好在我早說了,這痛苦是有期限的,期限已過了一半,到第七日自然會好。點穴所發生的病態,有可治療的,有不能治療的,你這種是不能治療的。若點的是啞穴昏穴之類,情形盡管比較你這種嚴重,治療倒甚容易;隻要我伸手摸一下,立時可以使所患若失,也不必點穴的本人來治療,凡是會點穴的,看了情形都能治療。你這種被點的地方,在點穴的方法中,是極輕微極安全的,但在七日之內,任人也無法治療,不是我不肯替你診治,你安心睡到第七日,我們再見。”
院長見黃石屏這麼說,知道不是虛假,也不再說了。從此不用西法醫治,痛苦反覺安定些。流水光陰,七日自然容易過去;剛經過七個晝夜,就和平常一樣,什麼醫治的方法也沒使用,全身一點痛苦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