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元甲聽了即掙起身坐著說道:“秦老先生既能證實我不是內部受了傷損,我心裏立時覺得寬慰多了。”說時回頭問劉震聲道:“馬車已打發走了麼?”劉震聲道:“秦老先生定不肯坐馬車,因此不曾雇馬車。”霍元甲望著秦鶴岐道:“老先生這麼客氣,我心裏實在不安。”秦鶴岐笑道:“你我至好的朋友,用不著這些虛套。我平常出門,步行的時候居多,今日因聽得劉君說病勢來得很陡,我怕耽誤了不當耍,才乘坐街車;若路遠,馬車自比街車快,近路卻相差不多。像你此刻有病的人,出門就非用馬車不可。”因向劉震聲說道:“你現在可以去叫茶房雇一輛馬車來。”劉震聲應是去了。
霍元甲道:“我昨夜請了一個外國醫生來,在我臂膀上打了一針,灌了一小瓶藥水到皮膚裏麵。當打針的時候,倒不覺得如何痛;醫生走得不久,便漸漸覺得打針的地方,有些脹痛,用手去摸,竟腫得有胡桃大小。我懷疑我這病症,不宜打針。方才老先生說那位黃先生,也是打針,不知是不是這外國醫生一樣的針?”
秦鶴岐笑道:“你這懷疑得太可笑了,一次打針不好,就懷疑這病症不宜打針,若一次服藥不好,不也懷疑不宜服藥嗎?黃石屏的針法,與外國醫生的完全不同,他的針並無藥水,也不是尋常針科醫生所用的針。他的針是赤金製的,最長的將近七寸,最短的也有四寸,比頭發粗不了許多。你想赤金是軟的,又隻頭發那般粗細,要打進皮肉裏去數寸深,這種本領,已是不容易練就;他並且能隔著皮袍,及幾層棉衣服打進去。我聽他說過,打針的時候,最忌風吹,若在冷天脫了衣服打針,是很危險的,所以不能不練習在衣服外麵向裏打。我親眼見治好的病太多,才敢介紹給你治病。”
霍元甲受了一整夜的痛苦,已是無可奈何了!隻好雙手緊按著痛處,下床由劉震聲掩扶著,一麵招呼彭庶白多坐一會,一麵同秦鶴岐出門,跨上馬車。秦鶴岐吩咐馬夫到提籃橋,馬夫將千繩一領,鞭子一揚,那馬便抬頭奮鬣的向提籃橋飛跑。不一會到了黃石屏診所,秦鶴岐先下車引霍元甲師徒進去。劉震聲看這診所是一幢三樓三底的房屋,兩邊廂房和中間客堂,都是診室;兩邊廂房裏,已有幾個女客坐在那裏待診,客堂中坐了十來個服裝不甚整齊,年齡老少不等的病人,也像是待診的模樣。入門處設了一個掛號的小櫃枱,有一個五十多歲的老頭坐在裏麵,秦鶴岐說了幾句話,那老頭認識秦鶴岐,連忙起身接待。
秦鶴岐回頭對霍元甲道:“黃先生此刻還在樓上抽煙,我們且到他診室裏去等。”說著引霍元甲走進東邊廂房,隻見房中也坐了七八個待診的,秦鶴岐教霍元甲就一張軟沙發上躺下,自己陪坐在旁說道:“對門是女客候診室,中間是施診室,他這裏的規則,是挨著掛號的次序診視的,掛號急診,須出加倍的診金。我方才已辦了交涉,黃先生下來先給你瞧。”霍元甲道:“既是有規則的,人家也是一樣的有病求診。”
秦鶴岐還沒回答,那掛號的老頭已走近秦鶴岐身邊,低聲說道:“老先生就下來了,請你略等一會兒。”隨即就聽得樓梯聲響,一個年約六十來歲,身穿藍色團花草本小羔皮袍,從容緩步,道貌岸然的人,從後房走了進來。秦鶴岐忙起身迎著帶笑道:“對不起,驚動老先生,我這位北方朋友,胸脯以下昨日整整痛了一夜;痛時四肢冰冷,汗出如水,實在忍受不了,我特介紹到這裏來,求老先生提前給他瞧瞧。”說畢回顧霍元甲道:“這就是黃石屏老先生。”霍元甲此時正痛得異常劇烈,隻得勉強點頭說道:“求黃先生替我診察診察,看是什麼原由,痛的這般厲害。”
黃石屏就沙發旁邊椅上坐下,診了兩手的脈,看了看舌苔說道:“肝氣太旺,但求止痛是極易的事;不過這病已差不多是根深柢固了,要完全治好,在痛止後得多服藥。”一麵說一麵望著秦鶴岐道:“這脈你曾看過麼?”秦鶴岐道:“因看了他的脈才介紹到遍裏來。”黃石屏已取了一口金針在手說道:“我覺得他這脈很奇怪,好在兩尺脈很安定,否則這病要用幾帖藥治好,還很麻煩呢!”
霍元甲自信體格強健,聽了這些話,毫不在意;眼看了黃石屏手裏的金針,倒覺奇怪,忍不住問道:“請問黃老先生,我這病非打針不能好麼?”黃石屏笑道:“服藥一樣能治好,隻是藥力太緩,足下既是痛的不能忍受,當然以打針為好;足下可放心,我這針每日得打一百次以上,不但無危險,並絕無痛楚,請仰麵睡在沙發上。”霍元甲隻好仰麵睡了。
黃石屏將衣服撩起,露出肚皮來,就肚臍下半寸的地方下針。剛刺了一下,忽停手看了看針尖,隻見針尖倒轉過來了。即換了一口針,對霍元甲說道:“我這針打進去,一點兒不痛,你不要害怕,用氣將肚皮鼓著,皮越鬆越好打。”霍元甲道:“我不曾鼓氣,皮膚是鬆的。”黃石屏又在原處刺下,針尖仍蠻了不能進去,便回頭笑問秦鶴岐道:“你是一個會武藝的人,難道你這位朋友也是一條好漢麼?”秦鶴岐笑道:“老先生何以見得?”黃石屏道:“不是武藝練成了功的人,斷沒有這種皮膚。第一針我不曾留意,以為他鼓著氣;第二針確是沒鼓氣,皮膚裏麵能自然發出抵抗的力量來,正對著我的針尖,這不是武藝練成了的,如何能有這種情形?”
秦鶴岐哈哈大笑道:“老先生的本領,畢竟是了不得!我這朋友不是別人,就是現在張家花園擺擂台的霍元甲大力士。”黃石屏道:“這就失敬了。若是早說給我聽,我便不用這普通的針,怪道他的脈象非常奇怪。”說時從壁櫃中取出一個指頭粗,七寸來長的玻璃管,拔開塞口,傾出一根長約六寸的金針,就針尖審視了一陣。
秦鶴岐湊近前看了說道:“這針和方才所用的不是一樣嗎?”黃石屏道:“粗細長短都一樣,就隻金子的成色不同,普通用的是純金,這是九成金,比純金略硬。”霍元甲問道:“這麼長一口針,打進肚子裏麵去,不把腸子戳破了麼?”黃石屏笑道:“豈但肚子上可以打針,連眼睛裏都一樣的可以打針。”
霍元甲見黃石屏用左手大指,在肚臍周圍輕按了幾下,覺得有螞蟻在臍眼下咬了一口似的,黃石屏已立起身來。霍元甲問道:“還是打不進去嗎?”黃石屏道:“已打過了,不妨起來坐著,看胸脯下還痛也不痛。”霍元甲立時坐起,摸了摸胸脯,站起身來,將身體向左右扭轉了幾下,連忙對黃石屏作揖笑道:“竟一點兒不覺痛了,真不愧人稱神針。但不知打這麼一針,還是暫時止痛呢,還是就這麼好了。”黃石屏道:“我剛才不是說過嗎?照霍先生的脈象看,要止痛是很容易;所怕就在心境不舒,或者時常因事動了肝氣,便難免不再發。”霍元甲心裏雖相信黃石屏的針法神妙,隻因平日總自覺是強壯的體格,胸脯下的痛苦既去,又見黃石屏已接著替旁人診病,便不再說求診的話了。
黃石屏走到一個年約四十多歲,滿麵愁苦之容的人跟前,問他什麼病?這人用左手指點著右臂膊說道:“我這臂膊已有兩年多不動彈了,也不痛也不療,也不紅腫;要說失了知覺罷,用指甲捏得重了,也還知道痛,服了多少藥,毫無效驗,不知是什麼病?”黃石屏聽了,連脈也不診,僅捋起這人袖口,就皮膚上看了一眼,即拿出針來,用左手食指在這人右肩膀下按了幾下;按定一處,將針尖靠食指刺下,直刺進五寸來深,並不把針抽出,隻吩咐這人坐著不動,又走近第二人身邊診病去了。霍元甲問秦鶴岐道:“這人的針為什麼留在裏麵不抽出來,在我肚子上仿佛還不曾刺進去就完了。”
秦鶴岐道:“這個我也不明白,大概是因為各人的病狀不同,所以打針的方法也有分別。你瞧他身上穿著呢夾馬褂,羊皮袍子,裏麵至少還有夾衣小褂,將針打進去五寸來深,一點兒不費力氣;你肚皮上一層布也沒有,下了兩口針,直到第三口九成金的針才打進去,即此可見你這一身武藝真是了得!”霍元甲正在謙遜,忽見這人緊蹙著雙眉喊道:“老先生,老先生,這針插在裏麵難受得很,請你就抽出來好麼?”
黃石屏點頭笑道:“要你覺得難受才好,你這種病,如果針插在裏麵不難受,便一輩子沒有好的希望;竭力忍耐著罷,再難受一會子,你的病就完全好了。此時抽出來,說不定還要打一次或兩次。”這人無法,隻好咬緊牙關忍受,額頭上的汗珠,黃豆一般大的往下直流,沒一分鍾功夫又喊道:“老先生,我再也不能忍受了,身體簡直快要支持不住了,請快抽出來罷。”黃石屏即停了診視,走到這人跟前,將針抽了出來,這人登時渾身發抖,麵色慘白,不斷的說:“老先生怎麼了,我要脫氣了。”黃石屏道:“不妨不妨,你若覺得頭腦發昏,就躺在沙發上休息休息。”
當下掩扶這人到沙發上躺下,霍元甲秦鶴岐都有些替黃石屏擔憂,恐怕這人就此死了。在房中候診的幾人,眼見了這情形,都不免害怕起來,爭著問黃石屏何以一針打成了這模樣。黃石屏毫不在意的笑道:“這條臂膊,已有兩年多不能動彈了,可見病根不淺。不到一刻功夫,要把他兩年多的病根除去,身體上如何沒有一點兒難過呢?這種現象算不了什麼,還有許多病,針一下去,兩眼就往上翻,手腳同時一伸,好像已斷了氣的模樣;若在不知道的人看了,沒有不嚇慌的,因不經過這嚇人的情形,病不能好。”
黃石屏還在對這些候診的人解釋,這躺在沙發上的人已坐起身來喊老先生,此時的臉色,不但恢複了來時的樣子,並且顯得很紅潤了。黃石屏問道:“已不覺難受了麼?”這人道:“好了好了。”黃石屏道:“你這不能動的臂膊,何不舉起來給我看看!”這人道:“隻怕還舉不起來。”隨說隨將右手慢慢移動,漸抬漸高;抬過肩窩以後,便直伸向上,跟後落下,又從前麵舉起,一連舞了幾個車輪,隻喜得跳起來!跑到黃石屏麵前,深深一揖到地道:“可憐我這手已兩年多不曾拿筷子吃過飯,以為從此成為一個半身不遂的廢人了,誰知還有今日?論理我應叩頭拜謝。”黃石屏也忙拱手笑道:“豈敢豈敢。”
霍元甲此時湊近秦鶴岐耳根說道:“黃先生診例我不知道,這裏十元錢鈔票,不知夠也不夠?”秦鶴岐道:“黃先生為人最豪俠,最好結交朋友;由我介紹來的,他已不要診金,何況所介紹的是你呢。”霍元甲搖頭道:“這斷乎使不得,他既是掛牌行醫,兩邊都用不著客氣;我不必在診例之外多送,他隻管依照診例照收。”
霍元甲與秦鶴岐談話的聲音雖低,黃石屏似已聽得明白,即走過來搶著答道:“笑話笑話,休說是鶴老介紹過來的,我萬分不好意思要診金,我隻要知道是霍元甲先生,也絕沒有受診金之理。我多日就誠心欽仰霍先生,實因不知道和鶴老是朋友,無緣拜訪;難得今日有會麵的機緣,又因候診的人多,若不早給他們診視,一會兒來的人更多;門診的時間過了,還有若幹號來不及診視,所以想陪先生多談幾句,也苦於沒有時間。霍先生現住什麼地方?好在我看報上廣告,知道一時還不至離開上海。請把尊寓的街道門牌留在這裏,改日我必來奉看,那時再多多領教。”霍元甲見黃石屏說得這麼誠懇,不好意思再說送錢的話,隻得連連道謝;留了一張寫了地名的名片,與秦鶴岐作辭出來。
在馬路上秦鶴岐說道:“前番你要我介紹武藝好的朋友,我原打算引你會會黃石屏的,就因為他的醫務太忙,他又吸烏煙,簡直日夜沒有間暇的功夫。你瞧著他這身體似很瘦弱,又是一種雍容儒雅的態度,在不知道他的人,莫不以為他是一個文人,必是手無縛雞之力的;誰知道他不僅內外家功夫都做的極好,並且是道家的善知識。我和他認識的年數雖不少了,但隻知道他以神針著名,直到三年前他忽然遇著一件綁票的事,事後他的車夫對我說出來,我才知道他除了金針之外,還有一身驚人的武藝。
“三年前冬天,氣候嚴寒,這日忽有一個人到黃家掛號,問到虹口出診要多少診金?黃石屏門診是二元二角,二角算掛號;出診有遠近不同,平常出診是四元四角,若路遠及不同的租界加倍,拔號又加倍。夜間不看病,如在夜間接他出診,也要加倍。那人到黃家掛號的時候,已是下午四點多鍾,過了出診的時間,掛號自然回絕那人,教那人明日再來。那人再三懇求,說自己東家老太爺病得十分危急,無論要多少錢都使得,隻求黃老先生前去救一救。
“黃石屏生性原很任俠,平日每有極貧苦的人,病倒在荒僻的茅棚裏,無力延醫服藥,黃石屏不知道便罷,知道總得抽功夫前去,自薦替人診治,這種事是常有的。掛號的當然習知石屏的脾氣,見推辭不脫,隻好照夜去虹口方麵出診的例,問那人要錢。那人喜道:‘這很便宜,我家老太爺不知老先生在夜間到虹口出診,要多少錢,拿五十元大洋給我來請,於今僅要十多元大洋,還不便宜嗎?’說話時果然拿出一大疊鈔票來,數了十多元給掛號的,留了地名,取了收條自去。
“那人去了一點多鍾,石屏才從外麵出診回來。聽了掛號的話,心裏雖急於要去虹口診病,但是吸烏煙的人,在外麵出診了幾點鍾回家,不能不吸煙。我聽石屏說過,打針不比用藥,用藥隻須用腦力,不須用體力;打針是要拿全身的力量,都貫注在針尖上,針尖刺入皮膚,直達內部;若不能全力貫注,純金是軟的,一刺便彎了。烏煙不過足癮,全身都沒有力氣,哪裏還能貫注到針尖上去!所以無論如何緊急,他非等到抽好烏煙不可。石屏抽好烏煙,天色已經昏黑了,那時又正下著大雨,然既收了人家的錢,勢不能不去。
“石屏因做醫生掙了二三十萬家產,他買了一輛隻能乘坐兩個人的小汽車,每次出診,都是他帶著一個車夫,坐著那小汽車去,這次也是如此。一輛小汽車冒雨跑到虹口,正在緩緩行走,尋找那留著的地名門牌,走到一條很冷僻的街道,忽聽得街邊有人問道:‘這車是不是坐的黃老先生?’車夫以為是病家特地派人在此等候的,隨口答應正是。車夫話才說了,突然聽得身邊響了一手槍,接著就有四個強盜將小汽車圍住;一個用手槍逼著車夫,一個用手槍逼著石屏,低聲喝道:‘識相些,跟我走罷!我們為要接你這個財神,不知已費了多少氣力,多少銀錢了。今天已落在我們網裏,看你逃到哪裏去?’石屏這時正著急坐在車中,一點兒不能施展,聽說教他同走,喜得連忙答道:‘我明白我明白,請讓我下車來罷。’
“石屏一跨下車,就有兩個強盜過來,一邊一個把石屏的胳膊架住,石屏說道:‘我是一個做郎中的老頭兒,又抽著大煙,連四兩氣力也沒有;你們四個人,還有手槍,難道還怕我能逃跑嗎?何必是這般將我捉住,使我痛的動也動不得呢。你們不過是想我的錢,我一雙空手到上海來行醫,於今掙了幾十萬家;並不是刻薄積得來的,實在是生意好,你們要多少,隻要我拿得出,絕不推辭;但求不給我苦吃,無論要我出多少錢,我都情願。我賺錢容易,身體卻推扳不得。’那兩個強盜見石屏說得這麼近情近理,便把捉胳膊的手略鬆了些,仍是催著快走。
“石屏看附近沒有巡捕,因下雨並無行人,知道希望別人來救,是不可能的。忽心生一計說道:‘你們要錢,我有支票在身上,立時可以簽字給你們,可不可以不捉我去?’那強盜也笨,以為且將支票騙到手,再捉他去不遲,好在絕不防備石屏有一身好武藝,當下即鬆了手道:‘你就拿支票簽字罷!’石屏得到了這機會,一舉手便把捉右手的一個,拿了手槍的打倒了;這個還沒來得及動手,石屏的左腿已起,將這個踢倒在一丈以外。石屏彎腰奪了手槍,那個拿槍逼著車夫的,看了這情形,料知不妙,拉著那個同夥的就跑。石屏用腳踏著地下的強盜問道:‘現在還是你要我的錢呢?還是我要你的命呢?依你們這種行為,本應送你們到捕房裏去,不過我生平為人,不願和人結怨,這次饒了你們罷。以後如果再犯在我手裏,就對不起你了。’”
霍元甲聽到這裏,連聲稱讚道:“辦得好。”
談話時,馬車已到霍元甲寓所,霍元甲笑向秦鶴歧道:“今天把鶴老累到這時候,還不曾用早點,實在使我太不安了。彭庶白大約還在裏麵,請進去用了早點再談談。”
不知秦鶴歧如何說,且俟第七十四回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