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老師點頭道:“很好,就依你的價錢罷。我是個爽利人,歡喜幹爽利事,先交錢後吃飯。我們是在外麵叫化的,錢多了不先交出來,恐怕你不放心。”說著,從破籮筐裏拿出四百文錢來,交給店主,店主喜孜孜的接了,遂叫廚房弄兩碗好點兒的小菜。柳惕安悄悄的問他老師道:“我們吃不了幾碗飯,一百文一頓,已經是大價錢了。老師怎的倒答應他二百文一頓呢?”潘老師笑道:“這曾連發的店主,異常尖刻,若不加給他一百文,我們添一碗飯,他兩眼睜得圓鼓鼓的望著,擺出極不願意的麵孔來;若是接連添了三碗四碗,他就放下罵人吃冤枉了。我不甘心看他那不堪的麵孔,所以情願加倍給他錢。你今天吃飯,不要和尋常一樣,以為吃下去幾碗就飽了;隻管吃下去,不問飽不飽。我不叫你停,你切莫放碗筷,我自有道理。”柳惕安不敢再說。
須臾夥計端上菜來,並兩大碗熱烘烘的白米飯,柳惕安師徒二人低頭便吃。柳悔安吃過三四碗後,心想,平時吃這麼多,肚裏就覺飽了。這時不知是何緣故,吃下去的飯,仿佛另有一個吐皮裝著,毫不覺飽;然而一碗一碗的飯,又確是從口中吞下去,並不含糊。那尖刻的飯店主人,初時接了四百文錢,好生歡喜;及見他師徒二人,各吃到十碗以上,還繼續著狼吞虎嘴,不由得心理又著急又害怕。
那店主雖甚尖刻,倒也聰明;開設了幾十年的飯鋪,來來往往的各種人物,眼裏也經過得不少,實不曾見過像這般會吃的人。並且看這兩人的身材,都不高大,沒有多大的肚皮,怎麼能裝下這麼多飯呢?待依照平常的舊例,放下臉來發作幾句罷,一則自己有言在先,便吃光這一甑飯,也沒有話說;二則心裏已疑惑他師徒兩個不是尋常人,這番舉動是有意來尋開心的,若惱了他兩人,說不定還要鬧出旁的亂子來。因此竭力忍耐住,以為每人吃過十多碗之後,絕不能更多吃了。誰知他師徒兩人,越吃越起勁,越吃越快。湊巧這日到曾連發打午火的客人不多,約莫有兩鬥米的一大甑飯,頃刻之間,竟被他兩人真個吃光了。
後來的有幾個才吃了半飽,還有幾人剛到,甑裏一顆飯也沒有了;雖不妨重煮,但是把這個生性刻薄,專喜占人小便宜的店主,隻急得心痛難熬。潘老師吃到最後一碗,用飯匙敲著甑底喊道:“飯又沒有了,我兩人出了加倍的錢,還是沒得飽飯給我們吃。怪道凡是從這條路上走過的人,都說這曾連發的生意做的太厲害,太尖刻,果然人家說的不錯。”這幾句話挹店主氣得暴跳起來,指著潘老師罵道:“你這人也太沒天良了,我雖收了你加倍的錢,隻是一甑飯,都波你兩人吃光了。我因有言在先,忍住氣不說什麼,你倒來說我的生意做得太厲害,太尖刻?請憑各位客人說,究是誰的不對?”當時的客人,都來在潘老師之後,沒看見一甑飯都被他兩人吃光的情形,聽了多不開口。
潘老師大笑說道:“真是笑話,我兩人若不是飯量比旁人大些兒,你這裏每百文一頓的飯,已是極貴的了,我為什麼還加倍給你的錢呢?我兩人隻有兩個肚子,你的生意不是做得太厲害,太尖刻,為何收入加倍的錢,還不給人吃飽?”說時露出肚皮來拍著對在座的客人道:“我這點兒大的肚皮,僅吃了半飽,請憑諸位說,可有這個道理?”在座的客既不曾看見潘柳二人吃飯的情形,自不相信真個吃光了一甑飯。眾客人中有多半曾受過曾連發盤剝的,此時都代替潘柳二人不平,爭著罵店主不是東西。並且各人拿出從前被盤剝的事情來,當眾訴說。店主簡直氣得有口難分。潘老師道:“我兩人出四百文錢,僅吃了半飽,是斷然不肯甘休的。於今我有兩個法子,隨便你選擇一個。一、重新多煮飯,讓我兩人吃飽。二、退一半錢給我,我好往別家去吃。”眾客人不待店主回答,同聲說這辦法公道。
店主心想這老叫化不知有什麼邪術,能把一甑飯吃光;若再給他們吃,還不知要吃多少才飽,那麼我吃虧太大了,不如認晦氣退一半錢給他。當下咬牙切齒的,退出二百文錢給潘老師。潘老師接過來哈哈大笑道:“歡喜占小便宜的,畢竟吃大虧,你以後能改變你那尖刻的行為便罷,不能還有你吃大虧的時候呢!”說罷,教柳惕安挑起破籮筐稿薦便走。
行了一會兒,柳惕安問道:“這副擔子怎麼重了不少?並且一頭輕,一頭重,挑著不好行走。”潘老師聽了不作理會,須臾走到一所古廟門前經過,有幾個乞丐在廟裏地下坐著,潘老師方說道:“你既說這擔子一頭輕一頭重,挑著不好行走,就在這破廟裏歇息歇息罷!”柳惕安真個走到廟門口將擔子放下,隻見潘老師一麵向那些乞丐招手,一麵抓出籮筐裏的破爛衣服,卻現出大半籮白飯來,仍是熱烘烘的。潘老師含笑對那些乞丐道:“你們今天的運道好,我有好熱飯吃不完,分給你們大家吃個飽。”那些乞丐見這半籮熱飯,都喜得眉花眼笑的圍攏來;潘老師將飯先留下幾碗,剩下的將近一鬥米飯,均按人數平分了,仍教柳惕安挑著走路。
柳惕安說道:“原來我吃的飯,都到了這籮筐裏,怪道我吃下去總不覺飽。這是什麼法術,老師怎的不傳給我?”潘老師道:“連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麼法術,我也不曾受過我老師的傳授。你能從此不斷的修煉下去,自有從心所欲的一天,豈僅這一點小玩意?快點兒趕路罷,今晚我還要打發你去救一個人的性命呢。”柳惕安問哪裏,救誰的性命?潘老師道:“且等到了那地方,我自會對你說明白。”
柳惕安真個急急的向前趲趕,約趕了四十多裏路,天色尚早,潘老師舉眼向四周望一望說道:“此處沒有火鋪,隻好隨便找一個所在,暫宿一宵。”柳惕安道:“再趕十來裏路,便有火鋪了,何必在這上不靠村,下不著店的地方歇宿呢?”潘老師道:“為的這地方有一個人,要等你去救他,不能不在此歇宿。你瞧這邊山底下,不是一座破窯嗎?那裏麵足夠我兩人歇宿。”師徒二人走近看時,喜得裏邊很幹燥,潘老師道:“我特地留下這幾碗飯,你快吃飽了好去救人。”
柳惕安吃飽了。聽他老師說道:“這裏對麵過橋小山下,有一帶樹林,林中有幾間茅屋。你趁此時天色還沒昏黑前去,見了那屋裏一個老婆婆,你便對他說道:‘我師傅教我到這裏來,給你老人家作伴。’並說請你老人家放心。那老婆婆若問你師傅是誰,你就說,自然是常到這裏來,你老人家認識的。你說過這番話之後,就臉朝外坐在他家大門口,千記不可遠離,也不可進屋裏去。如有人來教你讓路,萬不可讓他走過,快去罷。”柳惕安聽了莫名其眇,隻得帶了平日隨身的方便鏟,別了潘老師朝對麵小山下走來。
隻見依山傍林的幾間小茅屋,前麵有一道四尺來高的竹編籬笆圍著。柳惕安走進籬笆,向屋裏看去,果見有一個白發老婆婆,正坐在地下劈柴。那一種衰老無力,舉不起劈柴斧,勉強從事的樣子,使人看了可憐。不覺暗自想道:“老師打發我到這裏來救人,難道這老婆婆今夜有大難臨頭,應由我搭救嗎?且向他把老師吩咐的話說了再看。”遂從容上前,輕輕喚了聲老太太道:“我師傅教我來給你老作伴。”
老婆婆抬頭揩了揩老眼,朝柳惕安望了幾下,發出顫巍巍的喉音說道:“哦,是了!你是山後林道人的徒弟。昨天我請你師傅起一課,說我媳婦就在這兩口要臨盆了,隻怕有點兒難產。若能安然生下,倒是一個男喜。你師傅的課真靈,今日清早我媳婦就發作了,直到現在還不曾生下來。可憐我兒子出門沒回來,平日家中一切粗細的事情,都是我媳婦做。於今他要臨盆了,隻痛得一陣一陣的昏過去,不能掙紮著做事,我隻好自己來劈柴。現在九月間,夜裏冷得很,若沒有火,小孩下地不凍壞了嗎?”柳惕安聽了,方知道老婆婆的媳婦臨產,也懶得分辯自己不是林道人的徒弟,看地下還有幾塊沒劈碎的柴,因說道:“你老人家手上沒有氣力,劈不動這柴,我來幫你老劈罷!”說時伸手接過來,幾下就將所有的柴劈碎,老婆婆很歡喜的把柴抱到裏麵房中去了,房中時刻發出呻吟的聲音來。
柳惕安遵著他老師的吩咐,端了一張靠椅,朝外麵攔大門坐著,心裏懷疑,不知是這麼坐著,如何能救人的命?不一會,天色已漸漸的黑了,但柳惕安的眼光極好,雖在漆黑的夜間,也能辨別人物,獨自坐著沒事做,免不了拿兩眼向四處閑看。忽一眼望到竹籬笆外麵,好像有一個人在那裏探頭探腦的張望。仔細定睛看時,卻是作怪,原來是一個甲胄鮮明的黑臉神將,一手倒提鋼鞭,越籬笆而進,直向大門走來;離柳惕安五六尺遠近,即停住不動了。
柳惕安心想老師不是吩咐我坐這裏,無論何人不許放過去的嗎?看這東西的畏縮情形,不像個正經神將;我隻坐著不動,看他怎樣。當下緊握方便鏟,往地下一頓,提起全副精神來望著那神將,隻嚇得那神將倒退了幾步,仍舉步向大門衝來。這番比前次來得勇猛,柳惕安恐怕被他衝著,隨手舉方便鏟橫掃過去,禁不起一下,應手而倒。再向地下看時,乃是一個五寸多高的紙剪神將,身上畫著五彩的甲胄花紋,臉上畫的如演戲的黑頭。
柳惕安看了不覺吃驚道:“怪不得老師教我來救人,原來有妖人弄邪術。但不知要來害誰人的性命?這屋裏僅有婆媳兩個,不是要害婆婆,便是要害媳婦。不曾生下的小兒,男女尚不分明,斷無與人有仇之理。這紙神將倒得收起來,一會兒帶到破窯裏去給老師瞧瞧。”想罷剛待起身去拾取,猛然一陣狂風吹來,真是飛砂走石,那紙神將被狂風刮得離地而起,一路飄飄蕩蕩飛出籬笆去了。柳惕安隻得跺腳道:“可惜可惜,讓他逃跑了。”
這一陣狂風過去,頓時陰雲密布,四圍鬼哭神號,顯出異常淒涼的情景。柳惕安在練法奇門的時候,就見過比此時還厲害的情形,當時尚且無所畏懼,現在自是更不以為異了。不到一刻功夫,鬼哭神號的聲音停止了,跟著又是一陣狂風,天空中仿佛來了無數的天兵天將,耳裏隻聽得一片紛亂喊殺之聲,越來越近。柳惕安端坐不動,隻雙手操著方便鏟,準備近身便打。那喊殺的聲音剛一近身,又自行退回去了。接連三四次,柳惕安再也忍耐不住了。念動真言,陡起一道罡風,吹的那些邪妖立時聲影全無了。
柳惕安心想,老師隻教我到這裏來救人,也不對我說出個所以然來。看這情形,分明是有妖人,不知躲在什麼地方使弄邪術。道中規律和老師平日的告誡,都是非到萬不得已,不許傷人。照方才的情形看來,那使弄邪術的妖人,也確實有些能耐;雖不知道他存心要害誰的性命,然因我在此破了他的邪術,他絕不肯與我善罷甘休。若他再使出什麼花樣來,我不安心傷他,隻怕他要安心傷我。人言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難道我坐著等他下手,這事倒使我難處。
柳惕安心中正這般計較,忽聽得籬笆外麵,有人哇了一聲問道:“你這小子是誰?敢在這裏三番兩次破我師傅的法賨?你果是有膽量有本領,便到這外邊來和我硬鬥一場。”柳惕安聽了,連忙運足目光向籬外望去,隻見一個少年,年紀身量都和自己一樣相仿佛;更和自己一般的披著一頭亂發,雙手挺著一杆有纓的長槍,擺著等待廝殺的架式。隨舉方便鏟指著他笑答道:“你要和我硬鬥,何不直上前來,卻立在遠處喊叫。哈哈!你想用調虎離山之計,把我驅到外邊去,你那妖人便好來屋裏下手。你們的詭計已被我識破了,你們的伎倆我也領教過了,休得再來獻醜。”
那少年見柳惕安引不動,倒說出這些揶偷的話來。哪裏忍得住這口氣,挺槍躍進籬笆,朝柳惕安劈胸就刺。柳惕安因方才不曾將紙神將拿住,心中很懊悔,這番打定主意要活捉這少年;見他一槍刺來,哪敢怠慢,隻把身軀一側,讓過槍尖;不待他的槍杆掣回,腳尖略一點地,已如惡虎撲食,早搶到少年身邊,喝一聲著!方便鏟到處,正中踝骨。少年受不了這一鏟,隻痛得倒在地下,扔了手中槍,雙手揉著踝骨求饒。
柳惕安道:“你快說,你姓什麼叫什麼名字?你師傅是誰?這般使弄邪術,要害誰的性命?從實說出來,我便饒你,不然,就這麼一鏟,先取你的性命。”說時舉鏟在少年頭上揚了一下。
少年戰戰兢兢的道:“不要打,我實說。我姓彭名立清,我的師傅聲名很大,人人都稱呼他林道人,誰也知道他素來行善,並不曾要害誰的性命。”
柳惕安舉鏟在他背上敲了一下罵道:“你這不識歹好的畜生,到這時還想在我麵前圖賴。不要害人性命,為何三番兩次的使弄邪術?你又無端的挺槍來和我硬鬥幹什麼?再不實說,我就打死你。”
彭立清嚇得連連叩頭道:“這事實在不能怪我,求你饒了我罷!我如果從實說出來……”說到這裏,回頭向籬外望了幾望,才接著說道:“我師傅也得把我打死,橫直是死,不如不說。”
柳惕安道:“你師傅不在此地,你實說出來,我不向你師傅說便了。你還是說也不說,不說我就動手。”
彭立清隻得說道:“我師傅並不要害誰的性命,就隻要取這屋裏老婆婆媳婦肚中的胎兒去配藥。這是我師傅時常幹的玩意,從來要一個,取一個,不曾失過手。不料今日遇了對頭,他平日是親自到產婦麵前,有法術教產婦自己脫下衣褲,他便用手段剖取胎兒。他為這個胎兒,特地搬到這山後居住,已有五個多月了;用了好多心機,還花費了些銀錢,方將老婆婆的兒子騙出門去。近日每天來探聽是否將要臨盆。據他說,因為這個胎兒的用法不同,不能從肚中剖取出來,要自然生下來的方合用。若不是如此,早已取到手去了。今日也是他親自來的,在籬笆外看見你提方便鏟攔大門坐著,已料定不是平常人。想用法術把你嚇走,想不到法術都被你破了,隻得打發我來和你硬幹。隻要將你引出了籬笆……”
說至此,忽聽得屋裏有小孩呱呱的哭聲,彭立清不覺逞口說道:“壞了壞了,已哭起來了。”
柳惕安不由得吃驚問道:“怎麼了,難道你師傅又使了什麼邪法嗎?”
不知彭立清如何回答,且俟第六十九回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