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尚引趙玉堂從地道出來,卻在一座極高的山上。回頭看地道的出口,周圍長滿了荊棘;非把荊棘撩開,看不見出口,也沒有下山的道路。一刹時狂風怒吼,大雪飄然而下;隻冷得趙玉堂滿口中的牙齒,捉對兒廝打。
和尚笑道:“你要回家去麼?”趙玉堂道:“我怎麼不要回家去,可憐我母親隻怕兩眼都望穿了呢?”和尚點頭道:“你有這般孝心,倒是可喜。不過我老實說給你聽罷,這山離你家已有一萬多裏道路;不是你這一點兒年紀的人,可以走得回去的。你的根基還不錯,又和我有緣,特收你來做個徒弟。你功夫做到了那一步,我自然送你回去,母子團圓。你安心在這裏,不用牽掛著你母親;我已向你母親說明了。你要知道你母親苦節一場,沒有力量,能造就你成人;你跟我做徒弟,將來自不愁沒有奉養你母親的本領。像於今從蒙館先生,所讀的那些書,便讀一輩子,也養你自己不活,莫說奉養你母親?”
趙玉堂是個心地明白的小孩。起初聽了和尚的話,心裏很著急,後來見和尚說得近情近理,就也不大著急了。隻向和尚問道:“你怎麼向我母親說明白了的。”和尚道:“我留了一張字,給你母親,並給你舅父劉震聲。”趙玉堂聽和尚說出自己舅父的名字,心裏便相信了;當下就跪下去,拜和尚為師。和尚仍引他從地道走入石洞,石洞裏暖如三春天氣。和尚過幾日下山一次,搬運食物進洞。趙玉堂就一心一意的,在洞中練習武藝。
那山上終年積雪,分不出春夏秋冬四季。也不知在洞中,過了多少日月。趙玉堂隻知道師傅法名慈雲,以外都不知道。在洞中專練了許久之後,慈雲和尚每日帶趙玉堂在山上縱跳飛跑。趙玉堂隻覺得自己的身體,一日強壯一日,手腳一日靈活一日;十來丈的石崖,可以隨意跳上跳下;在雪上能跑十多裏遠近,沒有腳印。
一日慈雲和尚,下山去搬運食物,幾日不見回來;趙玉堂腹中饑餓難忍,隻得從地道裏出來。山上苦無食物,可以尋覓;遂忍餓下山。喜得腳健,行走如飛,半日便到了山底下。遇著行人一問,說那山叫帽兒山,在東三省境內。趙玉堂乞食歸到山東,可憐他母親,為思念兒子,兩眼都哭瞎了;衣服也不能替人洗,針黹更不能替人做;全賴娘家兄弟劉震聲津貼著,得不凍餒而死。一旦聽說兒子回來了,真喜得抱著趙玉堂,又是開心,又是傷心!哭一會,笑一會!問趙玉堂這五年來,在什麼地方,如何度過的?趙玉堂這時才知道,已離家五年了。遂將五年內情形,詳細說給他母親聽了。
他見家中一無所有,母親身上,十二月天氣,還穿著一件破爛不堪的棉襖,自己又不曾帶得一文錢回家來。心想:“我這時雖學會了一身本領,然沒有方法可以賺錢,並且就有方法,一時也緩不濟急。我叔叔做保鏢生意,素來比我家強;我何不暫時去向他老人家借幾十兩銀子來,打點過了殘年,明年賺了錢再還,豈不更好嗎?我母親平日不向叔叔借錢,是因我年紀小,不能賺錢償還,於今我還怕什麼呢?”趙玉堂自以為思想不錯,也不對他母親說明,隻說去給叔叔請個安就回。他母親見兒子丟了幾年回來,也是應該去給叔叔請安,便不阻攔他。
趙玉堂跑到趙仲和家裏;趙仲和這時正在家中,督率匠人粉飾房屋,準備熱鬧過年。忽見趙玉堂走進來,倒吃了一嚇;打量趙玉堂身上,穿得十分襤褸,兩個眉頭,不由得就蹙了起來。趙玉堂也不在意,忙緊走了兩步,上前請安,口裏呼了聲叔叔。
趙仲和喉嚨眼裏哼了一聲,隨開口問道:“堂兒,回來了麼?”趙玉堂立起身,垂手答道:“回來了。”趙仲和道:“我隻道你已死了呢?既是不曾死,賺了些銀錢回來沒有?”
趙玉堂聽了這種輕侮的口吻,心裏已很難過。勉強答道:“那能賺得銀錢回來?一路乞食,才得到家呢。”趙仲和不待趙玉堂說畢,已向空中呸了一聲道:“原來還留在世上,給我趙家露臉。罷了罷了!你隻當我和你爸爸一樣死了,用不著到我這裏來,給我丟人!我應酬寬廣,來往的人多,沒得給人家瞧不起我。”
這幾句話,幾乎氣得趙玉堂哭出來;欲待發作一頓,隻因是自己的胞叔,不敢無禮,隻得忍氣吞聲應了一句是,低頭走了出來。心裏越想越氣,越氣越恨;不肯回家裏去,呆呆的立在一個山岡上,暗自尋思道:“人情冷暖,胞叔尚且如此,外人豈有肯借錢給我的嗎?我沒有錢,怎生歸家過度呢?”抬頭看天色,黑雲四合,將要下雪了,心裏更加慌急起來。恐怕母親盼望,隻好興致索然的,歸到家中。喜得家中,還有些米;做了些飯,給母親吃了。入夜那能安睡得了?獨自思來想去的,忽然把心一橫,卻有了計較。
他等母親睡著了,悄悄的起來。也不開大門,從窗眼飛身到了外麵;施展出在帽兒山學的本領,頃刻到了趙仲和的屋上。他能在雪上行十多裏,沒有腳印;在屋上行走,自然沒有纖微聲息。趙仲和這時正在他自己臥室裏,清算賬目;點著一盞大玻璃燈。
那時玻璃燈很少,不是富貴人家,莫說夠不上點,連看也看不著。趙仲和這年因保了一趟很大的鏢,那客商特從上海,買了兩盞大玻璃燈送他,所以他能擺這麼闊格。趙玉堂小時候,曾在這屋裏玩耍,路徑極熟;這時在房上,見趙仲和不曾睡,不敢就下來。伏在瓦楞裏等候,兩眼就從窗格縫裏,看趙仲和左手打著算盤,右手提筆寫數;旁邊堆了許多紙包,隻看不出包的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