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不是一直在做麼,從百丈嶺開始?莫非丞相忘了,某亦出自福建陳家,那最早的鹽場、綢緞作坊,可都是陳家的產業!”

文天祥心中的謎團終於被揭開,他從來沒想到這一層。陳龍複在儒林中名氣甚高,但為人難得的開明。這兩年來,自己的一切新政得其支持甚多。文天祥一直以為陳龍複是為了大局著想,才委曲求全,不與自己相爭。今天才明白,其實陳龍複對工廠,礦山等新鮮事物以及其作用,了解得比身邊大多數人都清楚得多。

他平素不提,隻是因為沒有人給他提這些的機會。但一旦有人給了他這個機會,陳龍複回報的,將超越所有人的期望。

這才是真正的儒者,有著高潔的品行,同時也具有開闊的心胸。精研儒學本意,亦不介意對新學兼容並蓄。

相對於博學有容的陳龍複,這個時代很多名儒或學派領袖,更像井裏的一群青蛙。叫得聲音很大,群聚在一起也煞有介事。卻從來沒勇氣從聖人設計好的井裏探一下頭出來,看一看井口外的天空。

“丞相此刻,是想將邵武之工廠、礦山向各地推廣,所以,解決吃飯問題是當務之急。而蕭資恰恰想到了如何用大量魚肉彌補糧食的不足。陳某不才,亦有一些心得獻予丞相。有了食物,丞相的新政則有了底氣。其他,總結起來應該是兩句話,以細密代替粗疏,以協作代替分散!如此數年,若國家有事,則不愁無壯士應募。而百姓亦知秩序,聖人之道於是得以大行天下!”燈下,陳龍複侃侃而談。已經很久沒和文天祥這樣毫無隔閡地交流過政見了,他的思路流暢如江水。

張弘範通過燒殺搶掠,把百姓都逼向破虜軍所控製的幾個大城市。特別是福州和泉州,人口幾乎瞬間翻了一倍。這是蒙古人打仗的經驗做法,通過這種手段,他們可以非常輕鬆地消耗淨對手最後的力量。

而這個不利條件,陳龍複卻認為大都督府可以充分利用起來。人口集中在沿海城市,固然給這些城市的糧食供應增加了難度。無形中,卻為將邵武的工廠、作坊推廣開來,提供了契機。

所以,陳龍複並不讚成屬下提出的,遷移百姓到流求的做法。在他眼中,那無疑是在浪費機會。即便流求可以大麵積墾荒,新糧食入倉,也是秋天才會發生的事情。在稻熟前的幾個月,給百姓供糧便成為大麻煩。而把百姓集中在城市裏務工,則可“以工代賑”。眼下泉州商路通往海外四十餘地,生產出來東西向來供不應求,短時間內不愁沒有銷路。所以,工廠、作坊可以盡可能地擴大。而百姓手裏有了做工賺來的錢,則可以買鮮魚來代替一部分食物。幾個環節結合起來,比長途運輸糧食到內陸損耗小,也容易實現得多。至少,不會有太多的人因官府照顧不到而麵臨餓死。

福州、泉州城外有大麵積的平原,依靠新式農具和新的占城稻種,明年可以收獲更多的糧食。與鮮魚相搭配,不難對付過一個荒年。城中百姓多了,則諸般作坊可以大興。諸般作坊大興了,則城市會越來越繁華。城市越來越繁華,則大都督府的稅收會越來越寬餘。

有了錢,則可以加快武裝破虜軍的步伐。隨著破虜軍的持續壯大,大都督府將不斷從北元手中攻城掠地。每攻下一處,都可以把新政以武力為後盾,直接推行下去。而以近兩年的實踐所得出的經驗,推行的新政後的地區,民間會更富庶,獲得的民心也越大。總之,陳龍複以為,新政和破虜軍相輔相承,新政走多遠,破虜軍就能走多遠。反過來亦是如此。

陳龍複雙眼中精光閃爍,仿佛已經看到了新政鋪向全國後的情景。在他心中,所謂新政,其實是對聖人之道的一種全新解釋。隨著大宋或者大都督府的振興,聖人之道也可以灌輸,並傳播下去。這是一件利在千秋的功業,完成或者參與它的人,都足以憑此名留青史。

“聖人之道?”文天祥目瞪口呆地聽著陳龍複的話,心裏又多了幾分困惑。陳龍複的設想,已經有些類似於文忠記憶中的工業化國家。但自己曾經認為,這與聖人之道格格不入。文天祥為此一直非常苦悶,費了很多時光才想明白到底該何去何從。而陳龍複這個沒夢見蝴蝶的人,居然能把工業化國家和聖人之道毫無縫隙地聯係在一起。

“聖人提倡兼收並蓄,而不是固守其成。最終所求,乃是秩序。而百姓在作坊做久了,自然知道令行禁止,也自然知道彼此容讓合作!”陳龍複笑了笑,把自己平時的一些思索一一道出。如果對方不是文天祥,這些思考結果他絕對不會輕吐。在這個以死守為榮,變通為恥的儒林裏,他寧願把自己真實的想法爛在肚子中。

“如此,大道可行,國運可昌!”文天祥終於明白了陳龍複的意思,笑著總結。雖然陳龍複的想法與自己的想法並不完全一致,但沒經曆過文忠記憶侵蝕的他,能想到這一層已經非常難得。

接過陳龍複的話頭,文天祥繼續補充道,“少卿可曾想到,除了少卿所總結了那兩句話外,以宋瑞之見,欲行聖人之道,還要加上‘由下而上’四個字。”

“由下而上?”這回,輪到陳龍複發楞了,他抬起頭,不解地看著文天祥的眼睛。

“少卿請看,自李唐以來,我朝製度,皆為如此結構!”文天祥用手指沾了些水,在桌麵上畫了個大大的佛塔,然後與佛塔上點了幾點,說道:“就像這個塔,最上邊是皇帝,然後是宰相,各部官員,然後是知府、縣令,小吏,最底層承受重壓的根基,卻是百姓。丞相對皇帝盡忠,百官對丞相盡責,小吏對上司盡職,惟獨那些交糧納稅的百姓,他們的事情,沒人管。當官的貪婪,不盡心做事,隻要不被上司發覺,或者被發覺後也能討好上司,就不會被撤換。所以,官員們樂得輕鬆,吟詩作畫,清談傲物,沒有人還想著替百姓做實事。時間久了,諸弊淤積,百姓被壓得透不過氣來,自然要起來造反。百姓一反,國之根基腐朽,大廈將傾。縱使有能臣可強撐一時,亦難敵外族順勢一推。由是看來,以元代宋,不過是將百姓頭上這些塔中,換掉或加上一層。實際上對百姓而言,其中差別並不大。所以,國難當頭,豪傑不出。卻盡出些董大、張弘範這種人物……..”

燭光下,文天祥詳細剖析著曆朝結構,指點著其中優點與不足。與聖人所言不同,文天祥並不認為上古的結構是最好的。實際上,除了亂華的五胡和入侵的大元,中原曆朝一直在實現著一個自我完善的過程。唐製是隋製的修整與延伸,宋製借鑒了唐末藩鎮割據的現實。無論是想趕走北元,還是為了避免悲劇的重演,都需要一種更可行的治政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