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大人物做的事情,我輩能看明白,那我輩就不是凡夫俗子了。那天下午,很多人看著文天祥,這樣想。一日夜間,練兵綱要和轟天雷的誕生,讓此時的文天祥一言一行都帶上了神秘光環。而這無意之間造成的神秘,在如此危難之時,加強了大夥對文丞相的信任,也堅定了大夥對大宋複國的信念。

“文丞相兵敗空坑,夢中得天書一卷。上書“驅逐韃虜,恢複中華”八字,從此,每戰必勝,終洗華夏大地百年腥膻之恥。韓國公,魏國公,中山公,開平王,皆因讀此天書而成為一代名將”,數年後,評話藝人在酒館裏,搖頭晃腦的說道。這段評話,是大宋少年最愛聽的一段。聽了他,飲酒的少年們眼睛就會發亮,心中就會升起“如果是我,得此書,也可縱橫天下”的豪情。

誰也不知道,當時文天祥差點被部將當作瘋子。大宋軍中利器震天雷發明當天下午,青年時代的魏國公杜滸曾經這樣質問文天祥,“丞相以為,我大宋先敗於契丹,再敗於西夏、女真,此時被蒙古人毀了大半江山,真的是因為兵器不利的原因麼”?

“貴卿?”,聽了杜滸的質問,文天祥看著對方的眼睛,認真的回答:“這些利器的製造方法,就像神臂弓一樣,韃子早晚會學去。但隻要我大宋還剩下一個不願意給韃子當奴隸的男兒活著,憑借這些方法,大宋就有機會浴火重生”。

挽救大宋國運,不是文某一個人的事情。有了可改變命運的武器和希望,就有人會揭竿而起,燒毀黃金家族用屍體堆造出來的王朝。

畢竟,沒有人天生願意做奴隸。

弩的發明拉平了騎士和農夫之間的距離,而火器的使用,則是讓文明和野蠻之間,有了公平決鬥的機會,文天祥腦子裏突然冒出了這樣一句話。他已經不再為自己的古怪想法而感到奇怪,不用問,這個想法肯定又來自夢裏那個文忠的思維。

“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吟了一句夢裏邊據說是自己寫的詩,文天祥拍拍杜滸的肩膀,神態中刹那間又恢複了幾分疏狂。

百丈嶺上,天色又已黃昏。

“那天,鄒大人晃著光頭前來問我,是願意剃過頭和他們一塊殺韃子,還是願意領一份幹糧回家。但是我已經沒有家了,江淮那邊的家人已經被韃子殺光了,所以我就留了下來”。――摘自《大宋中興名將苗春回憶錄》

“文大人欠了俺五個月的餉,如果挺過這段時間,領到餉,俺就回家買個媳婦。咱是萬安的,萬安張家幾代就出了俺這麼一個官兒,雖然隻是個隊長,但好歹也給祖宗長臉啊。所以,俺就狠狠心把頭剃了,誰想到,這一剃就是半輩子”。--摘自《大宋中興名將張萬安回憶錄》

“那天張狗蛋隊長,就是你們說的那個張萬安將軍來問俺,願意剃頭,像個爺們一樣和蒙古人幹,還是願意回家給蒙古人當狗。俺想想,永新已經被屠城了,回家也沒什麼意思。就答應剃頭,誰知道爺們兒不是那麼好當的…..”。--《摘自大宋中興名將王石回憶錄》

幾十年後的翰林院編修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當他們試圖給那些身上閃著光環的英雄、名將寫回憶錄,補全大宋浴火重生那段曆史時,能問出這樣的大實話。

但是這些大實話卻廣為流傳,比《左氏春秋》上那些忠臣語錄,更讓人熱血沸騰,特別是親手砍下了殺人魔王嗦都的腦袋,有鐵血百夫長之稱的王石那句,“爺們兒不是那麼好當的”,不知鼓舞了多少熱血男兒投筆從戎,奔向逐鹿天下的戰場。

“爺們兒不是那麼好當的”,這是王石的親身體會。那天,他跑在山坡上,滿心後悔。朝陽從山背後探出半個頭來,給他冒著白煙的和尚頭,鍍上一層金光。

兩千多個閃著金光的和尚頭,稀稀落落,順著山坡跑了過來。有人氣喘籲籲,有人氣定神閑,還有人,累得幾乎要爬在地上,缺搖著牙,堅持不肯掉隊。

“哎呀我的姥姥,這,這還讓不讓人活,活了”,王老實吐著舌頭說道,腳步虛浮,看起來再跑幾步,就要吐血而亡。看到他這樣子,誰都不會想到,他就是後來,讓蒙古人提起來半夜做噩夢的鐵血百夫長王石。

“王老實,你別他媽的裝死,跟上,別給咱們江西鄉兵丟臉”,鄉兵們身後,帶兵的隊官大聲嗬斥,上前幾步,抓住王老實的胳膊用力一提,將王老實佝僂著的脊背提了個筆直。

“該死的文瘋子,知道咱是鄉兵還,還這樣折騰咱”,王老實肚子裏叫著大夥給文天祥取的外號,勉強直著腰趕了幾步,頭一低,背又彎了下去,擺出一幅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任隊官再怎麼催促,死活也不肯加快邁腿的幅度。

有讓鄉軍這麼訓練的麼。鄉軍,懂不懂,自從王荊公變法後,咱鄉兵就是給州縣大老爺們種種地,打打雜,抬抬轎子。這個文瘋子,不得好死。

“呸,一群窩囊廢”,幾個江淮軍勁卒嘻嘻哈哈地從鄉兵隊伍前跑過,嘲笑聲打斷王老實等人對文天祥的腹誹。大宋精兵出江淮,百戰之地,出來的士兵就不一樣,精、氣、神都高出別人一大截。

“你說誰”,鄉兵隊長張狗蛋聽得火起,追上去問道,那眼神,幾乎要把對方吞下肚子。

“說你們呢,咋地,鄉兵就是熊”,以苗春為首的幾個江淮勁卒對鄉兵隊官的威脅不屑一顧,跑步歸跑步,數落鄉兵的惡毒話說起來像爆豆子一樣利落,“別仗著是個隊長就耍威風,打起仗來,不撒丫子開溜才是真爺們兒。就你手下這些幾位,這麼幾步路都跑不動,到蒙古眼前了,純給人家祭刀的貨。還是別指望給家人報仇了,收拾收拾鋪蓋,下山去吧”!

“你”,張狗蛋被數落得滿臉青筋,輪起袖子想打架,礙於軍紀,氣哼哼地把拳頭又縮了回來。看著自己麾下那跑得歪歪斜斜,潰不成隊的弟兄,肚子裏的氣更不打一處來,抬起腳衝著跑在最後的王老實屁股上揣去,邊揣,邊罵道:“讓你不長臉,不長臉回家去,給蒙古人當狗,別在這裏丟人”。

“瘋子,剛當了官就不知道自己姓什麼”,王老實拍拍屁股,輕蔑的罵道,仿佛那幾大腳是兒子踹了老子。

“加快速度啊,慢了回去就吃不上飯了”,一隊義勇軍從鄉兵麵前跑過,氣喘籲籲地給對方鼓勁兒。比起江淮勁卒和江西鄉兵,義勇們從軍日子最短,士氣卻最高昂。

“瘋子,都他媽的是瘋子”,老鄉兵罵罵咧咧的跟在隊伍後邊,腳步越放越慢。餓肚子就餓肚子吧,反正回營也落不到好處,回去之後要整理內務,在一刻鍾之內漱口、洗臉、疊被子掃床鋪,整理不完照樣吃不上早飯。

“大不了,老子餓一天,昏倒了去混彩號營,哼,還有小灶吃呢”。照顧帝國軍人形象,這些想法王石後來沒跟翰林院那幫編修說。但是王石清晰的記得,那天,他在晨練中即將裝暈倒的刹那,一雙不太有力,但極其溫暖的手從腋下托住了他的身體。

“跟,跟上,咱破,破虜軍沒,沒孬種”,托住王老實那個人如是說,粗氣喘得像拉風箱。小樣,自己都這德行了還來幫老子,王老實回過頭,看到一雙睿智的眼。

“文大人,您是狀元郎呐”,王老實大吃一驚,不知為什麼,張口就叫了這麼一句。好歹上過幾天私塾,他知道這是斯文掃地的事兒。

文天祥笑了笑,好像絲毫沒把王老實的提醒當回事兒,一邊喘著粗氣,一邊斷斷續續的說,“狀,狀元,不,不是大宋人麼,韃子,占了花花江山,狀元不一樣是四等南人”。

王老實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好,他的隊長張狗蛋和本隊的鄉兵,都放慢了腳步,圍在了文天祥左右。當朝狀元和鄉兵一塊晨煉,這是哪朝哪代都沒有過的奇聞。

“跑快點兒,到時候咱們追著韃子的腦袋砍,就像他們當初追咱們一樣”,文天祥點點頭,目光仿佛瞬間看穿了眾人心中的疑問。同樣的話在他嘴裏說出來,味道就是不一樣。幾個鄉兵們加快腳步,簌擁著文天祥跑向營門。

文天祥喘息著,胸口疼得火燒火燎。想想贛南會戰前,坐著轎子領兵打仗的各級將領,突然覺得以前的失敗一點兒都不冤。大宋每戰喪城失地,絕不是因為天命造成的,恐怕人力在期間,起到了比天命還大的作用。士兵素質,將領素質,和北元士兵差得不是一個檔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