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人的心思手段,每每不及邪人的周密。嚴如鬆將有甚麼舉動,包慎都可以事先偵知;包慎將有甚麼舉動,嚴如鬆不但在事前不得而知,就是事後也很難知道底蘊。因此,包慎打發人四處訪求美貌少年,嚴如鬆毫不知道。
包慎的心腹爪牙極多,絕不費事的便尋覓了幾個真是麵如冠玉、唇若塗朱的美少年。包慎特地做了些鮮豔奪目的衣服,給這幾個美少年穿了,帶在身邊做跟隨,朝夕教訓種種獻媚阿諛的方法。
訓練了幾月之後,又覓了幾個有姿色的丫鬟,一同送給陸繩祖和李夫人。陸繩祖做夢也想不到,包慎此種舉動含著極毒辣的詭計在內,隻道包慎真心孝敬自己和李夫人。
陸繩祖正在學著擺官架子的時候,恰好用得著這樣漂亮的跟隨。李夫人年輕,又初到溜溜壩,不知道原來土司衙門裏的情形,但知道包慎是陸繩祖最信用的人,與陸自氏的曖昧勾當,無從知道;既送來幾個丫鬟,斷無不收納之理。加之這些丫鬟都受了包慎訓練,逢迎得李夫人十分歡喜。
陸繩祖在省城的時候,四川總督因想用種種的方法,銷磨陸繩祖的雄心銳氣,引誘他吸鴉片煙。陸繩祖雖是一個有作為的人,畢竟因年事太輕了,不知道鴉片煙的厲害,又經不起多方引誘,居然吸上了很大的煙癮。但是,他自己不會做火,原來雇用了兩個專司鴉片煙的人;自從包慎進呈了幾個漂亮青年之後,陸繩祖便嫌原有的兩人不好,改派兩個漂亮青年接管。如是者也相安了半年。
一日,陸繩祖從外麵走進李夫人臥室,還沒跨進房門,隻見一個專司鴉片的青年,低著頭急匆匆從房中走出來,麵上微露驚惶之相。陸繩祖瞪了這青年一眼,也沒說甚麼,即走進房去。一看房中沒有第二個人,僅有李夫人橫躺在床上,仿佛已經睡著的樣子。陸繩祖伸手在李夫人身上推搖了幾下,才驚醒轉來。
陸繩祖問道:“青天白日是這麼睡著幹甚麼?”
李夫人見問,忽然紅了臉,低頭含笑不做聲。陸繩祖鼻孔裏笑了一聲,便走開了。
李夫人何以忽然紅了臉,低頭含笑不做聲呢?原來李夫人因懷了孕,所以昏昏思睡。初次懷孕的人麵皮薄,不好意思說出青天白日睡覺的原因來,故紅著臉不做聲。哪裏想得到有人陷害,自己丈夫已生了疑心呢?陸繩祖雖是這般鼻孔裏笑一聲便走了,李夫人竟毫不在意。陸繩祖從此,時時在麵上露出不高興的神氣來,對李夫人突然冷淡了。
李夫人雖是滿腹憂疑,卻是摸不著頭腦,不好動問。
是這般又過了半月,這日李夫人又在睡午覺,陡聽得一聲大喝,從夢中驚醒轉來。隻見陸繩祖已橫眉怒目的立在房中,嚇得慌忙翻身起來,問:“為甚麼事?”
陸繩祖怒衝衝的說道:“你還問我為甚麼事嗎?你白天睡在床上,跟隨的人在你房裏幹甚麼?”
李夫人愕然說道:“我睡著了,哪裏知道!跟隨的是你的人,看他在房裏幹甚麼,你去問跟隨的好了,與我有甚麼相幹?我久已對你說過,請你到外邊房裏去吸鴉片煙,不可在這房裏,聽憑他們當跟隨的任意出入。你不信我的話,於今倒來怪我嗎?你的跟隨,本來經你許可,隨時可以到這房裏來;我醒時尚不能禁止,何況睡著了。你自己不禁止他們進房,幹我甚麼事!”
陸繩祖是個很精警的人,聽了李夫人這番言語,知道是自己錯疑了他;正覺心裏有些抱歉,李夫人已忍不住掩麵哭泣起來。陸繩祖又隻得用言語去安慰,李夫人不瞧不睬。陸繩祖以為哭泣一陣,便可安然無事。誰知陸繩祖走出房門,李夫人即趁著沒人看見,挑了大半杯鴉片煙吞下肚子裏去了。因為無人知道,直到煙毒大發,方從事灌救,哪裏還來得及呢!可憐這個知書識禮的李夫人,就此香銷玉殞了。
陸繩祖望著李夫人慘死,隻哭得死去活來。痛哭了一頓之後,便如失魂喪魄的人,不言不笑;送上飲食,隻隨意吃喝一點兒,就不吃了;僅吩咐經辦喪事的人,一切喪葬的事都照漢人製度。
陸繩祖親自監著辦好了喪葬,忽將嚴如鬆傳到密室,問道:“你知道我李夫人是怎麼死的嗎?”
嚴如鬆隻好說:“不知道。”
陸繩祖道:“別人個個都知道是吞鴉片煙死的;但是好端端的人為甚麼會吞鴉片?你知道其中道理嗎?”
嚴如鬆仍回說:“不知道。”
陸繩祖紅了兩眼,哽咽著說道:“是被人陷害死的。我真對不起她!你知道是被誰害死的麼?”
嚴如鬆更不敢回說知道。
陸繩祖搖頭說道:“你是何等精明能幹的人,豈有不知道之理。我一生的事業,全虧了你幫助,始有今日。我知道你是一個血性男子,你能幫助我報我父親之仇,斷沒有不能替我報仇的道理。你要知道,李夫人的仇人,就是我的仇人。我自從親見李夫人慘死的情形,我這顆心已經痛碎了;沒了這顆心,連穿衣吃飯的事也不會,哪裏能報仇呢?所以不能不委托於你。你能應允我麼?”
嚴如鬆道:“依我的愚見,並不覺得有人敢陷害李夫人。”
陸繩祖不待嚴如鬆說下去,忙伸手掩住嚴如鬆的口,說道:“你不與我的仇人同黨,安得代他說話。”
嚴如鬆聽了,驚得汗流浹背,隻得唯唯應是。
陸繩祖流了一會眼淚,忽然長歎了一聲,自言自語的說道:“漢人的禮教實在甚好。身為漢人,而不知道倫常綱紀的,就是可殺的人,就是我李夫人的仇人,也就是我的仇人。”
嚴如鬆雖明知陸繩祖心中痛恨的,是包慎和自氏兩人,隻是一時苦於無言可以安慰。
嚴如鬆從密室退出來,不過半日,忽接著土司衙門中來人報告:“陸繩祖已失蹤不知去向。”
嚴如鬆大吃一驚,立時帶了幾十名精壯衛士,先到新土司衙門,仔細尋覓;果不見陸繩祖的縱影。傳跟隨陸繩祖的人來問,據說陸繩祖自從李夫人去世後,即不許跟隨的人近身,見麵就大喝滾開去,因此跟隨的不敢露麵,所以陸繩祖何時離開了衙門不得而知。嚴如鬆又到舊土司衙門,包慎、陸自氏都說陸繩祖自新屋落成之後,一步也不曾跨進舊衙門來。嚴如鬆隻得打發自己的衛士分途去外麵,自己也帶了些人出外探訪。
一夜沒有訪著下落,直到次日早晨,嚴如鬆走到李夫人墳上,隻見陸繩祖雙手捧著臉,蹲在墳堆上如癡如呆。嚴如鬆忙上前叫喚,似乎已沒有知覺。當即教人抬回舊土司衙門,僅奄奄一息,不能言語,不能轉動;隻兩眼不住的流出血淚來,沒一會兒工夫,就咽氣了。
嚴如鬆不待說是撫屍痛哭。心裏想起陸繩祖在密室吩咐報仇的話,又眼見了包慎與陸自氏鬼鬼祟祟的情形,不由得忿火中燒,恨不得立刻將包慎處死,剜出心來祭奠陸繩祖;隻是陸自氏不似平常婦女,容易對付。
陸自氏本來歡喜練兵,自與包慎通奸,包慎自料將來必不為嚴如鬆所容,欲謀自固地位,就暗中慫恿陸自氏增加兵額。包慎因久在嚴如鬆部下,也是身經數十戰的偏將。幫助陸自氏訓練軍隊派人到安南、越南購辦槍炮,銀錢經管之權全在包慎手中,辦理更覺容易。
陸繩祖在省城的時候,包慎為所欲為,盡力布置,沒人敢阻擋。嚴如鬆明知包慎居心叵測,隻以有陸自氏出頭,因名分的關係,也隻能在暗中預為之備,不能禁阻。包慎既擁有很強盛的兵力,又能挾陸自氏以自重,嚴如鬆雖念陸繩祖遺言,然也不敢冒昧。
陸繩祖沒有兒子,陸自氏便繼續當土司,草草將陸繩祖的喪葬辦了。包慎見嚴如鬆對自己大不似從前親熱,並時時表示出瞧不起他的神氣,心裏已覺得很不自在。嗣後聽說陸繩祖在臨死之前,曾傳嚴如鬆到密室細談了許久;而陸繩祖在李夫人墳上蹲著,又是嚴如鬆去尋著的。遂疑心陸繩祖之死,嚴如鬆預先知道;臨死前在密室談的,十九是為他自己與陸自氏的事。因此,一見嚴如鬆的麵,即覺如芒刺在背,乃與陸自氏商量如何對付嚴如鬆的方法。
陸自氏早已感覺嚴如鬆的軍權太重,為人又耿直不阿,留在跟前,必為後患,已決心削奪嚴如鬆的兵權,先派心腹人探聽嚴如鬆近來的言語舉動。
嚴如鬆從陸繩祖喪事辦妥後,即歸到軍隊駐禁之地,一心訓練士卒;一麵結合成章甫、曾服籌等人,不聽陸自氏的號令。陸自氏探得了這種消息,不由得大怒,即遣人傳嚴如鬆到衙門裏來。
嚴如鬆明知此去必遭毒手,但不去,陸自氏必帶兵來;埋早免不了決裂,不如先下手為強。登時調集自己隊伍,準備與陸自氏翻臉。包慎也慮到嚴如鬆聯合成章甫、曾服籌等,便難對付;派人到爐鐵糧子,卑詞厚禮的與成章甫聯絡,輕輕加嚴如鬆以反叛的罪名。
此時的成章甫,正因蓮花山的曾師傅親送小翠子到爐鐵糧子來,與曾服籌完婚,忙著辦理喜事,沒工夫管嚴、陸兩家的戰事;並且曾服壽和李曠等人,已經占有四土司的領土,足夠據地稱雄了,正好借著守中立,與陸家脫離關係。
成章甫在曾服籌與小翠子結婚的時候,指著曾師傅拿出來的玉玦,對曾服籌說道:“這東西原是你父親酬廣德真人救你祖母之恩的。就為那一遭治病,鬧到一家妻離子散;想不到今日倒做了你娶妻下聘之物。這金環原是你母親當你與劉貴出亡之時,恐怕途中缺少用費,有這環好變賣銀錢的,難得你至今還留著。於今你的仇也報了,妻也娶了,立足之地也有了,算是我的心事也完了。好自為之!在這地方,子子孫孫可以保守,沒人能奈何你。我幸遇明師,略能了解道中玄妙;從此我當去努力我的事業,不能再顧你了。”
曾服籌聽了,哪裏肯放成章甫走呢!說了許多懇切攀留的話。成章甫當時似不甚堅持的樣子,次早忽報成道人和曾師傅都不知去向。曾服籌知道修道的人是不可強留的,隻得歎息一聲罷了。
嚴如鬆與陸自氏火並,接連戰了幾年。陸自氏本來敵不過嚴如鬆的,因胡小麼兒處心積慮要替自己父親報仇,也帶領一部分會黨,到包慎跟前投效,總把嚴如鬆打敗。嚴如鬆雖敗,陸自氏也打得精疲力竭。他轄境內的夷人,因苦連年戰禍,再三求官進勸,願做向導。
官兵一去,陸自氏與包慎無力抵抗,都被擒了;所轄之地,改土歸流,即今之昭覺縣。曾李的子孫,至今尚占據爐鐵糧子、鐵寨子、鼙鼓三家村等處為土司,無人能奈何他。這部《玉玦金環錄》寫到此地,隻得完結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