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回 探藥走名山故人翦徑 避兵入隧道祖師斷頭(2 / 3)

成章甫述到這裏,又忽然截住話頭,向劉恪問道:“你知道這個迎接我的壯士是誰麼?”劉恪不由得又怔了一怔,說道:“小侄當時又不在跟前,不曾和這人見過麵,怎麼會知道他是誰呢?”

成章甫哈哈笑道:“若果是你不曾見過麵的人,我又如何會拿著來問你呢?這人就是在襄陽府衙門裏收你做徒弟的鄭五爺,你不曾見過麵麼?”劉恪笑道:“怪道他父親說兒子不爭氣做強盜,原來就是這個出處。”

成章甫接著說道:“鄭五爺既殷勤邀我上山,我橫豎得從這山上經過,也就不推辭。鄭五爺讓馬給我騎,他要步行相隨;並說,這是山上曆來迎接大漢上山的規例。我哪裏肯這般無禮,兩人都不騎馬,挽著手步行上山。走至半山,鄭五爺即指著山頂,說道:‘我大哥已率領眾頭目排班在上麵迎候。’我抬頭看時,果見兩大隊人,分兩排立在山頂。我走上去,還離開他十多丈遠近,耳裏便聽得有個很急的聲音喊道:‘哎呀!來的不是成章甫成表老爺嗎?’我聽了這話,心裏已是大吃一驚;及看這兩大隊人物和他們大哥時,險些兒把我驚得倒下山去了。”劉恪忍不住也吃驚問道:“畢竟那山上是些甚麼人呢?稱呼你老人家做表老爺,想必是我家裏這邊的人。”

成章甫歎氣說道:“怎麼不是呢!這人原是你家種田的,姓張行四;一般人因為他性情急躁,都叫他做急猴子張四。我素來歡喜他為人率直,沒有做作,又會些拳腳功夫,對你父親更是忠心耿耿;我和你父親,平日都沒拿他當尋常種田的看待。這時我既看出呼喚我的是張四,再看立在兩隊前頭的,左邊是李曠,右邊是張必成——這兩人都是會黨中有名的大頭目,當日幫助你父親抵抗官兵的。

“我見麵吃驚的緣故,就為的見你父親被難之後,不顧軍隊沒人統率,乘夜偷出營盤逃走;既有這種貪生怕死的舉動,自覺無麵目見當時同事的人,所以見麵時隻恨無地縫可入。然當時心裏盡管吃驚,盡管慚愧,已經對了麵,也無法可以閃躲,隻好勉強鎮定著。一麵向張四招呼,一麵走上前去。李曠和張必成已跑下來迎著拱手,笑道:‘原來果是成大哥到了。一別數年,也不知是那一陣風把我成大哥吹到這裏來?’

“‘我一聽他說出“原來果是成大哥到了”的話,覺得很詫異。胡亂應酬了幾句,即問道:‘兩位老弟早知道我會到這裏來嗎?不然怎麼說原來果是我到了的話呢?’李曠哈哈笑道:‘老大哥還不明白嗎?我們有甚麼方法,能預先知道你會到這裏來呢?昨夜二更時候,忽然接了他祖師的諭帖,說成大哥今日走這山裏經過,教我們好好的迎接款待;並吩咐了要成大哥去見然老人家。’我已有幾年不和李、張等人在一塊了,平日也不曾聽慣他們稱呼誰是老祖師,突這聽了這番話,一時竟使我摸不著頭腦。但也不便細問,隻得含糊問道:‘他老人家此刻不在山裏嗎?’

“李曠笑道:‘可以說是在這山裏,也可以說不在這山裏。’說話時,兩隊頭領在前引道,走進一帶極茂密的樹林。他們的營寨就在這些樹林之內,也並沒有防守的關柵,及滾木灰包等器具,不像尋常強盜落草的山寨。房屋都是土牆木架,用樹皮稻草遮蓋,沒有門板窗葉,隻有一間議事廳很大,能容幾百人起坐;此外多是幾個弟兄共住一房。我們同到了那議事廳,重新與眾頭領一一相見;十之八九是在桃源時曾共患難的,見麵倒是十分親熱。李、張二人吩咐擺酒接風。

“我正苦肚中饑餓不堪了,飽吃了一頓,即向眾頭領說道:‘今日得見諸位老哥的麵,我心中委實說不出的歡喜;也是說不出的慚愧。像我這樣貪生怕死、臨陣脫逃的人,今日之下,哪裏還有麵目來喝諸位老哥的接風酒呢!既蒙諸位老哥不鄙棄我,不厭惡我,還將我當一個人款待,我不問諸位老哥在此的事業如何,將來作何打算,總應該從此和諸位在一塊,有甘同甘,有苦同苦,以自贖當日臨陣脫逃的罪,才是道理。隻是我這回走這山裏經過,在諸位有老祖師指點,能預先知道我來,而我卻是無意中與諸位相見,並非知道諸位在此,特地前來的。

“‘我這回是奉了師傅之命,到各處名山采藥。因單上有幾味藥產在黃山,要到黃山去,免不了得走這山經過,想不到得了與諸位會麵的機緣。我師傅吩咐要尋的藥太多,路程太遠,而期限又太短,因此我隻得日夜兼程;所以昨夜錯了宿頭,在樹下歇宿。采藥、煉丹,事關重大;雖承諸位盛意殷勤,然我仍不敢在此耽擱。求李大哥指點老祖師的住處,我好前去請安。見過老祖師,便要與諸位告辭了。’李曠大笑道:‘豈有此理!你我好容易有機緣在此相見,一句話還不曾說起,就要走了嗎?那怕有天大的事,暫時也得擱起來,且在此多住些時再說。我正有極重要的事,非與成大哥商量不可;若匆匆走了,教我去哪裏找你商量呢?’

“我見李曠這麼說,想起我師傅的限期,心裏直急得甚麼似的。就向李曠說道:‘我師傅的限期僅有六個月,於今限期已過了多半,路程還差十分之七,便是片刻不停,尚恐不能如期趕到;何況在此多耽擱!我若不因為師傅的限期要緊,豈有會見了闊別多年的好朋友,匆匆就走之理。我此刻與諸位大哥相約,等我采藥歸家之後,向師傅請假幾月,重來與諸位聚首,絕不妄言。’張必成道:‘既是限期已過了多半,而路程尚差十分之七,就不耽擱也免不了逾限;左右不免逾限,何不索性在這裏盤桓幾天,歸家時將我們這裏強留的情形細細稟報貴老師,不見得會不問情由責備你的。並且我們老祖師吩咐了,教大哥前去見他,想必他也有方法可使貴老師不至責備你。’

“我那時心裏正覺得李曠說他老祖師‘也可以說是在這山裏,也可以說不是在這山裏’的話太怪,隻為有哈摩師的限期在心,一時忘記了追問;此時聽張必成提到他老祖師,我又把那句怪話想起來了。連忙答道:‘我正要去向老祖師請安,且求兩位大哥引我去見了老祖師,看他老人家如何吩咐,再作計較。’李曠點頭道:‘不錯!看他老人家怎生吩咐,再作計較。不過,去見他老人家,此時還太早哩!到了可去的時候,成大哥便不說,我兩人也得引成大哥去。我們共生死患難一場,別後數年的情形,彼此見麵都不曾談起,成大哥何不將近年來的情形,對我們談談呢?’

“我見李曠問我這話,不禁心中慚愧。但看張、李二人及一般頭領對我的神情,都像十分誠懇,沒一個有輕視我的樣子,隻得將逃出桃源以後的種種遭際,從頭述了一遍。他們聽了,都立起身來向我道賀。他們既問了我別後的情形,我自然也得問他們是怎麼一回事。

“李曠歎道:‘我們的事,真是說來話長;但是可以拿一句話包括——倒楣而已!已經過去的不如意事,我也懶得細談,徒亂人意;隻說個大概罷!九龍山這個山寨,從明朝直到現在,凡是曾盤踞這山頭的,誰不是名揚四海,威震八方;除了自家內窩裏造反,侵奪火並,免不了有時更換頭腦而外,周圍幾省的官兵從來連正眼也不敢瞧一瞧。我們率領了眾兄弟在窮無所歸的時候,去占據那山頭,論人物,誰也不能說我們不配。最好笑就是那些平日坐吃孤老糧的官兵,因得了湖南巡撫幾省合剿的公文,居然敢和我們拚起命來。喜得跟隨我們而去的兄弟們,雖不能說個個是能征慣戰之士,隻是都見過些陣仗,沒有怯懦的人;與官兵連打了幾仗,已殺得那些官兵膽戰心寒了。

“‘照例,官兵到九龍山打仗,隻要接連給他幾敗仗,以後便沒有再敢認真來打的了。因為九龍山的地盤,歸幾省管轄,都有可以諉過的所在;誰也犯不著幹這吃力不討好的笨事。不料對我們不然,幾個敗仗之後,打雖一般的不來打了,卻調集了四省的官兵,遠遠的將一座九龍山圍住,用以逸待勞之法——我們不打下山去,他們也不打上山來。幾條采辦柴米水草的路,更是防守得水泄不通。這麼一來,我們就有再大的本領,也不能在山裏挺著肚皮挨餓。待衝開一條生路,逃往別處去罷,據細作探報:四方圍困的兵,都在要路上密布了鹿角、鐵蒺藜等防守的器具,兵數又比我們多了若幹倍。我們就奮力衝殺,絕不能有一半人逃得出生命;不衝出重圍,更是大家坐以待斃。

“‘老祖師原是率領我們上九龍山的,他老人家自從上山之後,也不和我們談話,好像異常灰心喪氣的樣子,就在山裏尋了一處恰好能容一個人盤膝而坐的石岩。他老人家將我等眾兄弟傳集在一處,說道:“此地也不是久居之所,暫圖存身則可。將來,老夫自有好所在安頓你們。老夫從今日起要入塔了,你們萬不可來擾我;就有事來問我,我也斷不肯對你們開口。若到了大家的生死關頭,非求老夫不可的時候,就得率領眾兄弟齊來,不得缺少一個;缺少了一個,便來也是枉然。”他老人家吩咐了這番話,就坐進石岩去了。我們自然遵著吩咐,連石岩十多丈附近,都禁止眾兄弟行走。

“‘他老人家坐在那岩裏,也不言語,也不飲食。我曾悄悄的去偷瞧,岩口的蜘蛛網都布滿了;他老人家盤膝閉目坐著,和睡著了的一樣;可見得坐進岩裏去後,不曾出來過。在岩裏坐了半年,官兵才來攻打。我們既能將官兵打敗,自用不著去他老人家跟前求計。又過了一年,方被官兵圍困。到這裏衝又恐怕衝不出去,守又沒有糧食,危急萬分,不能不算是大家生死的關頭到了!我隻得率領了全山眾兄弟,同到岩前跪下,稟報了圍困情形;以為老祖師這時可以開口了,誰知他老人家理也不理。我疑心他沒聽得,又重新稟告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