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恪聽到這裏,忍不住望著胡慶魁問道:“師傅那日對付襄陽府追來的人,就是這一樣的法術麼?”胡慶魁點頭笑道:“你不願意旁人打斷話頭,卻自己來打斷話頭!聽你表叔直說下去,是不是一樣的法術?自會明白。”劉恪道:‘這樣法術,實在巧妙極了!雖近在眼前,能使人若隔千裏,不是妙極了嗎!’
成章甫笑道:“法術雖妙,但隻能欺瞞肉眼愚人,並隻能蒙混一時,久亦終歸無用。那些造反的夷人,既是存心要把哈摩師弄到軍中去,如何肯因找不著哈摩師的住處就罷手呢?哈摩師無法,隻得委棄家產,仍舊逃回夾石山修煉。修道的人,第一要多做功德。隻是做功德卻不可給人知道;有人知道了傳揚出去,大家一稱讚,得了時譽,這功德也就有限了。哈摩師這番離開夾石山,到這所房子裏居住,就為的九華山那妖蛇為害行人,發願要將那妖蛇驅除;因不願給人知道,所以我去求他,不肯開口就承認。
“你這胡師傅和他見麵之後,彼此便商量如何驅除妖蛇之法。我在旁邊聽得他二人說,要親上九華山去,方能把毒物誅盡,一勞永逸。我想:那妖蛇既有神通,又能變化,並且那山上還有無窮的毒蛇,他二人去驅除那些妖毒,必是一件極好看的事。我生小歡喜看這類離奇古怪的玩意,當下就向哈摩師求道:‘老道爺替地方除害,就上九華山去。我想陪同前去見識見識,不知去得去不得?’哈摩師還沒回話,你這位師傅便望著我笑道:‘你剛從九華山來,險些兒把命送了,還敢上九華山去嗎?’我說:‘一個人不敢去,有兩位同去,我怕甚麼?’哈摩師道:‘你要去看也使得;不過,到了情形極可怕的時候,不可害怕,不可開口說話。’我說:‘你老人家吩咐我怎樣,我便怎樣,絕不違背就是了。’
“這日黃昏以後,我三人便帶了那隻木匣,一同到九華山去。這夜的月色,比昨夜還明亮,在山頂上看這座九華山都在眼底。哈摩師從袖中取出戒尺一條,就山頂平坦之處,畫了七道圓圈;教我捧木匣坐在圈中,他兩位分左右盤膝坐下,都閉了眼睛,口中不知念些甚麼?此時萬籟無聲,微風不動。我因為要看那妖蛇是怎生模樣,來時如何舉動,不肯學他二位的樣,把眼睛閉了,不斷的巡視前方,看有甚麼動靜。兩眼都看得疲乏睜不開了,隻不見一些兒蹤影。正在心裏狐疑,不知何以坐了這麼久不見動靜?猛聽得遠遠的起了一陣極尖銳叫聲;那叫聲入耳,又像是呼我的名字。
“我這回自然不敢隨口答應了,忙仔細定睛向那發叫聲的方向看去。陡覺手中木匣微微有些震動,知道是妖蛇來了,裏麵白蜈蚣鬧著要出來。打算急將木板抽去,免致再蹈昨夜的覆撤。誰知才伸手去捏那木板上的小銅環,哈摩師似已看見,連忙用手將我的手掯住,並將頭搖了幾下。我嚇得縮手不迭。須臾之間,那叫聲又起了,好像比初叫時略近了些兒;然仍是一物也看不見。接連叫過了四次,越叫越近。第四次叫後,才看見前方十數丈以外,出現了一個和火把一般的紅東西,紅光照得人兩眼發花。
“我暗想:妖精既有神通,難道在這樣明月之下,還不看見走路,與凡人一般的要揚火把嗎?細看那火把直對著我們所坐之處晃來,相離約二丈遠近,才看明白那紅東西不是火把,是那妖蛇頭上生出來的;形像與雄雞冠相似,豎在頭上有尺來高,紅光閃灼,與火無異。我在沒看見這妖蛇的時候,以為像這麼陰毒,這麼厲害的妖蛇,必是長大的駭人;想不到這妖精,不但沒有大蟒蛇那般長大,並不是尋常的蛇模樣;原來從頭至尾,不過五尺來長,卻比吊桶還要粗壯;頭尾整齊,初看與一段樹木無別,渾身漆黑透毫。走到離我們兩丈以外,忽用尾著地,頭朝天豎立起來。
“那妖蛇是這麼一豎起,登時跟著豎起來的蛇頭,真是盈千累萬,不計其數。因我兩隻眼睛注視在妖蛇的紅冠上,隨在妖蛇後麵的無數大蟒蛇,與山中土色沒有分別,所以不曾看見。那妖蛇豎起頭來,向左右唧唧叫了幾聲,好像是發號令的樣子;無數的毒蛇,即時對我們三人所坐之處昂頭而進。有些走進第一道圈線,即垂下頭來,仍退了出去的;有些走進第二道圈線就回頭的;越是長大的越能多進,然沒有一條能走進第五道圓圈的。退出去了的蛇,有揚長逕去的,也有繞著第一道圈來回不止的。
“那妖蛇直等到所有的蛇都不動了,才又怪叫了一聲,將身體一扭,即衝進了第五道圓圈;離我們坐處,不過數尺了。在五道圈線上略停了一停,待要衝進第六道圈,把我嚇得甚麼似的。偷眼看哈摩師和你這位胡師,都提起了全副精神的樣子,目不轉睛的對妖蛇看著。妖蛇剛衝到六道圈線上,仿佛被人推了回去的一般,一衝一退的三、四次之後,忽然從口中噴出一股黑氣來。哈摩師到這時才伸手將木匣的板門抽開了。這蜈蚣真是寶物!木匣在我手裏,我並不曾見他從木匣中出來。前一夜在房中,因房中是漆黑的,還看見白光閃了一下,此時連白光都沒看見。木板一開,隻見那妖蛇登時退出圈外,口中黑氣也不敢噴了;為的噴黑氣便得張口,隻一張口,蜈蚣就可以鑽進肚裏去;所以各處多有‘蛇不開口,蜈蚣不進肚。’的俗語。
“妖蛇退到圈外,這白蜈蚣不知在甚麼時候已上了蛇背。那蛇七蹦八跳的,大約是打算將蜈蚣顛下背來。我聽了這一蹦一跳的聲音,方想起昨夜窗外仿佛跌撲的響聲,必也是和今夜一般的情景。蹦跳了好一會,蜈蚣畢竟不能在蛇背上久站,翻身跌下地來。蛇見蜈蚣離了背,就想跳跑。蜈蚣生成是吃蛇的,怎許他逃跑呢?一落地,又跳了起來,著落在蛇頭上。哈摩師在這時向你師傅說道:‘可以下手了!’你師傅應聲在自己癩子頭上,揪下一綹頭發來,塞入口中,連嚼了幾下,對準那妖蛇噴去。妖蛇大叫一聲,又蹦跳了幾下,忽將簸箕般大口張開來;白蜈蚣即時溜進口裏去了,蛇仍將大口合上。
“我暗想:不好了,這妖蛇雖然難逃性命,白蜈蚣在肚內也難免悶死。霎時間,隻見這蛇在地下亂滾;旁邊還有無數的大蟒蛇,沒有一條敢動彈的。妖蛇滾到這些蟒蛇身邊,張口亂咬;鬥桶大小的蛇,隻一口就咬成兩段。這些蟒蛇俯首聽憑咬齧,不僅不敢反噬,連逃避也不敢逃避。這妖蛇大約是被蜈蚣在肚內咬得痛不可忍,又忿無可泄,所以咬死這些蟒蛇,好出胸頭之氣。哈摩師看了好生不忍,用戒尺指著妖蛇,說道:‘孽畜!奈何到此時還不悔悟!這就怨不得我了。’說時雙手揪住他自己道袍的前襟,往左右一撕,分做兩半。
“說也奇怪,這裏道袍撕開,那蛇的肚皮也跟著破了;白蜈蚣隨即從破縫中走了出來。哈摩師忙起身捉了蜈蚣,納入木匣,和前夜一般的,掏了一大把魚子硫磺給蜈蚣吃。你師傅指著滿山的蟒蛇,請問怎生處分?哈摩師道:‘為害行人的,全是這一隻妖精,與此輩蠢然無知的不相涉。此輩能活到今日,也非容易,殺了可憐,驅逐也無地可容他們。倒不如此山是從來著名的蛇穴,與福州鼓山一樣;隻要他們不出來為害行人,也就罷了!”我便插嘴說道:“這些蟒蛇雖不似這妖精厲害,能喚人名字;然像這樣盈千累萬的蟒蛇,集聚在一處,放出毒氣來,使經過的人嗅了,發生瘟疫之症;雖說不是這些蟒蛇存心害人,隻是行人確受其害。兩位既發願為地方除害,似乎不能就此罷手。”
“哈摩師道:‘為地方行人之害的,就隻這一條妖蛇;妖蛇既死,便無妨礙了。要處置這盈千累萬大蟒,須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貧道可以告誡他們,就以這妖蛇為榜樣,教他們安分修持便了。”說著向眾蟒蛇念念有詞。我在旁邊聽那念的聲音很小,卻是奇怪,眾蟒蛇好像是通了靈的一般,大家同時把頭舉起來。哈摩師又念了一陣,突然將腳一頓,眾蛇如得了赦令,掉轉頭奔往山下去了。此時東方已經發亮,我細看死在地下的這條妖蛇,左眼果然瞎了;蛇頭上插了許多長短不一的鋼針,仿佛成了隻刺蝟。
“你的這位師傅指著那些鋼針,笑問我道:‘你知道這些鋼針是從哪裏來的麼?’我說:‘不知是誰在甚麼時候射進去的?’你師傅笑道:‘你再仔細瞧瞧,果是鋼針麼?’我聽了很詫異,伸手去摸時,哪裏是甚麼鋼針呢?原來盡是短頭發;就是你師傅由口中嚼碎了噴出來的。雖然是頭發,當射到妖蛇頭上的時候,確比鋼針還厲害。你師傅說:‘這妖蛇的皮膚又堅又滑,槍炮都不能傷他,刀斧是更不用說;無論如何鋒利也不能劈掉他一片鱗甲。’我隨手摸了摸蛇皮,覺得著手並不堅硬,心想:這樣刀斧不能入,槍炮不能傷的蛇皮,何不取下來,製成一件軟甲,穿在衣服裏麵?有時與人動起武來,豈不是一件絕好的護身軟甲嗎?自覺這念頭不差,當即對哈摩師說了這番意思。
“不料哈摩師正色把我申斥道:‘你知道這妖精為甚麼得今日這般慘結果?就是為他平日居心不仁,行為險毒;雖修煉到能通靈變化,終不免剖腹而亡。你見他慘死塵埃,應生憐惜之心才是,怎麼想得到剝他的皮來製軟甲呢?他自己修煉得來這般堅滑的皮膚,尚不免於慘死;你取他的皮,製成軟甲,果能護身麼?’他老人家這番話,說得我登時如水澆背,連忙陪笑認過,道:‘這是我該死,以後絕不敢再如此存心了!’
“哈摩師仍現著不愉快的臉色,說道:‘但願你以永不起不仁之心方好。你要去哪裏,就請去罷!你身上所受的妖氣已盡,妖蛇也當著你除了,用不著再和我們耽擱。”我聽了這話,不由得吃了一驚。暗想:我此番逃命出來,原沒有一定的主意,因此就沒有一定的去向;難得遇見這樣兩位異人,哈摩師又摸了我頭上,說我有幾根仙骨;我何可錯了這機會,不求他老人家收我做個徒弟,也學些兒道法呢?當即很誠懇的對他老人家跪下,說道:‘我並沒有地方可去,而且沒有家鄉可歸,簡直是一個飄蕩無歸的遊民。這回中了妖毒,本已沒有性命了;承老道爺拯救,即是我的重生父母。老道爺若認我是一個不堪造就的東西,不屑教誨便罷;如果還有一隙之明,千萬求老道爺施恩,索性成全到底。’”
哈摩師如何答應成章甫收為徒弟?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