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恪雖知道這些強盜,都沒有了不得的能耐,憑著自己的本領,不付不了;不過船頭上的地麵太小,人多了不好施展;若是一個個下毒手砍下河去,又自覺太慘毒了。明知自己的義父,是個居心最慈善的人,做官的時候,對於人命素極慎重;此番若將強盜殺死太多,料知自己義父見了,心中必不快活;但是十多個強盜擁擠上來,要一個個僅將腳筋截斷,實不容易。
劉恪與眾強盜略交了幾手,打算自己退上岸去,將眾強盜引到岸上,地麵寬些,就好從容對付了。遂虛晃了一刀,翻身一個箭步,已退到了岸上。高聲對眾強盜罵道:“你們這班狗強盜,真有能耐,就上岸來與你少爺走幾路!”
話未說了,忽聽得有個強盜,“哎喲”一聲,雙手抱住頭顱,跳下小船去了;其餘的都似乎自知不是對手,各自紛紛逃上小船,也不暇兼顧被截斷腳筋,倒在船頭的這幾個同夥了。劉恪見他們逃走,隻得仍上船頭。看武溫泰也手擎彈弓,跨過船來,對準逃去的小船上,連發了幾彈;弓弦響後,緊接著就是一聲“哎喲”。劉恪連忙搖手,向武溫泰道:“饒他們去罷,不要打了!你好好的看守著這幾個強盜,我進去稟老爺發落。”武溫泰連聲應是。劉恪下了單刀,走進艙去。
此時艙裏沒有燈燭,不見有人走動,也不聞人聲。劉恪隻叫武溫泰從鄰船上,將燈燭過來看時,原來官船上所有的男女老少,一股腦兒用繩索綁在船梢裏,每人口中都塞了衣角或棉絮;劉曦夫婦也在其內。劉恪先解了劉曦夫婦的縛,即跪下請罪道:“今夜使兩老受此侮辱,全是兒子罪該萬死!”劉曦夫婦看是劉恪,驚喜得望了又望;連望了幾眼,覺得不錯,才一把摟住,說道:“是我的兒嗎?你怎麼到了這裏?我是做夢呢,還是已經死了在陰間相見呢?”劉恪看了兩老夫妻這種殷勤親熱的樣子,不知不覺的流下淚來,說道:“爹媽不要疑惑,確是兒子來了。上船來打劫的強盜,已被兒子打跑了,還拏了三個在外麵,等候爹親自審問發落。”
劉曦將劉恪拉了起來,說道:“這也奇了!你已出衙門有幾個月了,如何知道我今夜在這裏遇盜;並且那許多凶神惡煞也似的強盜,你又如何能將他們打跑?”劉恪回道:“這話說來很長,於今且求爹先把拏住的三個強盜發落了,再審問鄰船的武溫泰;至於兒子的事,還得細細的稟明。”
劉曦父子談話時,武溫泰船上已有人過來,將一幹人的綁鬆了,在前艙臨時設了公案,點了一對很大的蠟燭;劉恪攙著劉曦,到前艙審訊那三個強盜。既到了這步田地,不問如何狡賴的強盜,也不能不認了。
三人一般的供詞,都說這地方叫大刀河;支河汊港極多,沿著汊港居住的,多是漁人。不過,這種漁人,白天雖是打魚為業,夜間遇有大船停泊在此,便邀夥行劫,從來沒有破過案。因為這大刀河縱橫約二、三十裏內,除了漁人之外,沒有做他項事業的人居住,也不與做他項事業的人來往;男婚女嫁,都是漁人;外人不能將女兒嫁給漁人,也不娶漁人的女兒,所以行劫的事,不至走漏消息到外邊去。
劉恪指著武溫泰問道:“你們認識他麼?”三人都望著武溫泰,搖頭道:“不認識。”劉曦道:“你們行劫未成,我又是下任之官,原可以不認真究辦你們。不過,你們成群結黨,盤據要路,掛著打魚的招牌,劫奪過往船隻,也不知曾劫了多少財物,傷了多少性命;我今日若不將你們送官嚴辦,這條水路將永無平安之日。”
當即命人將強盜的供詞錄了,劉曦並親手寫了一封信,連夜派人押解三個強盜去當地縣衙裏懲辦。後來那縣官就根據強盜的供詞,調兵將大刀河岸的漁人,拿辦的拿辦,驅逐的驅逐,一個也不存留;這條河道就此安靜了。此是題外之文,趁此交代一句不表。
再說劉曦派人將強盜押走後,武溫泰才上前叩頭請安。劉曦視了幾眼,問道:“你不是那年到襄陽賣解的武溫泰嗎?怎麼也到這裏來了呢?”隨又望著劉恪問道:“你跑出去,還是和他們一塊兒混麼?”劉恪連忙跪下答道:“不是。兒子正要向爹請罪;兒子也不知道他們的船,為甚麼跟著官船行走?”
劉曦教劉恪和武溫泰起來,問道:“你既不是和他們在一塊,如何來得這麼湊巧?”劉恪便把從鄭五在花園教武藝起,直到此時止,從頭至尾說了個大概,道:“兒子當看見他這船緊跟著官船開走,因疑心是希圖劫奪官船的,所以不去嵩山,臨時雇船追隨下來。於今雖知道他不是圖劫,然究竟為甚麼跟到這裏,我還是不知道。”
劉曦點頭向武溫泰道:“我沒有虧負你的地方,行囊裏又沒有多少金銀財寶,料你也不至起了不良之心。但是,你既不圖劫,卻為何緊跟我的船,同開同泊,幾日不離呢?”
武溫泰道:“這話說來原因很長,並很希奇古怪。自那年承大老爺恩典,不追究拐逃的罪,並賞賜了小人許多的銀錢,小人出來思量,這種遭際甚是難得!全家在江湖上討飯,原是因為沒有本錢做生意,迫不得已,嫌走上這條路;既承大老爺賞賜,做小生意的本錢已經夠了,何必再幹那永沒有長進的賣解生涯呢?
“小人夫婦商議了好一會,遂決計改業;不過,小人一家大小多年在外飄流,久已沒有家鄉住處,改業做賣買,究在何處存身呢?加以百行買賣是外行,也不好從那一行著手。喜得多年在江湖上飄流,江西、安徽、湖北、河南幾省的生意情形,還能知道一個大概;就買了現在這隻舊貨船,揀容易出脫的貨物,從這省載了運到那省發賣;一家大小的人,有了這隻船;也就不愁沒有地方居住了。托大老爺的鴻福,頭一次買賣,便做得十分得法;第二次裝了些磁貨,從九江開船,打算運往宜昌出脫。不料才開行一日,就遇著倒風,連泊了十餘日,不能開動;好容易盼到風息了,連忙開船前進。
“船行不久,天色轉了順風。一家人正在高興,拉起風帆,箭離弦也似的向前行走,忽聽得岸上有人大叫:‘停船!’小人在艙裏聽得叫喚的聲音很急,也不知道是叫誰停船。無意的走出艙來探望;隻見一個年約五十來歲的道人,正望著小人船上招手,口裏不住的說:‘快將船靠過來!’此時船離岸雖隔了十來丈河麵,然因是白晝,看得分明。小人仔細看那道人,麵貌生得雖甚堂皇,衣服也甚齊整;隻是神氣之間,好像心裏有事要尋人廝鬧的樣子。小人因為不認識他,又想趁著順風多趕些路程,便不肯無端將船停泊,隻高聲對道人說道:‘我這船不搭客,請照顧後麵搭客的船罷!’
“道人見不停船,一麵追趕著,一麵說道:‘我不是搭船的,因有要緊的話問你,快靠過來!’小人又說道:‘我和你素不相識,有甚麼話問,要問就這麼問,用不著停船。’那道人聽小人這般說,似乎生了氣,腳步更追的急了,忿忿的罵道:‘你敢不靠過來麼?鬧發了我的火性,你休得後悔!’小人越是看了他這種情形,越不敢將船停泊。因第一次買賣做的得法,船上除貨物之外,也還存積了幾十兩銀子;心裏恐怕這道人不懷好意,忙將風帆極力拉起,船更走的快了。想不到道人竟呼著小人的姓名,說道:‘武溫泰,你以為拉起風帆,我便追不上你麼?你若能逃,我也不來了。’
“那道人的本領確是不小,說罷,兩腳如飛,轉眼就到了船的前麵。仍立住腳,問道:‘你還敢不靠過來嗎?’小人自知本領敵不過他,隻得拱手陪笑,說道:‘我與道長素不相識,想沒有得罪你的地方。我是個做小買賣的人,要趁這順風多趕幾十裏路,道長有甚麼話請說;停船實在太耽擱久了。’那道人冷笑了一聲,說道:‘你不靠過來,我難道不能上船嗎?’旋說旋將道袍擄起,在水麵上如履平地,一路走上船頭;腳上草鞋都不曾濕透。上船後,也不向小人說話,兩眼向艙裏艙外,仿佛尋覓甚麼。小人的妻子兒子此時都立在船頭上,道人尋覓了一會,就向幾個小孩子打量著,問道:‘你家裏的人盡在這裏嗎?’小人答道:‘不盡在這裏,還有在哪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