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回 習藝深宵園林來武士 踏青上巳出洞遇奇人(1 / 3)

話說邪術也是不可思議,曾服籌緩喝下這水,頓時覺得心境開朗,即對劉知府叩頭說道:“蒙大老爺的恩典,把我提拔出了陷坑。我父母都已去世了,情願在這裏一生伺候大老爺。這武溫泰夫婦雖非良善之人,但我非他們不能親近大老爺;並且從通城到此,一路供給我衣食無缺,我得懇求大老爺不處罰他們。”

劉知府含笑拉了曾服籌起來,說道:“你既替他們懇求,本府就看你的小麵子,這遭饒恕了他們。”遂回頭對武溫泰道:“你們聽得麼?你們真好糊塗!你們自問有多大的福命,能享受這麼好的一個兒子?你們是這般用妖法迷了人,帶到各地騙錢,到本府麵前,還敢一口咬定是親生兒子,情罪與拐帶有何分別?幸磨他是遇了本府,若在別處,誰也不容易追問個水落石出。於今你已照實供出來了,你可知道本府何以能斷定他不是你們的親生兒子?

“這孩子在十年前就到了通城,他到通城沒幾日,便遭官司到縣衙裏;那時做通城縣的就是本府。本府因見他生得聰明可愛,將他抱在手上,撫摸了許久,那時就想留他在衙門裏教養;無奈他父親不肯。他父親雖也是一個不讀書的人,然為人樸實忠厚,應該有這般好兒子。本府在那時因曾將他抱在懷裏,這耳環已很留意的看了幾遍;近十年來,凡是遇見帶耳環的男孩子,總得想到他身上去。後來本府離了通城,會見從通城來的人,還時打聽劉家豆腐店的消息;因他與本府同姓,所以不曾把他的姓氏忘記。直到三年前本府改了省,才無從打聽他家的消息了。

“剛才他忽然跑到戲台旁邊看戲,當差的想趕他出去,他抱住桌腳不肯走;本府因聽得當差的在下邊吆喝他,偶然立起身看是為甚麼?湊巧一眼就看見了這光彩奪目的黑耳環;又見他生得這般清秀,登時觸發了在通域的事,因此才傳他上來問話。尋常的話,他都能好好的回答;隻問到他的身世,他就翻起一雙白眼,如癡子一般。本府便料定其中必有原故,誰知是你們這班惡賊,忍心害理的將他弄成這個模樣!這種行為,實在使人氣忿。”

劉知府旋道旋怒氣不息的,吩咐左右跟隨的道:“且把這班東西帶下去看管起來,過了這幾天壽期再辦。”跟隨的即將溫泰夫婦和子女,推的推,拉的拉,一同擁出去了。

劉知府吩咐演戲的重新演唱,改換了一副和悅的麵孔,拉著曾服籌的手,說道:“你願意就在我這裏圖個讀書上進之路麼?你須知我五十歲沒有兒子,得有你這麼個資質好的孩子在身邊,心裏是很快活的啊!”

曾服籌本是極聰明伶俐的孩子,最能識人心意,當即伶牙俐齒的回道:“今日承你老人家提拔出了苦海,直是恩同再造!你老人家若不嫌微賤,……”以下的話還不曾說出,同席的四個老年人同時笑道:“好造化!就趁此時拜認了罷!”曾服籌真個跪下去,拜認劉曦做了父親;眾賀客都是逢迎劉知府的,當然一體奉觴稱賀。

劉知府當即替曾服籌改姓名叫做劉恪,從此曾服籌就變成劉恪了。既做了劉知府的兒子,凡是與劉知府有戚族關係的人,不待說都一一拜認稱呼,這些情形,都無須煩敘。劉府內外上下的人,一則因這個新少爺是老爺鍾愛的人;二則因劉恪的言談舉動,不慢不驕,溫文倜儻,沒有一個不喜歡親近。

三日壽期過了,劉知府坐堂,提武溫泰貴打了一頓,告誡了一番,才從寬開釋了。武溫泰失了一個假子,挨了一頓打,卻因假子得了不少的賞銀;仍率領著妻子女兒,自往別處賣解去了。

劉知府因劉恪正在少年應加工讀書的時候,不能因循荒廢;襄陽府又是衝繁的缺,自己抽不出時間來教誨,隻得在襄陽府物色了一個姓賀的老舉人,充當西席,專教劉恪讀書。

這位賀先生,年紀雖有六、七十歲了,精神身體倒很健朗。讀了一滿肚皮的書,文章詩賦,件件當行出色;隻是除了讀書做文章而外,人情世故一點兒不知道。劉知府存心要劉恪做科舉功夫,好從科甲正途出身,所以特地請這麼一個人物當西席。

劉恪的天分雖高,無論那種學問都容易有進境,但他自從劉貴死後,心中報仇之念,時刻不忘;至於取科名、圖仕進,在少年人心目中,委實沒拿他當一回事。表麵上不得不順從劉知府和賀先生的讀法;心裏總覺得自身的仇恨,若待科名發達,做了大官再圖報複,隻怕朱宗琪不能等待,早已壽終正寢了。並且他知道自身的仇,隻好在暗中報複;謀逆的案子,既不能平反,便有勢力,也不能彰明報複。既不能將朱宗琪明正典刑,即算科名成就,也是枉然;何況科名成就,不是計日可待的事呢!

他心裏是這般思想,卻又不能向人伸訴。白天在賀先生跟前讀書,夜間必趁著沒人看見的時候,在花園裏練習拳腳。他的拳腳是武溫泰傳授的,雖是江湖賣藝的功夫;然在他的心目中,以為這種武藝練好了,是足夠報仇時應用的。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世間的事,實有不可思議的。劉恪趁黑夜練拳,劉家內外上下數十口人,並賀先生皆不知道;倒驚動了一個遠在天涯海角的人。

這夜是九月下旬天氣,月光出得很遲。劉恪等到甚麼人都深入睡鄉了,才輕輕的從床上起來,到花園中照常練習。此時的月光也剛從地麵向上升起不久,園中花木之影都平鋪在地下;劉恪也沒有心情來賞玩這種清幽的景物,就揀離圍牆不遠的一塊空地,揮拳踢腿的練習起來。

他曾聽武溫泰在傳授他拳腳的時候說道:“拳腳總要練習的次數多,方能應用。練拳的有一句常不離口的話道:‘拳打一千,身手自然’。”他便牢記了這句話在心,不敢偷懶。每夜打到精疲力竭,還是翻來覆去的打幾次,打到兩腳一扭一劣的,才肯回房歇息。

這一夜,一口氣約莫打過十多次了,正待台石上坐下來休息,忽耳裏聽得有人歎息著說道:“可惜了!白費氣力。是這般練,一輩子也練不成好手。”劉恪聽得明白,不由得心裏一驚,暗想:不好了,隻要家裏有一個人看見,一定會弄得全家都知道,以後便練不成了。

小孩子心理,一害怕有人知道,登時就想躲避。以為歎息說話的必是家裏的師爺們,也不敢看明是那個,恐怕見了麵談了話,更不好抵賴。當即將腰一彎,低頭便向自己睡房裏逃跑。誰知才跑了兩步,不提防一頭撞著一件軟東西;知道是撞著了人,更吃了一驚,隻得勉強鎮定著。伸腰抬頭看時,從牆頭射過來的月光正照在這人臉上;一看一個五十多歲的漢子,並不是認識的師爺們。隻見這人生得濃眉巨目,偉岸非常,笑容滿麵的張開兩手擋住去路。

劉恪見不是自己家裏人,卻放心了一點;但是很吃驚這個一麵不相識的人,怎的在這時分獨自跑到這花園裏來了?即開口問道:“你是甚麼人?無端在黑夜跑進這裏來幹甚麼?”這人笑著搖手道:“你不用問我是甚麼人,也不用問我是來幹甚麼事的。我且問你,你是一個當少爺的人,既想練武藝,為何不延聘一個好教師到家裏來,在白天好好的練習?如何用得著是這般每夜偷偷摸摸的瞎練?你說出一個道理來,我或者能幫助你,使你得點兒好處。”

劉恪一麵聽這人說話,一麵留神看這人身穿黑色衣服,兩腳也纏著黑色裹腿,套著很薄的草鞋;背上還馱了一個包袱,像是出門行遠路的樣子。

劉恪暗想:這園裏雖有後門可通外麵,隻是那後門是終日鎖著不開的。我今日還看見門上的鐵鎖都起了鏽,就有鑰匙也不容易開動了;四周的圍牆一丈多高,牆外不斷的有人巡更,這人怎麼能隨便到裏麵來呢?我記得武溫泰夫婦都說過,江湖上多有能飛牆走壁,踏屋瓦如走平地的人,這人隻怕就是那一類的好漢了。我的心事雖不能胡亂說給他聽,然他若真有武藝教給我,我是不可錯過的。遂隨的答道:“你的話是不錯;不過我家裏世代書香,家父家母都不歡喜練武,因此我不敢在白天當著家裏人練。”

這人點了點頭,仍露出躊躇的樣子問道:“你家裏既是都不歡喜武藝,你這一點兒年紀,怎麼知道要練武呢?你剛緣所練的這種拳腳功夫,又是誰人悄悄的傳給你的呢?”

劉恪心想:這人也太可惡了,偏要問我這行話。好在他心機靈敏,毫不遲疑的答道:“我生成歡喜練武,這點拳腳功夫是我父親跟前當差的傳給我的。你難道每夜到這花園裏來看我練拳嗎?怎麼知道我每夜是這般瞎練?”

這人搖頭道:“我並不曾到這園裏,隻因我每夜在這時候走牆外經過,隱約聽得有人在園裏練習拳腳的聲音。初次聽得也不在意,到今夜已是連聽幾次了,忍不住才跳過牆來看看。因見你年紀雖小,練拳腳卻肯用苦功夫;隻可惜你不得高人傳授,練得完全是江湖賣藝,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所以說了那幾句話。像你這樣小小的年紀,就知道歡喜武藝、夜深如此用功,實為難得!我倒願意傳你一點兒真材實學,你肯相信我,跟我學習麼?”

劉恪自從經過武溫泰那次拐騙,受了許多侮辱,也略略的知道些人情險惡,世道艱難了。見了這個人太奇怪,看不出是一種什麼人,一時不敢如何回答。

這人見劉恪低頭不做聲,似乎已知道是心存畏懼,隨伸手拉了劉恪的手,就花台石坐下,說道:“我有武藝,豈愁沒有徒弟傳授?並且即算一生不傳徒弟,於我的武藝又有什麼損壞呢?你要知道,我不是因你是劉知府的大少爺,特來巴結你,找著你教武藝;我教你的武藝,也不要你的師傅錢。你若恐怕你父母及家裏人知道,我白天並不到你家來,你橫豎每夜是要來這裏練拳的,我也每夜在這裏傳授你,不使你家裏有一個人知道。你以為如何呢?”

劉恪笑道:“好可是很好!但是你貴姓?住在哪裏?我都不知道。你傳我的武藝,又不要我出師傅錢,我怎麼好意思教你每夜到這裏來傳授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