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服籌聽了這些話,心想:“他們說帶我到桃源去,卻教我跟他們做兒子;去桃源的話,不待說是騙我的了。不過我於今既落到了他們手裏,他們絕不肯放我逃走,我即算能悄悄的走脫了,到了桃源縣,一時也沒有力量去尋仇報複。小翠子說她會舞刀會打拳,我若學會了舞刀打拳,正是將來報仇用得著的,不如且順從他們;等到我年紀大了些,本領也會了些,再去桃源縣報仇,也不為遲。”心裏如此一想,便不覺得落在匪人手裏為可怕了。
原來武溫泰是河南人,也會些在江湖上借以糊口的武藝,不知從甚麼人又學會了些法術。他這老婆是湖北沔陽人,姓周,小時候名叫芙蓉。十七、八歲的時分,白衣裳;專靠打九子鞭、唱小曲子,沿街乞食,沔陽人替她取個綽號叫白蛇精。因那年沔陽收成荒歉的人都分散去各鄰省、各府縣逃荒,周芙蓉便逃到了河南境內,湊巧遇見武溫泰,兩情相洽,就結合成了夫婦。
打九子鞭、唱小曲子這類技藝,單獨顯演出來,是不大受人歡迎的,每日討不了多少錢,僅能不至餓死而已;一和武溫泰結合起來,夾雜在武溫泰所演的各種技術之內,正所謂相得益彰了。
他那三個兒子雖沒一個是他們親生的,也不是拐騙得來的;都是逃荒的因自身且不能養活,將小孩遺棄在路上,不顧而去,他夫妻見著了,就收養做兒子的。像這種殘酷的事,不但在數十年前的荒歉年中常有,就是現在天災人禍最烈的地方,也到處有遺棄的小兒女。
惟有小翠子是他夫妻親生的女兒。因他夫妻都是生成的下流種子,性情粗暴,兩人心裏雖極痛愛這個女兒,待遇卻甚凶橫;稍不聽話,總是開口就罵,動手就打。勒令小翠子練習武藝,及各種當眾顯演討錢的技術,都非常認真;所以小翠子的年齡雖隻八、九歲,到各地顯演技藝,極能受人歡迎。
許多官宦世家有喜慶事件的時候,預先約定武溫泰去演種種技藝,給眾賓客賞鑒,一般人都稱武溫泰這團體為武家班。這回也是因華容地方有個紳士人家娶媳婦,特地約了武家班前來湊熱鬧的。這日喜期已經過了,武溫泰正打算次日帶了班底到湖北去的,想不到遇了曾服籌。
他這團體寄寓在這家飯店的後院一間又小又矮的房子裏,曾服籌坐在大門外乞食,原不容易遇著,隻因小翠子走到前麵來添飯,正看見飯店裏夥計在門口罵曾服籌。曾服籌麵貌本來生得異常俊秀,在小翠子的眼中看了,不知不覺就發生了一種最純潔的憐愛之心,也不暇思索,便將手中添了待自己吃的一碗飯送給曾服籌吃。
若將飯交給曾服籌之後,就回身到裏麵去了,武溫泰便不至無端跑到大門外;曾服籌吃了飯就走,也沒有這種不幸的遭際。小翠子偏要立在旁邊,看著曾服籌吃;武溫泰見小翠子添飯許久不來,他夫婦恐怕小女孩子在生疏地方容易走失,所以跑出來探看,於是曾服籌就交了不幸的運了。
次日,武溫泰夫婦即帶了曾服籌及一幹人,離了華容的飯店,一路向湖北走來。白天按著程途行路,黃昏落店,就傳授曾服籌的技藝。任憑曾服籌又聰明又好學,無奈武溫泰所傳授的技藝,都是使身體上極感受痛苦的。
第一次就拿出一個斛桶,放在地下,教曾服籌的身體向後仰轉來,後腦與腳跟相連,用雙手抱住自己的大腿;由武溫泰用木棍攔腰挑起,納入斛桶之內。盡管年輕人身體柔軟,然一時何能柔軟到這一步?做得不好,木棍便立時沒頭沒腦的打下來了。
還有與小翠子同做的種種把戲,小翠子是曾經練習過的;曾服籌初學的人,自然記了這樣,忘了那樣,不能和小翠子一樣熟悉。武溫泰脾氣暴躁,稍不如意,便是一頓打。好在曾服籌生性聰明,身體更活潑,種種憑人力做的把戲,費不了多少工夫便學會了。
一路行行歇歇,遇著人多的市鎮,也臨時擇一處公共的場所,奏演些技藝討錢;不過奏演的時候,武溫泰和周芙蓉最居重要,餘人隻配配角色而已,並不教曾服籌出場。每奏演一次,也能收集一、二串錢,足敷沿途的路費。
這般忽行忽止的,約莫經過了二、三十日,才走到一處很繁盛的城市,一行人在一家小客棧裏住了。曾服籌獨自立在房門外,向街上望著,心想:“此地必已是桃源縣了。我實在沒有親戚住在這裏,他們若問我親戚的居處,要親自將我送到親戚家去,我卻怎生辦法呢?”曾服籌心裏正在躊躇,小翠子忽湊近身來,說道:“爹爹做了一套新衣給你,也做了一套給我,你曾看見麼?”曾服籌搖頭,道:“我沒有看見,為甚麼到了這裏,還做新衣給我?”小翠子道:“你不相信嗎?爹爹曾說過好幾次,說你身上的衣服太齷齪不堪了,走出去簡直是一個小叫化;到別處還不要緊,就是到劉知府那裏去慶壽,若衣服太不像個樣子,把戲就玩得好,也討不了賞錢。你知道你就在這裏要出場了麼?”
曾服籌聽了,愕然問道:“要我出甚麼場?”小翠子道:“我聽得爹爹說,這地方叫湖北襄陽府。襄陽府的劉大老爺從明日起慶壽三天,我們巴巴的趕到這裏來,就是為要給劉大老爺慶壽。你一路學會了的把戲,這一回,一件一件都得使出來。做官的人看了高興,是有賞的;賞起來不是整兩的銀子,便是整串的錢,比在街上玩的好多了。”
曾服籌聽了這些話,心裏不由得有些著急起來,翻起兩眼望著小翠子,隻是作怪。
曾服籌自從與武溫泰見麵,經武溫泰伸手在他頭頂上撫摸了一下之後,心裏時常糊裏糊塗的;即偶然明白一時半刻,思量思量他自己的身世,才一覺得著急,便不因不由的忽然忘乎其所以然了。尋常未成年孩童的腦力,本來多有不能繼續使用的;惟曾服籌不然。在通城讀書的時候,他的心思記憶力,已和成年人一樣;經武溫泰撫摸了那一下,每日總有幾次神智不清的時候,對於自己身世,記憶力也漸漸薄弱了。
這時正翻起兩眼望著小翠子,小翠子看了這神氣,也莫名其妙。正待問時,隻見武溫泰走過來,舉手在曾服籌頭上拍了一下,道:“你這小子心裏須明白點兒,你吃我的、穿我的,我還傳授你許多技藝;你心裏若不思量,應如何好好的報答我,便是沒天良的東西,永遠不能討昌盛的了。知道了麼?”
這幾句話一到曾服籌耳裏,就仿佛受了軍令的一般,口裏連聲答應知道了,心裏真個覺得是應該努力圖報。溫武泰接著說道:“跟我來!我給新衣你穿。”
曾服籌、小翠子同回到房裏,周芙蓉拿出兩套新衣來給兩個孩子穿上,笑道:“佛要金裝,人要衣裝。我們這一對孩子,若長是這般打扮出來,有誰見了不愛?就打起燈籠火把四處尋找,隻怕尋遍天下,也尋不出第二對一模一樣的來。”武溫泰也很得意的笑道:“倒像是你我的一對好兒子媳婦,隻可惜年紀還小了一點兒。”
曾服籌此時已略解人事,當即望了小翠子,又似乎有點兒不好意思,連忙低下頭去。小翠子卻是毫不理會的樣子,隻管看著自己身上穿的新衣,嘻嘻的笑。
這夜武溫泰督率眾人,演習了幾場把戲。次日,武溫泰對曾服籌說道:“我今日帶你去見見市麵,但是你得聽我的話,當眾演起把戲來,絲毫不能錯亂。你三個哥子挨打的時候,你是曾看見的。出場演得不好,我不會當時就打給人家看;等到收場回來,連皮都得剝下他們的。你從來沒出過場,這回是頭一次,須得小心仔細。”
曾服籌雖在路上挨了無數的打;然武溫泰所教給他的把戲,他都已學習得心領神會了。教他出場,他並不覺得可怕;倒很欣喜的向小翠子說道:“我學習的都有你做配角,你我兩人在一塊兒不離開,我若忘記了,你就在旁邊提醒我一句。”
武溫泰不顧二人說話,自去督率三個兒子,挑的挑,扛的扛,帶了賣解人應用的器具;周芙蓉就率領著曾服籌、小翠子兩個。一行人出離了客棧,彎彎曲曲走過了幾條街,到一處懸燈結彩的大公館門首。武溫泰教眾人在門外等著,獨自走進大門裏麵去了;一會兒隨著一個跟班模樣的人出來,招手教眾人進去。
曾服籌一麵跟著周芙蓉走,一麵看這公館內的排場,真是富麗堂皇!平生未嚐見過這般景象。跟班引一千人到門的一間黑暗、不甚光明的房裏,對武溫泰說道:“你們就在這裏等著,聽候上頭呼喚,不許胡亂跑到外邊去。”武溫泰慌忙陪笑應是。不知在這公館裏玩了些甚麼把戲?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