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回 起貪嗔葬身火窟 耐辛苦賣技長途(2 / 3)

這漢子見曾服籌說話伶牙俐齒,並非常文雅,麵上立時現出歡喜的樣子來。問道:“你既是從前家在通城,為甚麼乞食到這裏來了呢?”曾服籌道:“我有一家親戚在桃源縣,打算一路乞食去投奔親戚。”

這漢子笑道:“這事真是巧極了!我正有事要到桃源縣去,可以帶你同走,用不著在路上乞食了。若在路上走不動的時候,還有車給你坐。你願意和我們同走麼?”曾服籌還躊躇著不曾回答,這漢子又接著說道:“我因見你是好人家出身的孩子,沒有吃過這種饑寒之苦;我一行有好幾個人,多帶你這一個小孩子,花費不了多少錢。若到了桃源你親戚家的時候,你親戚能有錢算還給我,我也不客氣;沒有便罷了,就算我修了這點兒陰騭。”

曾服籌畢竟年紀太輕,哪知道世情險惡?本來自從被火燒後,無吃無住的苦楚也受得夠了,忽聽得有這種機會,心裏說不出的欣喜感激。隻有些著慮到了桃源之後,並沒有親戚家可去,那時不免要露出說謊話的馬腳來;但是能得眼前的飽食安居,以後的事也就顧不得了。當下即起身對這漢子作揖,道:“你老人家真個肯把我帶到桃源縣去,免得我一路乞食,我實在感激得很!”

這漢子也不回禮,彎腰拾起碗筷來,一手在曾服籌頭頂上撫摸著,說道:“跟我到這裏來罷!”曾服籌的頭被漢子撫摸以後,不知怎的心裏便有些糊裏糊塗了,自己一點兒主張也沒有,跟著漢子走到飯店後麵的一個小小院落裏。漢子回頭教曾服籌站著不動,自走進一間房子裏麵去了。

曾服籌兩眼看一切景物都分明,惟有心中慌惑,一加思索,便覺頭昏;因漢子命令站著不動,就真個站著一步也不敢移開。一會兒漢子空手出來,對曾服籌招手道:“到這裏來。”曾服籌走進那房子,隻見房中靠牆壁安放了三張破木床;床上被褥也都破舊醃臢,胡亂堆塞,並不折疊。上首床緣坐著一個中年婦人,生得滿臉橫肉,卻擦脂抹粉;兩褲用紅棉帶纏紮,尖頭鞋上還繡了許多紅綠花,不似南方婦女的裝束。送飯挨打的女孩子,靠婦人陡旁立著,一臉的淚痕;估量她不僅在門外挨了那一巴掌。側麵兩張床上,共坐了三個男子,身體肥瘦、年齡大小不一;然都是穿著破舊的短衣,科頭赤腳,同樣顯出一種非士非農非工非商的神氣,一個個望著曾服籌歡顏喜笑。

漢子牽了曾服籌的手,走近婦人跟前,說道:“這小子模樣兒也生得好,可以看得出是很聰明的,教他的東西,必定一教便會。”

婦人笑嘻嘻的伸手接了曾服籌的手握著,輕輕往懷中一帶;隻拖得曾服籌向前一栽,幾乎撲倒在婦人胯下。婦人隨手又提起來,笑道:“怎的這麼鼻涕膿樣子!站也站不牢。”一邊說,一邊張開著一對豬婆眼,在曾服籌渾身上下打量了一會,抬頭向這漢子說道:“這倒和我們小翠子是天生的一對;好教他們裝善才龍女,也好教他們裝金童玉女。旁人再想找尋這麼一對,恐怕沒有了。”

漢子點頭笑道:“我不也是這般想嗎?我正在著急下月初十襄陽府的壽期,我們裝善才童子的身材年紀太大了,扮出來不好看;難得這小子送上門來,真是天賜的!你趕緊教練他罷!”婦人答應著,起身從桌上倒了一杯茶,送給曾服籌道:“你吃了飯不曾喝茶,大約有點兒口渴了;且喝了這杯茶,我有話對你說。”

曾服籌眼看了這種不倫不類的情形,耳聽了這些不倫不類的言語,心裏也覺得這裏不是好所在。但自頭頂被這漢子撫摸後,舉動言語都絲毫不能自主,婦人的茶送到口邊,不知不覺的張口便喝;隻是喝下這茶之後,心裏倒明白了,也能自由行動了。

婦人和顏悅色的握著他的手到床沿坐下,問道:“你姓甚麼?怎麼這一點點年紀,就獨自出來討飯?”曾服籌將在門外答漢子的話,複說了一遍。

婦人點頭道:“我們也是要到桃源縣去的,不過此去桃源縣很遠,須走一兩個月方能走到。我們一定把你帶到桃源躲,送到你親戚家。但是你在路上,吃我們的,住我們的,就得聽我們的吩咐,不許違拗。我歡喜你,還可以做幾件新衣服給你穿。我們是在江湖上賣藝的,到處可以賣錢。你於今跟我們走,我也教你一些技藝,你學會了,如今能幫我們賺錢;將來你到了桃源之後,自己有了這些技藝,也好賺錢吃飯的。”

說時,他隨手指著小女孩道:“她是我的女兒,名叫小翠子。今年八歲了,已學會了好幾樣技藝。無論去甚麼地方,用不著盤纏,隨意耍幾樣把戲給人看,就能賺錢吃飯歇店;不至和你一樣沿門托缽,羞辱煞人。”

曾服籌聽了,很高興的望著小翠子,問道:“你學會了幾樣甚麼技藝?”小翠子笑道:“我會將身子縮小,鑽進一個緊口的壇子裏去;又會把竹梯子豎在爸爸腳心裏,緣梯子上去,在梯子上倒豎起來;又會走軟索,並在軟索上做倒掛金勾;還會舞刀打拳。”曾服籌喜笑道:“好玩倒是好玩的,但是你的身子怎麼可以縮小呢?”小翠子轉臉望著婦人,笑道:“這是不能隨便說給你聽的,教會你了,自然知道身子可以縮小。”曾服籌道:“鑽進去了,又得鑽出來麼?”小翠子格格的笑道:“不鑽出來,不要在壇子裏過一輩子嗎?”

曾服籌覺得自己問錯了話,不由得紅了險,半晌不好意思開口。小翠子卻挨近身,問道:“你是男子,為甚麼也學女子的樣穿破耳朵,帶這麼一隻耳環呢?”曾服籌道:“這耳環是從我兩三歲的時候就帶上了的。因有人說我的左手有斷紋,若不穿破左耳,將來是要打死人的;又有人說我小時若不破相,不能養大成人,所以穿破左耳,套上這麼一個耳環。”

婦人見二人說話很投機,便吩咐道:“你們隻許在院子裏玩耍,不許跑到外麵去。”說時伸手在小翠子眉心上戳了一指頭,說道:“你剛才為甚麼事挨打,記得麼?老娘於今把他交給你,他若跑到外麵去了,老娘隻剝你的皮。”這一指頭戳得小翠子苦著臉又要哭了,婦人舉起巴掌一聲吆喝,嚇得小翠子雙手抱頭,連忙閃躲不迭。

婦人拖住曾服籌的手問道:“你可知道你應該叫我甚麼?”曾服籌翻眼望著,想了一想,說道:“叫你伯媽好麼?”婦人隻一抬手,耳光早已打下,並惡狠狠的啐了一口,罵道:“你見了鬼啊!誰是你的白媽黑媽?老老實實的叫我一聲娘,還不知道老娘高興不高興應你呢?”這一下耳光,打得曾服籌臉上發燒。

可憐曾服籌何嚐受過這般凶惡的待遇,隻得一麵用手摸著被打的臉,一麵偷眼看婦人的滿臉橫肉,都變成了紫色——在很厚的白粉之內,透出紫色的油光來,儼然和豬肝上敷了石灰的一樣;連兩隻眼睛都是紫色的筋紋密布,仿佛喝醉了酒似的。這種形象,在曾服籌的眼裏,也是平生第一遭見著,原是要流淚哭泣的;因見小翠子為指頭戳的要哭,險些兒又挨幾下,也就不敢哭了。

婦人見曾服籌打了不敢哭,怒氣好像消了些兒,仍拖住曾服籌的手,改換了和緩的聲口,說道:“我瞧你這個孩子倒也聰明!你若從此聽我和你爸爸的話,我不但不舍得打你,並且給好的你吃,給好的你穿。你瞧這就是你的爸爸,你以後無論在甚麼地方得叫他爸爸。若有人問你爸爸姓甚麼,你就說姓武;你從此也要改姓武了,不許你再說姓劉的話。如果亂說,我便打死你,記得麼?”

曾服籌見婦人指著那漢子要他叫爹爹,不由得登時想起自己的父母和義父劉貴來,隻痛得心如刀割。但是他生成的聰明機警,心裏盡管十二分的不甘願,然自知此身既落在這般惡黨手裏,不依遵是難保不真個送了性命,因此隻得答應記得。婦人接著道:“你記得就叫他一聲看看。”曾服籌不敢躊躇,即開口向那漢子叫了聲爹爹。漢子似乎很高興的應了聲道:“我的好乖兒子!”

婦人也笑嘻嘻的將曾服籌摟在懷裏,又指著床上三個男子,說道:“這是你大哥武大,這是你二哥武二,這是你三哥武三。你以後就叫武四。你要知道,你爹爹不是等閑的人,在湖北、河南一帶,少有不知道武溫泰的。你爹爹的本領,硬軟都有。三百多斤的大牯牛,你爹爹和它鬥力,高興要掀翻在地,一點兒不費事的就掀翻了。你生得聰明,我和你爹爹都歡喜你,願意傳授你種種的本領。你若能學得和你爹爹一樣,隨便到哪裏也不愁少了穿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