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師徒弟的力量畢竟大些,這幾個未出師的拗不過,隻好依從。於是八個人腳不停步,三日的路程,隻一晝夜便趕回了山寨。張躐蹋一眼看見了八人的狼狽情形,立時氣得幾乎昏死了。八人仍不敢不照實稟報;張躐蹋氣恨得拔出佩刀來,要將八人一並殺卻,再親自下山找周開發拚個死活。山寨中眾徒弟都環跪替八人要求繞命,張躐蹋執意非殺不可;虧得不前不後,正在這緊急的時候,忽有一個小兄弟飛跑進來報道:‘老祖師來了!已到了山下。’他們所謂老祖師,就是惠清和尚。
“張躐蹋聽說老祖師已到了山下,料猜事非尋常,連忙吩咐將八人綁起來聽候發落;一麵整理衣冠,率領眾兄弟下山迎接。心想:‘老祖師在光化寺,輕易不肯跨出山門,有事總是打發人來傳我去吩咐,怎的今日卻親自到這裏來?’一邊想,一邊走到半山,隻見惠清和尚已走了上來。他們雖是強盜生涯,卻很有些規矩禮節,惠清和尚所到之處,手下眾嘍囉都得排班跪接。
“惠清和尚來到山寨裏坐定,正色向張躐蹋問道:‘我教你在這山寨裏幹甚麼事的?’張躐蹋看了惠清和尚生氣的神氣,隻嚇得跪下地說道:‘師傅是為周開發的事麼?弟子就為這事氣了一個半死。這事實在怪弟子太荒唐,不應該打發他們新手去做。弟子正待到光化寺裏稟報師傅,不知道師傅的法駕親臨;弟子情願拚著性命立刻去銅仁府與周開發見個高下,寧死也得替師傅爭了這口氣。”
“惠清和尚指著張躐蹋冷笑道:‘你這話就該打,你不怪自己不該打發人去,卻怪人家不該欺負了你的人。你打算替我爭甚麼氣?你若是真替我爭氣的,這樣買賣也打發人去做嗎?且把那八個孽障提出來。’張躐蹋那敢申辯,隨將那八人提出。惠清和尚親口審問了一番,吩咐每人責打八百大板,隻打得一十六條大腿,條條皮開肉綻,鮮血直流;並教山寨裏除了八人名字,永遠不許在鎮遠道停留。張躐蹋心裏不服,等到惠清和尚的氣平了,才問道:‘周開發那小子的能為雖是不錯,但弟子不見得便怕了他。他須知道是師傅手下派去的人,也應該顧全師傅一點兒顏麵,用不著下這種毒手;不是存心給師傅過不去嗎?師傅何以全不與他計較,專滅自己的威風呢?’
“惠清和尚道:‘周開發的年紀雖輕,為人行事倒甚是老成達練,誌趣也甚是高尚,確是一般後進當中的好漢。即論這回的事,隻能怪你派去的人盡是瞎了眼不認識人的東西;隨便換一個稍為知情識趣的人去,見了周開發那種畢動,也不致再動手,弄出這麼大的笑話。周開發在界嶺打發他們八個孽障走後,隨即寫了封詳細的信,把那一十六隻耳朵,專人送到光化寺來。’
“我一見那大包血淋淋的耳朵,隻氣得發昏。當時還有些不相信你派去的人,竟有那麼混帳!周開發一麵之辭,不見得句句實在。即打發人去那一路探聽,才知道你派去的八個孽障,簡直是存心要討沒趣,一點兒不與周開發相幹。我心想那八個孽障既有那麼糊塗混帳,受了周開發的折磨,難保不回山寨向你挑撥是非,慫恿你去銅仁府與周開發拚命,好替他們出氣。若真個是那麼一來,天下英雄都得罵我們不識抬舉,不是好漢,所以我隻得親自到這裏來。果不出我所料。”
“張躐蹋心裏仍是不服,道:‘那小子存心瞧不起我們,打我玉屏經過,連一個信都不通知我;怎麼天下英雄倒能罵我們不識抬舉,不是好漢呢?並且我派去的八個人,那小子應該知道都是新手,隨便顯點兒手段,就可以打發回來,何必要割取他們的耳朵?這道理恐怕也有點說不過去。’惠清和尚搖頭道:‘你要知道他周開發這次打從玉屏經過,並不是拿薪俸替人家保鏢;是押解他自家的銀兩,又是為救他舅父之急;不通信打你的招呼,並不要緊。你派去的八個孽障,存心要取他的性命,他隻割下一對耳朵,有甚麼過分的地方?總之江湖重義氣,他不存心與我們為難,我們萬不可披蓑衣打火,惹火燒身。’”
李曠述到這裏,張必成又插嘴問道:“惠清和尚這種舉動、這些言詞,周開發知道麼?”李曠搖頭道:“大約他不會知道,他若知道惠清和尚對於界嶺的事,心中毫無芥蒂,也不致時時還存心防範了。周開發自從到銅仁府將他母舅徐知府救出,益發覺得宦途沒有趣味,回到瀘溪便極力勸他父親告老乞休。無奈周金榜生成的賤骨頭,自以為做到了一個守備,有了不得的威風;周開發一味敗興的話,哪裏聽得入耳呢?周開發覺得在瀘溪看了他的父親那種奴顏婢膝的樣子嘔氣,獨自一個人到三山五嶽遊覽去了。我逆料他就聽得瀘溪被圍的信,也絕不會趕回來,幫助他父親和我們作對。”
張必成道:“那卻不見得!他既在世間稱好漢,父子之情豈能完全不顧?周金榜是個庸懦無能的人,若沒有能人幫助,他早已嚇得棄城而逃了;即如今晚這一陣地雷炮火的攻擊布置,就不是他周金榜的舉動。”李曠點頭道:“你這話不差!不過這也不是周開發的舉動。周開發若在瀘溪,知道是我帶兵來打瀘溪,必遣人向我來說,我們沒有這麼容易過分水墺的。你瞧著罷!天色已快要發亮了,待一會到金雞嶺便見分曉。”
二人談到這裏,李曠便傳令拔隊前進,到金雞嶺下,天光已經大亮了。看金雞嶺上的旗幟鮮明,遠遠的就看見一麵極大的旗上,被風飄得展開來,分明是一個很大的劉字。守兵都伏在嶺上,寂靜無聲,不見一個人走動,看不出究有多少兵把守?李曠既率兵到了這裏,自然傳令攻上去。營中也帶了抬槍大炮,同時向嶺上仰攻,隻是嶺上並不開炮還擊;李曠隻得親率二十四個把兄弟,並數百精壯敢死的會黨,當先衝殺上嶺。
這金雞嶺並不十分陡峻,不過山路仄狹,路兩旁荊棘叢生,衝上去很不容易。已衝到半山,才聽得嶺上一聲鼓響,就有無數的大炮,同時向嶺下轟擊。
李曠營裏帶的大炮是鐵鑄的,力量雖可及遠,然笨重非常;山路崎嶇,更是不容易行動。嶺上的炮,是用新鋸下來的濕鬆樹,鑿空樹心做炮身,隔一兩寸遠上一道鐵箍,和鐵炮一般的灌硝藥子彈;雖打不到鐵炮那麼遠,隻是在一裏以內,比鐵炮還凶得可怕,轉動尤為靈巧。這種木炮裏麵灌的是散子,一炮轟出,炮彈如雨點一般射下。
李曠雖驍勇,無奈為地勢所限,數百衝鋒的精壯,被上麵一排炮衝得紛紛往山下跌落;一瞬眼之間,就打死了一大半。二十四個把兄弟之中,也有八、九個中彈栽倒的。李曠料知不變更方略是絕衝不上去的,隻得傳令退下。才退到山底,嶺上的槍炮,便即時停了開放;所有開炮放槍、搖旗呐喊的兵士,又都已伏下去,不見蹤影,不聞聲音了。
李曠退下來和張必成計議道:“這一次敗仗,真出我意料之外;實在想不到瀘溪地方,除了周開發之外,還有這麼一個能人。看嶺頭大旗上寫著那麼大的一個劉字,可見得這人姓劉;隻是我在瀘溪盤桓的時日也不少,卻從來沒聽說有姓劉的武官有甚麼能耐。這倒得先探聽出姓劉的來曆,再作計較。”張必成道:“依我看來,不見得是姓劉的有甚麼能耐;多半就是周開發回來,姓劉的不過奉他的命令行事。”
李曠躊躇道:“或者如你所料,也未可知。你我既奉命率師來攻瀘溪,便是周開發真個回來和我為難作對,我也不害怕。這金雞嶺非十分險要可守之地,嶺上的地麵不寬,不能容多少人馬。你我各選五百壯丁,就在今夜分左右抄上嶺去,這正麵也同時向上衝殺。我料守這嶺的兵馬不多,所以昨夜不敢迫近森林,今日不敢顯明出戰。我們帶了上萬的人馬,若攻打這個金雞嶺都攻打不下,還有甚麼麵目回見祖師?”
張必成道:“你所見的一點兒不錯。我們昨夜、今日已兩次受挫;他們若是兵力厚,乘勝衝殺出來,我們此刻能在這裏立足嗎?”
李、張二人各就軍中挑選了五百名勇敢之士,並將其餘的兵士分做幾隊,輪流在正麵向嶺上攻擊,使嶺上的兵不得休息。布置停當了,李、張二人便各帶了五百兵分途出發。要知能否占領金雞嶺?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