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劉婉貞猛不防對準路旁小樹一頭撞去,李曠慌忙上前救護時,哪裏來得及!這一頭撞在樹上,身體登時倒地,手腳也隻顫動了幾下,便昏沉沉的躺著不能動彈了。這一來倒把個李曠嚇慌了,隻好用冷水灌救,好一會才悠然轉醒過來。
張升忽對李曠說道:“婉姑子既已轉醒還來了,請少爺快扶著他上轎走罷。剛才那個老鴇子,我知道他不是個好東西,他趁我們灌救婉姑子的時候,逃跑得無影無蹤了。我逆料他必是逃進城去,或把所見的情形報官,或由他自己統率許多龜奴趕來。總之既放那東西逃走了,我們萬不可在此久停。”
李曠鼻孔裏笑了一聲道:“一個老鴇子有多大的能為?怕他怎的!此地離城十多裏,他便插翅飛去,也沒這麼來得快。這賤胚隻在肩上受了一刀,不見得就死了;仍得把他灌轉來帶去。我拚著勞神費力,務必使他認識我這個沒出息的孩子。”
張升勸道:“少爺不可如此執拗,不管他死也好活也好,聽憑他躺在這草地上罷了!如果老鴇子帶了人來,自會灌救他,免得再向江邊追趕。”
李曠點了點頭道:“也罷!瞧著你小姐的麵子,便宜了這賤胚。”說著扶劉婉貞上轎,撇下張金玉,一行人上了雇定的船,不敢耽擱,當即拔錨解纜,向湖南開去。
這裏躺在草地上昏死過去了的張金玉,若不是有那老鴇子前來灌救,說不定就是這麼死了;屍首還不知要到甚麼時候,才有人來收殮呢!卻說那個老鴇,當時並不曾逃進城去,隻趁大家忙著灌救劉婉貞,沒人注意他的時候,他便逃到相離數十步遠近的一片樹林中藏匿起來;不住探頭探腦的偷看李曠一幹人的舉動。等到大家都向江邊去了,才跑出來灌救張金玉。不但張金玉虧了這老鴇灌救,才得活轉來;就是劉達三家中被捆倒在一堆的當差老媽子,若不虧了這老鴇送張金玉歸家,將他們解救,也難保不活活的餓死。
張金玉由那老鴇送回家中,又急又氣,又羞又忿,加以肩上的刀傷腫痛,惟有倒在床上呻吟啼哭,一點兒主張也沒有;隻教當差的趕緊將被劫的情形報官。倒是那老鴇有些兒見識,知道這番不是尋常的盜案,報官請輯,反於劉達三不利;隻專差將劉達三追回來。劉達三得了這消息,不待說是氣了個半死,從此借故辭差,也不在南京候補了;專一集合黨徒,與李曠為難,這且按下,後文自有交代。
再說李曠帶著一幹把兄弟和劉婉貞、張升從南京開船,一帆風順到了湖南。李曠既有了家室,又有劉達三的不義之財,回辰州便不在彌勒院居住了,買了些房產田地,組織起家庭來。從表麵上看去,儼然是富貴人家的公子少爺氣概。李曠對地方上一般人說,也自稱父親在外省做官,因歡喜這地方的風俗純樸,奉父命特來此地落業。鄉下人都是渾渾噩噩的,有誰肯多事去根究他的來曆呢!
李曠生性慷慨,歡喜結交,那時承平日久,官府對於民間有甚麼舉動,都漠不關心;李曠乘這時機,就在辰州大開山堂,廣收徒弟;他的年紀雖輕,聲名卻是很大,不到一年半載,湘南二十餘縣都布滿李曠的黨羽了。
楊鬆樓是辰州首屈一指的富紳,也是生性豪爽,喜結交三教九流的人物。何壽山當日帶著李曠初到辰州,就是住在楊鬆樓家,後來李曠進彌勒院,何壽山回四川去了,彼此便斷了來往,這時李曠要在辰州開山立堂,就不能不和楊鬆樓聯成一氣。楊鬆樓為人最有膽量,最有氣魄,加以挾有數十萬貲財,廣德真人存心想羅致到手下,做一個大幫手。用了許多心計,居然把楊鬆樓引誘得心悅誠服的信仰廣德真人,自願傾他所有的家財,供廣德真人的揮霍。
不過太平之世的人,身家不受暴虐官府的逼迫,無端要以謀反叛逆的事煽動一般人;無論有多大能為、多大力量的人,也是不容易發難的。李曠雖憑著銀錢的力量,與待人殷勤懇切的手腕,做成了湘南二十餘縣的哥老會首領。然哥老會發源之地,並不在湖南,入會的十九是中等以下的人;其入會之目的,不過想借會黨的勢力,好訛詐人的錢財,誰也沒有遠大的誌向與思想。幾個頭目時常與廣德真人接近的,雖耳熟能詳,知道廣德真人處心積慮要做一番事業;隻是究竟是何等事業?將要怎生做法?他們除一心聽候廣德真人的指揮號令而外,一切都不敢過問。
廣德真人深知道太平時候的百姓,一個個安居樂業,沒有野心,平白無故的要一般平民甘心附亂,是絕對做不到的事;而古來成大事的,無不先得人心,廣德真人為要使一般人都信仰他、愛護他,所以有施水治疫的那番舉動。
湖南六十三州縣的地形出產、人情風俗,以及有名富戶的資產數目,廣德真人都調查得清清楚楚,如掌中觀紋。桃源縣的仙人岩,從來不曾聽說有人上去看過,隻有廣德真人費了好幾年的工夫,才探明那石岩並不與平常石岩相似。
尋常石岩雖也有深邃的,然多是越深邃越狹小,不能容身進去;原來這仙人岩,實在卻不是岩,乃是一個深遠無比的大石洞。這石洞的洞口,遠在三十裏以外的一座大山之中,那山名叫飛鵝山,層巒疊嶂,長瓦數縣。在半山嶙峋亂石之中,有一塊大約一畝的頑石,橫伸出來,遠遠的望去,儼然一隻大獅子,向山下張開大口。
那頑石縫中,還長了幾株小樹;因頑石是橫伸出來的,小樹也向兩邊帶著歪斜的勢子長著,更仿佛是獅子嘴邊的須須。鄉下人取地名,多喜象形,於是這塊頑石就因天然的形式,得了個獅子口的名目。
這獅子口裏,有許多膽氣壯的地方人爬進去探看過,退出來都一般的向人說:進口兩三丈以內,胸脯貼在地下爬行,上麵的岩石都擦得脊背生痛;三丈以外就漸漸的寬舒了,但是仍不能容人坐起來。約進到十來丈,才是一個小小的石屋,然無論身體如何強壯的人,一到這石屋裏麵,就覺寒冷透骨,片刻也不能忍受;並且從石屋的左側,發出一種極凜冽的寒風,射到身上,好像是快刀割肉;渾身的血脈,都被那風射得凝結不能流動了。裏麵漆黑,一無所見,任憑點多大的燭,隻一進口就被吹滅;火把也隻能在二三丈以內能發光,過三丈便揚不起火焰了。其實火並不曾熄滅,一出口又烘烘的燃了。
平常的石洞裏麵,都是夏天涼,冬天暖,一年四季都是潮濕非常的;惟有這石洞不然,四季都一般的嚴寒徹骨。鄉下有一種以捉鱉魚為生的人,雖在冬天臘月,時常敲破冰塊,下水捉鱉。其禦寒的方法,就是在未下水的時候,用酒衝一點兒信石(即砒礵)喝了,信石發作起來,通身如火燒一般的狂熱,所以能在水中不覺寒冷。然而這種方法,在這獅子口裏不能發生效力;盡管喝下信石酒進去,仍是冷不可當。
裏麵既寒冷到了這一步,應該地土潮濕;然不僅沒一些兒潮濕之氣,並且地土異常幹燥。尋常年代久遠的石洞裏麵,大概都有鍾乳從石縫中縈縈垂著;獨這石洞三方皆光溜溜的。所有進這石洞探險的人,都到石屋為止,再進便隻住石壁,並且使人凍得要僵了,不敢不急急的退出來。
廣德真人獨能探本窮源,知道這石洞有寒風射進,必另有出口通別處,就在那石屋左側寒風發出的地方。仔細摸索,居然被他尋著了一條出路。這出路因在石屋左側的上方,離立腳的所在,有一丈多高,所以曾到石屋的人,摸索不著;火把在裏麵,因陰霾之氣太重了,揚不起火焰,不能照見一丈多高的地方。廣德真人是個有武藝的人,能和蠅虎一樣的緣壁而行,才能探出這一條出路。
緣進這窟窿,彎彎曲曲的,直到仙人岩才見天日。這一個綿貫數十裏的長洞,也不知是何年代?由何人穿鑿而成的?鑿成此數十裏的長洞,有何用處?更無從稽考。廣德真人這日探出了這仙人岩的後路,不禁大喜過望,當即召集他手下的會黨頭目,布置市惠愚民的舉動。沒經過多少時候,仙人岩裏便發見仙人了。
廣德真人原會些妖術,甚麼呼風喚雨、撒豆成兵,凡是曆來造亂妖人所有的本領,他無有不會。數十裏遠近,在一日之內的事,他都能捏指推算出來,絲毫不會差錯。所以他在白塔洞觀皆廟裝神施水的時候,有許多求治瘟疫以外病症的,隻須跪地默祝一番,他便能施治;間有路遠推算不出,及他的能力所治不好的,就隻得拿出沒有緣的話來搪塞。
鄉間小百姓是最易愚弄的,以廣德真人的心思能力,又有無數奇才異能的會黨頭目幫助;是這般設成圈套,使一般最易受人愚弄的小百姓迷信崇仰,自是可以辦得到的事。
廣德真人在仙人岩裝神的時候,就安排了好幾個會黨頭目,雜在人叢之中。那個忽然倒地,滿口胡說亂道的漢子,便是會黨中的一個;在觀音廟門外替劉貴賠銀子的,就是張必成;連觀音廟的廟祝,都是與會黨中人通氣的,所以向來廟裏求水的人,說出那一番夢話。
那四大缸清水,從表麵看去,隻見人舀出來,不見人加水進去,而取之不盡,用之不竭,都以為神奇得很,其實完全是搗鬼。前回書上不是曾說過的嗎?觀音廟後麵是一座高山,山上從石縫中有清泉流出,廣德真人隻把清泉用竹管引到觀音廟的後牆底下,大缸靠根安放著,缸底都有個小窟窿,接住竹管,卻怕有人仔細看出破綻,特地用楊柳枝浮在水麵,水裏下了止瀉的藥末,不似在山時清澈;再由廟祝吩咐取水的人,取水時須虔誠默禱,不可忽玩。已經迷信的愚民,誰敢生疑,細向水中探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