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貞初次受了那賤貨的淩虐,哭訴給劉達三聽,劉達三並不敢責備張金玉。不知怎麼被那賤貨知道了,反扭住劉達三大哭大鬧說:‘後娘真做不得!我這樣巴結你家小姐,巴結不上也罷了;倒枉口拔舌的,冤誣我淩虐了他。看我淩虐了他甚麼地方?是沒給他吃呢?還是沒給他穿?是打了他呢?還是罵了他?總得交出一個淩虐了他的證據來。交不出證憑,我這條不值錢的性命不要了。’
“這一鬧把劉達三鬧得走投無路,一麵向賤貨作揖打拱,用好言安慰;一麵當著賤貨打了婉貞一頓,並說以後再敢胡說亂道,便要婉貞的性命。可憐婉貞經過了這麼一次,從此無論如何被那賤貨打罵,哪裏敢再向劉達三伸訴半句?這樣惡毒的賤貨,弟子不處死他,實不能泄心頭之忿。婉貞是經先父母的手,配給弟子為妻室的,他對弟子沒有差錯,弟子不能負心不要他;打算帶他回辰州來,求祖師師叔作主成親。不知像這般做法妥也不妥?”
廣德真人撫摸著胡鬅,笑問道:“你從小與劉婉貞在一塊兒廝混的麼?”李曠連聲應是。真人接著問道:“生性必是很賢淑的?”李曠道:“雖不敢說生性如何賢淑;然弟子確知道他天性最厚,悍潑的行為一點沒有。”真人點著頭笑問道:“既是如此,你知道他肯跟著殺父的仇人做老婆嗎?”李曠被真人這句話問得怔住了。
真人繼續說道:“你這般打算都錯了。劉達三對待你父子的情形,雖屬可惡,隻是世態炎涼。像劉達三那樣對朋友的人,一百人當中怕不有九十九個,罪何至於死呢?不過他不應該存心想把你置之死地,就為這一點可使他受些虧苦。至於他待你不好的事,何壽山曾把他的老婆捆了,多年勞苦的積蓄劫了,已可算得報複了他。你不但不宜傷他的性命,並不可去當麵與他為難。
“你要知道劉達三是四川哥老會中特出的人物,精幹非常。不必說他旁的能耐,隻看他是一個沒讀書的人,又是哥老會頭目出身,居然能使四川全省的會黨,大家湊錢給他捐官;在南京那種重要的地方候補,竟能在上司跟前跑紅。雖說當時若不得你父親提攜,沒有今日;然這幾年在南京接連不斷的幹著好差事,而官場中並無人能看破他的底蘊,即此已可想見他不是好惹的人了。你瞧何壽山為人何等精明幹練,武藝也比劉達三高強;然劉達三在家的時候,何壽山即有心要救你逃走,也不敢下手。
“劉達三在南京不是尋常的人,是一個極紅的候補道。四川會黨中有些兒武藝的,這幾年之中,共招去了一百多名,縱不必盡在他左右;但他知道有你與何壽山逃在外省,總免不了有去報仇泄恨的時候;並且他為辦盜案匪案,得罪的人不少,也有在暗中計算他的,他不能不時時提防準備。你以為帶二十四個人為多?如果劉達三是尋常人,即算有他那一點兒本領,也用不著帶這麼多人;二十四個實是太多了。
“於今劉達三左右有能為的人,至少也有幾十個;緊急的時候,可以聽他呼喚的,多的不說,從四川招去的這一百多名,是斷沒有翻轉來幫助你的。你這二十四個把兄弟,才跟你練了一年的武藝,打平常的漢子有餘,和劉達三手下的人較量,能不能各顧性命,尚且難說,何況要置劉達三於死地!那時你一下不曾把他弄死;你既知道南京非山州草縣可比,要想連你二十五個人,一個也不落到劉達三手裏,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姑且讓一步說,劉達三竟被你一下弄死了,在你算是已如願得償;隻是你須知劉達三在南京做官,是哥老會中的人拿出錢來替他捐的,他便替哥老會做官。他為人盡管無惡不作,對同會的人,除有些忌刻何壽山雨外,少有不受他提拔的。他被你弄死了不打緊,你說四川的哥老會肯馬馬虎虎放你過去麼?若劉達三與你真有不共戴天之仇,你把他殺了,這些人雖不願意,但是也得原諒你。無奈認真說起來,他不過待你刻薄了些,帶你逃跑的已劫了他的巨款,還有甚麼大不了的仇恨呢?”
李曠聽了這一大段話,覺得甚有道理,偏著頭思量了一會說道:“然則弟子這仇恨不能去報了麼?上次劫他的巨款,是何師叔做的事,弟子連見也沒見著;弟子並沒有要劫他銀錢的心思。這幾年來,弟子無一時一刻忘了報複劉達三的事,承祖師吩咐不傷他性命倒可以;若就這麼鏡恕了他,弟子實不甘心。”廣德真人道:“你能不傷他的性命,不當麵與他為難,看你想怎麼報複,都沒要緊。此去不是當耍的事,以小心謹慎為上。”
李曠道:“望祖師放心,弟子也知道劉達三不容易惹。以先父那般精明能幹的人,尚且至死未將他識破,弟子自然不是他的對手。隻因一念忿恨,便不暇顧忌許多,於今蒙祖師開導,弟子不敢冒昧從事了。好在這幾年來,弟子的麵孔身段大異昔時,劉達三見麵必不認識。弟子是能認識他的,他在南京的時候,弟子藏匿著不下手,等他出差去了,弟子有張升通消息。無論如何,絕不至反跌在他手裏便了。”廣德真人聽了這才點頭道:“你去罷!總之小心謹慎為好。”
李曠叩辭了出來,即日帶著二十四個把兄弟,一同到南京。不敢在城內居住,恐怕被人識破,在離城十來裏的一座古廟中住著。那廟名叫石將軍廟,建造的年代,大約已很久遠了;廢井頹垣,沒人修理,僅有一個跛了腳的老廢物當廟祝。這老廟祝每日隻顧將神殿略事打掃,及管理他自己住的一間平房,其餘所有的房屋都空閑著,聽憑各路逃荒的人及地方無業遊民棲息,老廟祝概不過問。
廟門以內,隨處都是用三片磚頭架起的爐灶,蘆茅草管,遍地皆是。到這廟裏去求神的,不是小偷,便是專吃賭博飯的無賴。石將軍是誰?是何朝代的人物?這廟是甚麼時候由甚麼人建築的?縣誌上無可稽考,地方故老更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來。因為在廟裏棲息與來往的,盡是下等人,中等社會以上的人,就走錯了路,也不走到廟裏去。李曠帶著那二十四個把兄弟,也裝作逃荒的模樣,就在石將軍廟裏的兩邊廊簷下住著。
李曠親自到劉達三家一打聽,湊巧劉達三出差不在家中,幾個有些兒能耐的黨羽,都跟隨著去了。家中除張升而外,隻留了兩三個沒多大本領的當差。
張升一見舊少主人來了,自是欣喜無限,當即將李曠引到僻靜無人之處,說道:“少爺此刻正來的湊巧!若再遲十日,不但劉達三回來,這仇不容易報複;就是曾許配給少爺的這位小姐,也已嫁到王家做姨少奶奶了,縱有回天的力量,也不能望破鏡重圓了。”李曠問道:“他家婉姑又許給了姓王的嗎?”
張升道:“哪裏是甚麼許給的,拿女兒做人情送給人也罷!那兵備道王小齡是總督跟前第一個紅人,四個兒子都已娶了媳婦。大少爺是正太太生的,討了兩個姨太太;二少爺、三少爺是姨太太生的,也各自買了兩個堂子裏姑娘做姨太太;惟有第四個少爺,是王小齡三姨太跟前一個丫頭生的。
“那丫頭容貌生得不好,並不得王小齡的寵愛。隻因王小齡在二十多年前,歡喜在外麵眠花宿柳,又怕姨太太吃醋,隻好半夜三更悄悄的從後門出進。那丫頭要巴結王小齡,就很小心的替王小齡開關後門;王小齡感念那丫頭這點好處,瞞著人和丫頭睡了。想不到一睡就懷了胎,十個月滿,生下這個四少爺來。王小齡的正太太、姨太太都不答應,要將那丫頭和四少爺都置之死地;王小齡跪在地下哀求,才肯留子去母,把那丫頭賞給了當差的。
“如今四少爺長大了,已在前年娶了媳婦,不知麼聽得人說劉家婉姑生得好,想弄去做姨太太;卻因劉達三也是南京有名的候補道,恐怕碰釘子,不敢托人來說。劉達三在南京結交的人多,消息最靈通;四少爺雖不曾托人說,而那種想納妾的意思,已有人傳到劉達三耳裏。劉達三初聽這話,也不大高興,說:‘王老四太瞧不起人,他老子是道台,我也是道台,我家的小姐為甚麼給他家做小老婆?’
“不料,劉達三回家將這話向張金玉一說,張金玉倒十分慫恿,說:‘王小齡這樣火也似的紅人家,眼前就有升臬台的消息,嫁給他們家少爺做姨太太,比嫁給平常人做正太太的強多了。他家有甚麼辱沒了你女兒的地方?老實說起來,你女兒從小就曾許過了人家的;李家那孩子,還在你家住過多時。於今要另配人家,不知道有這麼一回事的倒沒要緊;若是知道你與李家情形的,都得存心忌諱呢,誰肯好好的娶你女兒做媳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