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義祖真個跑到對麵山上站著,朝著陸義農緊閉雙目,喊道:‘快打來罷!’這罷字還沒叫出,那石子已嚇的一聲,打中在心窩裏。朱義祖仍閉著眼問道:‘這就是的麼?’陸義農也在這邊山裏問道:‘是不曾打中麼?’朱義祖才張開眼睛跑過來,說道:‘好東西!你照樣做一個送給我。剛才這豹子,就虧了你這麼一下,打的轉身往這邊跑。若沒有你,我獨自一個人,還不知道要追到甚麼所在,方能將他打死?’陸義農道:‘我曾有幾次追趕這東西和野豬,也就因為隻有我一個人,越追越向前奔跑,前麵沒人敢攔阻,白費大半天氣力。於今有了你,好去尋這些野獸出氣了。’
“當時兩個人越說越投機,不舍得分開,就撮土為香,結拜為兄弟;日夜在一塊,寸步不離。那山洞裏的人雖個個強梁橫暴,然沒有武藝高明的,所以他兩人練武,也不要師承,一味的蠻練。他們以為能把身體練得比鐵還硬,便不怕人打;把氣力練得比牛還大,便可以打人。從樹枝上跌下來,赤身露體在樹上摩擦,是他們練皮膚粗硬的法子。
“專把皮膚練粗硬了,還嫌不足;好笑他兩人夜間睡覺,不在床上睡,用兩塊五尺來長,一尺來寬的木板,斜豎在牆壁上。他兩人要睡,就直挺挺的靠在木板上,後腦隻住牆壁,腳踵落地,身體不到疲倦不能支持的時候,不肯沾著木板。久而久之,隻要有一條扁擔,他兩人也都可以靠在壁上安睡。於今連扁擔都用不著,後腦向壁上一抵,真是挺屍也似的挺著,一會兒便鼾聲大作了。”
李曠笑道:“沒有師承的蠻練,能練到這種功夫,也實在不容易。”張必成道:“容易是不容易,但是一點兒用處也沒有。”李曠道:“不要師承,蠻練出來的功夫,若都是有用的,練武的還用得著四處訪求名師嗎?不過他兩人既是永綏廳山洞裏的人,如何會到彌勒院來煮飯呢?”
張必成道:“他兩人到彌勒院來原因很巧。此刻他兩人表麵上雖是在這裏煮飯,實在已拜在廣德真人門下做徒弟,不久就要打發他們到別處去做事的。據師傅說,他兩人自見麵結盟之後,彼此情投意合,不舍得離開。隻是朱、陸兩家都是極貧寒的人家,專靠努力耕山種土,得些出產糊口。他兩人從小隻會頑皮,一點兒正事不做;吃喝起來,食量卻比尋常人大四、五倍。兩家的人,平日對於兩人隻會吃不會做,已大不願意;隻因是自己家人骨肉,便不願意,也不能不供給他們的衣食。他兩人生性糊塗,並不覺得家中人對自己有不願意的事。
“陸義農不舍得朱義祖離開,就邀朱義祖到自己家裏去住。這種邀外人到家裏來住的事,在那地方是沒有的,誰也不肯拿養命的糧食給外人吃。這樣的舉動,就是旁人也做不到;何況陸義農是全家不願意的人,而邀來的這個朱義祖,又是和陸義農一般的大食量,一般的隻會吃不會做;你說陸家的人,能容納得下麼?不但不許朱義祖在家吃喝居住,連陸義農都趁此趕了出來。
“朱義祖以為陸家不容他住,自己家裏可以容納陸義農的,當即邀陸義農同到自己家裏來。朱、陸一般的人家,一般的境況,朱家對付兩人的方法,不待說也是與陸家一般。朱義祖既同樣的被家中人驅逐,卻不愁煩著急,並且兩人交結得益發親密了。好在他兩人都在山野之中歇宿慣了,一時沒有家也不要緊。
“說起來也奇怪。他兩人平日除用蠻法子鍛煉身體,和做頑皮害人的事情而外,就隻會吃喝;都是一點兒正事不會做的。一被家裏人趕出來,雖是在山野之中歇宿慣了,沒有家不要緊;但是那麼大的食量,拿甚麼東西充饑呢?像他們平日那般糊塗的人,應該沒有人供給飲食,就得挨餓;誰知大謬不然。從被驅逐起,不過半年,兩人居然合力造了一所房屋。一不用泥水匠,二不用木匠。就是兩個人造出來的房屋,形式和那地方尋常小戶人家的房屋一樣;房中應用的器具,也都完全有了。
“兩人不會種地,也沒地給他們種,專靠打獵為生。他們打獵的法子,與尋常獵戶不同。白天在各處深山之中,遇有飛禽走獸,遠的便用那種石彈子,近的全憑手捉;一到夜間,就拿他們自己造成的房屋,做陷野獸的機關。那房屋是一連三間,當中一間空著沒用,兩人分住東西兩間。大門與尋常人家的不同。人家或一扇或兩扇,總是向左右開關的;也那大門是由上放下的,開時用木杠撐起來,關後就用那木杠攔腰門了,外麵的人便不得進來。
“那木杠中間係了兩條繩索,夜間大門並不關閉,隻將兩條繩索分牽到兩人睡的所在。中間房裏堆放些雜糧和縛了腳、走不動的雞鴨豬狗,引逗得許多野獸進來。兩人睡覺都是很驚醒的。野獸進來並不知道房裏有人,行動總免不了有些聲響;兩人中隻要有一個從夢中驚覺了,聽得確是進來了野獸,便順手將繩索一拉,劈拍一聲響,那門就放下來了。這個雖當野獸進來的時候,不曾驚覺;然經這劈拍一下,也就醒來了。二人同時出房,捉那進來的野獸;野獸進了大門,就和進了陷籠一般,沒有能逃得出去的。
“這次也是合該他兩人要做廣德真人的徒弟,平時引逗進門的野獸,都是狸獐獾兔一類的小東西,豺狼且少,虎豹更是不肯輕易跑進人家屋子裏去的。這夜忽進來了一隻很大的花斑虎,一口咬著縛住了腳的豬,便待往門外逃跑。不知道那豬是縛住了腳的,如何拖得動呢?豬一叫,陸義農醒來了;料知那豬無故是不會叫的,一拉繩索劈拍把門關了。平時進來的小野獸,一見關了門,斷了去路,無不急得在房中亂竄;甚至有亂叫,或用頭去碰那板門的,惟有這虎,一見門關了,立刻將口裏的豬放下,伏著不動,毫沒有聲息。
“陸義農是這般關門捉野獸捉慣了,關門後一聽亂竄亂叫的聲音,就知道是關著甚麼野獸了;動手去捉的時候,便有一種準備。這回關了門一會,聽不出一點動靜,連那豬都不叫了,狗也被虎嚇得不敢聲張。心裏以為這次落了空,必是門關得遲了,進來的野獸已經脫逃;打算出來仍將大門撐起,因此沒作準備,走出房門,即向大門跟前走去。誰知剛一彎腰拾起木杠,還不曾握牢在手;那伏著不動的虎,大概誤認陸義農拿棍打他,吼也沒吼一聲,就猛撲過來。
“獸眼在黑暗處能看見人,人眼在黑暗處不能看見獸。陸義農不提防遭了這一下,背上已被虎爪抓破了一塊皮肉,當時並不覺痛,隻把拾在手裏的木杠震落了。也不知道是甚麼野獸,急翻身向撲在背上的東西一拳打去,覺得身量很重,才知道是虎豹之類的大獸。虎被這一拳打得翻跌了幾尺遠。朱義祖正從這邊屋裏出來,手托一蓋油燈,還沒照看得清楚;那虎跳起身又向燈光撲來了。朱義祖來不及避讓,雙手迎著往外一推,油燈也推落了,虎也被推得翻倒了;不過膀膊也經虎爪抓斷了筋肉,但和陸義農一般的不覺痛。隻聽得陸義農喊道:‘快來!我已把這畜牲按住在這裏了。’
“原來朱義祖托燈出來的時候,陸義農已看得分明。虎跳起來向朱義祖撲去,他也撲了過來,打算從背後將虎攔腰抱住;卻不料朱義祖迎著一推,推得那虎挨著陸義農倒下。那敢怠慢?虎才落地,就被陸義農下死勁按住了。任憑那虎凶猛得厲害,四爪朝天,被這比牛還蠻的陸義農按住了,就再凶猛些,也無法施展。虎既被陸義農按住,朱義祖即可從容拾起油燈,重點起來,將虎置之死地;隻是二人才把虎弄死,勇氣一退,登時都覺得傷處痛不可當;並且用力過猛,血流過多,二人同時昏倒在地,不省人事。”
李曠聽到這裏,不覺倒抽了一口冷氣問道:“這卻怎麼了?那地方的人既是老死不相往來的;而他兩人的性質,更可想見沒有交遊。大門關著,就有人從門外走過,也無從知道他兩人在屋內昏死了。有甚麼人去救他們?替他們醫治呢?”
張必成笑道:“你不用替他兩人著急,自有救他們、替他們醫治的來了。古語道得好:‘無巧不成話’,這日早晨,恰巧廣德真人到各處深山中尋藥,尋到了那山裏。因為久兩初晴,地下泥濕,在他們那房子左近,看見了很大的虎爪印,一路走進大門去了,沒有走出來的痕跡。那房屋沒有後門,知道那虎尚在屋內;隻猜不出大門關了,那虎何以能走得進去?
“在門外叫喚了一陣,裏麵沒人答應,隨手將門一推,才知道門板是由上放下的。進門見二人一虎同倒在一大塊鮮血裏麵,都像是死了;撫摸二人的胸前還熱,設法灌救轉來,用藥敷了傷處。他二人生性雖是渾噩,卻知道感激真人救命之恩,並知道真人具廣大神通,不是凡夫俗子,當下即拜求收做徒弟。真人因他兩人生長在深山洞裏,太不懂得人情世故,暫時隻能將他們安置在彌勒院裏當火工道人;不久便有機緣,可以打發他們出去幹事。他們到彌勒院後,仍是蠻練,仍是不斷的照那些蠻法子操練。”
李曠笑道:“像方才那樣投石塊的操練法,實在太蠻的可怕!”張、李二人在山裏談論後玩耍了一會,仍回彌勒院。從此李曠就在彌勒院,與張必成同受魏介誠的指教,練習武藝。後事如何?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