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必成說到這裏,忽聽得有人笑聲,相隔並不甚遠;不過因樹木太密,山形又曲折,一坡一坳,不似平地,沒有東西遮斷望眼,隻得傾耳細聽笑聲發自何處。李曠這時立在一塊岩石上,地位比張必成高,就那發笑聲的方向看去,已發現一個身著短衣的大漢,在相離數十步遠的山坳裏。卻看不清麵貌,並作何舉動,遂招手教張必成上岩石來看道:“快瞧那漢子是誰?在那裏做甚麼?”
張必成跳上岩石,略向那山坳望了望,笑道:“虧你還問我那漢子是誰?你在彌勒院吃了這多日子的飯,每日燒飯給你吃的朱義祖都不認識嗎?”李曠定睛看了兩眼笑道:“不錯!他姓名叫朱義祖,我雖不知道;但是他背上拖的那條大辮子,和那金剛也似的強壯身體,說明了是認得出的。你看他一個人在那裏前仰後合幹甚麼?”
張必成道:“怎麼是他一個人?在那邊被山嘴遮了看不見的,一定是他盟兄陸義農。他兩人雖是異姓兄弟,比人家同胞兄弟還要顯得親熱。在那裏幹甚麼不知道,大約是練武藝。我們左右閑著沒事,何不走過那邊去瞧!”
張必成說時,將手中錦雞舉起來,哦了一聲道:“打傷這東西的凶手,我知道了;不是朱義祖,便是陸義農。”
李曠問道:“你怎生知道必是他兩個呢?他們也是彌勒院的人,不是不懂得院裏規章的,如何會打這東西?”張必成一麵將錦雞放了,一麵搖頭說道:“你不知道,一定是他兩個無疑。他兩人到彌勒院並不久,每日隻顧燒飯煮菜;或者也和你一樣,還不懂院裏的規章。你若不相信我料的不錯,到那邊去問他兩人便知道了。”
二人當即向那山坳奔去,不一會就到了跟前。一看在朱義祖對麵的,果是陸義農。隻見陸義農打著赤膊,露出兩條暴筋突肉、漆黑鐵硬的臂膀,挺著一塊汗毛如鋼針的胸脯,騎馬式立在朱義祖對麵。朱義祖張開那五指如釘耙的手掌,托起一個鬥桶大小的粗磨石,離陸義農五、六丈遠近;對準那黑漢胸膛,奮力摔出,隻聽得冬的一聲,正摔在胸口裏。陸義農在石頭著胸時候,也奮力往上一迎。冬的一聲響音才出,那石頭跟著激轉回來,比朱義祖用手摔去的力量,還來的大些,當胸向朱義祖射來。
李曠看那激回的石頭,來勢異常凶猛,心想朱義祖若不閃身避開,必然被那石衝翻;倒替朱義祖捏一把汗,目不轉睛的看他怎生躲閃。隻見他不慌不忙的,將上身仰後便倒,那石頭磨胸擦過,兩手向頭頂上一抱,早已把石頭搶住了。張李二人不覺同聲叫好。
朱義祖、陸義農見張、李二人來了,隨手將石頭摜下。陸義農從樹枝上取衣服穿了,也不向二人打招呼,便待走開。張必成叫住,問道:“你們闖了禍,就打算走開嗎?”陸義農愕然說道:“我們闖了甚麼禍,倒被你知道了呢?”張必成道:“這山裏一隻大錦雞,不是你們用石子打傷的麼?”朱義祖笑道:“你怎麼知道那隻大錦雞受了傷呢?又怎麼知道是我們打傷的呢?”
張必成道:“我聽得師傅說,你兩人會打石子,能打到二百步以外,百發百中。我捉住那錦雞,看那翅膀底下傷處,沾了點兒泥砂,所以猜到是你兩人幹的玩意。這山裏的樹木鳥獸,院裏從來定有規章,不許人侵害;此間遠近數十裏內的人,無不知道,誰也不敢到這山裏來砍柴打獵的。你們今天僥幸沒遇著巡查的師傅,若遇見了,至少也得受又一頓申斥,罰在佛前跪三炷香。”
陸義農道:“院裏有這規章,我們初來不知道。我並不是平白無故的拿石子打那錦雞,隻因那錦雞在山崗上和一隻小些兒的錦雞相打,小些兒的輸了逃走,那大些兒的追趕下來;我在山崗底下看了不服,隨手拾一塊幹泥拋上去,還沒打到就散了一半。幸虧是一塊幹泥,若是石子,就不打死,也得打折一片翅膀。兩位不要對師傅們去說罷,下次我們絕不亂打了!”
張必成道:“誰去討這無味的好!剛才我這個李大哥,不是有我跟在一塊兒走,怕不一石子了賬嗎!那錦雞已被你打傷了翅膀,飛起來很吃力;相隔不到幾步遠近,他已兩次舉起這麼大的一顆石子要打,被我在背後把他的胳膊拉住了,不曾打出去。平白無故的傷害一條性命,豈不是大罪過?”
朱義祖笑道:“這也要算是大罪過;我兩兄弟在家裏時的罪過,真比這座山還要大呢!走罷!我們回院裏燒飯去。”說時伸手挽住陸義農的胳膊,一同回彌勒院去了。
李曠望著二人走下了山坳,才向張必成說道:“怎的這兩人的言語舉動,好像一點兒禮節不懂的樣子。他們是哪裏來的好一身蠻氣力!”
張必成道:“他兩人到這裏不上半個月,你們就來了。我聽得師傅說,他兄弟是兩個奇人,將來很有用處;是廣德真人特地羅致到彌勒院來的。兩人都是永綏廳山洞裏的土蠻子;家居相隔二、三十裏,原來並不認識。兩人結盟的情形,聽師傅說起來很奇怪。永綏廳山洞裏的人,除左右緊鄰而外,少有互相往來的。兩人未結盟之先,連麵都沒見過一次;而兩人從小的性情舉動,不謀而合;便是由一個師傅,同在一塊兒教練出來的,也沒有那麼一模一樣。
“陸義農在四、五歲的時候,就喜歡爬樹,在樹枝上豎蜻蜓,做倒掛金鉤。有人從樹下走過的時候,故意做出不留神的樣子,哎呀一聲怪叫,由樹枝上一個觔鬥翻跌下樹來。跌在地下,兩腳一伸,兩手亂動,兩眼向上亂翻,儼然跌得重傷要死的樣子。把在樹下經過的人嚇一大跳,以為真個跌的要死了;等到這人上前打算救他起來時,他冷不防一蹶劣跳起身來就跑,這人又得嚇一大跳。
“朱義祖與陸義農一般兒大的年齡,並不曾聽人說過陸義農這種頑皮舉動,也時常用這法子嚇人,並歡喜夜間在樹枝上睡覺。兩人都是留著滿腦的頭發,一不剃,二不梳洗,亂蓬蓬的散披在頭上,全身一絲不掛,日曬風吹得皮膚漆黑,比牛皮還粗硬,那山洞裏有一種藤,又牢實,又柔軟,朱義祖揀一根沒節疤的,將藤尾結成一個半邊絡子,有茶杯大小,留兩尺來長的藤兜做柄;選一顆茶杯大小的鵝卵石,安放在半邊絡子裏麵。用手握住藤兜,使流星也似的打幾個車輪;使到得勢的時候,將石子發出去能打到二百步以外,並且準頭極好;除了虎豹之類的猛獸,獐獾狸兔,都能打得到的。
“陸義農雖沒有這一手本領;然一手能舉起二、三十斤一塊的石頭,打到十幾丈遠。年紀才十二歲,就曾獨自用石塊打死一隻野豬。隻因那山洞裏的人老死不相往來,所以彼此家居雖相隔不遠,又都有那種奇特的性質,頑皮的舉動;然並沒有聞名相慕,拜訪結交的事。
“直到彼此都有二十歲了,一日朱義祖因追趕一隻金錢豹,追到陸義農家不遠了。那時陸義農正提著藤絡子,在山上打石子玩耍,忽見一個披頭散發,和他自己一般模樣的漢子,赤手空拳追趕一隻好大的金錢豹;那豹子頭也不敢回的,隻顧逃命。不由得喜的跳起來,連忙舞起藤絡,等到那金錢豹相離不到一百步了,才一石子迎頭發出去,正打著了豹子的下頷;門牙打斷了,滴出血來。豹子不提防前麵有人賞他這一下,隻痛得吼了一聲,不敢再向前逃了,掉轉身軀往斜刺裏逃躥。
“朱義祖見有了幫手,益發奮勇了。就地拾起一塊尖角石,約莫也有十多觔重,打在豹子腰間,脊梁頓時被打斷了。你說打斷了脊梁還能活麼?往地下一倒,便掙也掙不起來。陸義農趕過來,見朱義祖這般能耐,也自納罕。最奇的就是二人初次見麵,即親熱得與多年的老朋友一般。
“那地方的人,照例不知道禮節客氣,相見沒有仰慕恭維的話說,大聲喝問姓名而已;異姓人親熱如兄弟的更少。他二人若生長在詩書禮讓的地方,彼此相隔僅二、三十裏早已同聲相應,同氣相求,做過多年知己的好朋友了。見麵親熱,原算不了希奇;不過那山洞之中的人,從來沒有萍水相逢的人,就親熱得像他二人的。
“當時朱義祖見陸義農過來,且不說甚麼,笑嘻嘻的迎著。伸手就接過那條藤絡子來,翻覆看了一會,問道:‘這是甚麼東西?做甚麼用的?’陸義農笑道:‘你不認得麼?這是我打彈子的東西,沒有再好的了。隻有我會打,除我以外,甚麼人也不會。你若想練這個,我倒可以照樣把這麼一個送給你。’朱義祖看出了神,道:‘甚麼打彈子隻有你會?你打一個給我看看,我歡喜就練。’陸義農欣然拾了一顆鵝卵石,塞進半邊藤絡當中,旋舞著車輪,旋問道:‘你隻管說,要我打甚麼東西,我就打中甚麼東西給你看。’朱義祖問道:‘能打多遠?要多大的東西才能打得中呢?’陸義農道:‘隻要看得清這人的耳目口鼻,就能打得中。’
“朱義祖隨即舉眼四處望了一眼,說道:‘可惜現在沒人走來,如何好試呢?也罷!我到對麵山裏去站著,你就打我好麼?’陸義農搖頭道:‘我拿這東西打彈子,沒有打不中的,打中了不是害你痛嗎?’朱義祖也搖頭道:‘隻怕打不中。這一點點大的石子,打在身上算得甚麼!看你想打我甚麼地方,先說定了。我剝了衣服到對麵山上去,閉了兩眼站著;你石打來,我不看見,便不知道躲閃。你能打中先說定的地方,我才相信你這打彈子的方法不錯。’朱義祖一邊說,一邊將上身的衣服剝了,才露出那半身牛皮也似的肉來。
“陸義農已伸手撫摸著,笑道:‘你一身肉怎麼也和我一樣的粗黑!一樣的黏著許多鬆樹油呢!’朱義祖道:‘我這個不是生成的,是操練得這個樣子的。’陸義農也將上身衣服脫了,笑道:‘你瞧瞧是生成這個樣子的?’朱義祖也伸手撫摸了一番,問道:‘你也曾赤膊睡在鬆樹上過夜麼?’陸義農道:‘豈但赤膊在鬆樹上睡著過夜,一年至少也有三百天不離樹!’朱義祖喜得跳起來,笑道:‘我怎麼不早會見你!有兩個人在一塊操練起來,不是也熱鬧些嗎?’陸義農道:‘此刻會見也還不遲,我這一彈子,要正正的打在你心窩裏,你能受得了麼?’朱義祖道:‘你不用問我受得了受不了,隻看你自己能打得中打不中。’陸義農揮著手道:‘你就去那邊站著罷,打痛了你是不能怨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