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介誠說到這裏。性清頭陀向惠清和尚問道:“張邦遠不就是三十年前在天目山的花驢張果老嗎?”惠清和尚笑道:“不是他還有誰呢!在三十年前提起花驢張果老的威名還了得,於今死了不到十年,江湖間後輩知道他名字的都很少了。”
性清頭陀笑道:“孟家母女既就是花驢張邦遠的徒弟,‘冤有頭,債有主’,便劫了他的銀兩,也不虧他。”說時隨掉轉臉望著魏介誠道:“你隻知道老法師和孟某有嫌隙,就以老法師這次是報孟某的怨;卻不知道老法師和張邦遠的嫌隙,比孟某更深。孟某不過是很小的嫌隙,已有那些叫化報複過了,用不著再報複。老法師這次的舉動,你不知道其中還另有原因呢!你曾聽說過兩江總督衙門裏失竊黃馬褂三眼花翎的案子麼?”
魏介誠道:“不曾聽人說過,大約不是近年間的事吧。”
性清頭陀道:“事情已有十二、三年了,隻是直到這次,才有這報複的機緣。曾忠襄做兩江總督的時候,老法師的徒弟劉峙嶽,在忠襄跟前當巡捕,很能得忠襄的歡心。劉峙嶽那時年輕氣壯,仗著一身本領;加以湘軍在江南的氣焰,大概免不了有些在外麵趾高氣揚,目空一切的行動。這日劉峙嶽和幾個同事的在街上閑逛,走到一處,見有無數的閑人,圍了一個大圈子,在那裏瞧熱鬧。劉峙嶽也不知道圈子裏是幹甚麼的?分開眾人進去看時,卻是兩個後生在那裏賣藝。
“這種在江湖上賣藝的人,南京城裏每日至少也有十多次,算不了希罕。劉峙嶽因不知道許多人圍著看甚麼?才擠開眾人去看,既看明是賣藝的了,就懶得立住腳多瞧,隨即打算回身走出去。誰知他不急急的回身想走倒沒事,他這麼望一眼便掉轉身來,反驚動了那兩個賣藝的後生,即時將不曾演完的技藝停了,慌忙收拾包袱;神氣之間好像以為劉峙嶽看出了他們的根柢,不能不急圖脫身的一般。
“許多看熱鬧的人,見賣藝的技藝不曾使完,因劉峙嶽一來就慌忙要走。南京人認識劉峙嶽的多,也都想到有甚麼原故;又因兩後生收拾包袱,沒有技藝可看了,大家一哄而散。
“劉峙嶽一看了兩個後生這種情形,不由得起了疑心。暗想:‘這兩個東西絕不是正經路數,不然為甚麼一見我便這般慌張呢?我倒要留他的神才好。’再看那兩個後生已各自馱著一個包袱,匆匆的向城外走。劉峙嶽益發生疑不肯放手了,略向同事的說了幾句情由,即獨自跟著那兩個後生追趕。兩後生的腳下真快,轉眼就走出了城。
“論劉峙嶽的功夫,原可追趕得上,隻是僅覺得兩後生的形跡可疑,並不曾拿住他們為非作歹的憑據;隻能緊緊的跟在背後,窺探他們的舉動和藏身之所,不能因其形跡可疑,便動手前去捕拿。才跟到城外四、五裏,人煙稀少之處,隻見兩後生忽然就一棵大樹底下,坐下來歇憩。劉峙嶽見他們坐下不跑了,也待藏身兩後生不看見的所在窺探;還沒來得及,就被那後生看見了。兩人同時向劉峙嶽招手道:‘好朋友,請過來!何必是這麼藏藏躲躲做甚麼?”
“劉峙嶽本欲暗中跟蹤的,既被識破了,也隻得挺身走過去。一個後生含笑讓劉峙嶽坐,一個正色問道:‘朋友是這般追趕我兩人幹甚麼?’劉峙嶽道:‘誰追趕你們?這條路難道隻許你們能走,我就不能走嗎?’這後生道:‘為甚麼我們走你也走,我們不走你也停了呢?’劉峙嶽道:‘我走也好,停也好,與你們有甚相關,要你們問?我且問你,你們正好好的賣藝,為甚麼一見我的麵,就慌忙逃跑呢?’
“兩後生聽了都哈哈大笑道:‘饒你劉峙嶽聰明絕頂,今日也不由你不著我們的道兒。我們明人不做暗事,老實對你講罷!你在南京的麵子也掙夠了,我兩人這回是特來領教的。請你趁這時候認明白我兩人的麵孔,不要忘了。回到衙門裏,用不著吃驚,也用不著性急,我們在忠信堂等你三年。你有能為找著我們,就將這兩個包袱奉送。’
“劉峙嶽陡然聽了這派沒根沒蒂的話,一時哪裏摸得著頭腦呢?不由得怔住了半晌才說道:‘我與兩位素昧平生,全不懂你們說的甚麼。兩位若是夠朋友的,有話不妨有頭有尾的明說。我姓劉的從來不欺軟不怕硬,在南京憑氣力討口飯吃,也不曾掙得甚麼麵子。’
“兩個後生不待劉峙嶽再往下說,即擺著雙手笑道:‘你也辛苦了,請回去歇息歇息再來罷!我此時就從頭至尾的對你說也不中用,自有說給你聽的,跟著你背後來了。’說時伸手向來路上一指道:‘咦,你瞧罷!’劉峙嶽不知不覺的回頭看來路上,並不見有人走來,知道受騙。急掉轉看時,兩後生的身體真快,隻這一回顧的工夫,已各自馱著包袱,跑去相離數十丈遠近了;頭也不回的絕塵奔去,瞬息便已不見人影了。
“劉峙嶽待盡力再追趕上去,轉念一想:‘這兩人原來是有意引我到此地來,好說這一派鬼話給我的,我就追趕上去,也絕得不著兩人的下落。並且他們明話教我回衙門不用吃驚,不用性急,可知衙門裏必出甚麼事故。’劉峙嶽一想到這一層,很覺放心不下,那敢遲疑,急忽忽奔向來路。還不曾跑到總督衙門,即迎麵遇著剛才在一道兒閑逛的同事,氣急敗壞的跑來。一見劉峙嶽,就停了步問道:‘你去追那兩個東西怎樣了?沒追著嗎?’劉峙嶽看了這種慌張的神情,隻忙問甚麼事。
“同事的道:‘不得了,上房裏剛才失竊,把爵帥的黃馬褂三眼花翎盜去了。當時有丫鬟看見兩個穿青衣服、背馱包袱的後生,在上房屋瓦上一閃,就不見了。那丫鬟還以為是白日見鬼,不敢對人說;後來見衣箱上的鎖扭壞了,不見了黃馬褂三眼花翎,那丫鬟才將看見屋上有人的情形說出來。登時內外的人都嚇慌了。我們回到衙門裏的時候,上房裏正為這事鬧得烏煙瘴氣。
“‘我們疑心丫鬟所看見的兩個後生,就是那兩個賣藝的東西,正是青衣服,正是馱兩個包袱。除了那個東西,沒有這麼湊巧的事。所以急忙趕來給你一個信,怕你追上了他們又放走了。’
“劉峙嶽聽罷,不禁大驚失色,對他同事的說道:‘你們所料的一些不錯,不但就是這兩個賣藝的東西幹的玩意,並且是特地想教我栽個觔鬥的。於今我便回身去追,至少也相差二十多裏了,斷然追趕不上。這兩個東西,我雖不認識;然猜度他們絕不是沒來頭的人,不愁打聽不出他們的根柢。我們還是趕快回衙門裏去,把情形稟明爵帥,我再去探訪。’那同事的自沒有話說,一同奔回總督衙門。
“劉峙嶽見了曾忠襄,稟知了追趕的情形,並且自告奮勇,單獨前去緝拏,要求不責令州縣通緝。
“曾忠襄原是極愛惜劉峙嶽的,聽了不許可,道:‘看這強盜的舉動,就是要使你為難;必已設好了圈套,等你前去,你豈可去上他們的當?這兩個強盜敢白晝到此地來行竊,偷到手並不立刻圖逃,公然敢停留城內,借著賣藝引你到城外無人之處,說那一派話,膽量實在不小!可知他們的本領,也不尋常。你一個人前去,即算容易尋著了他們,也不容易取回欽賜之物。像這樣大膽的強盜,不責令各州縣一體嚴拏,還有國法嗎?’
“劉峙嶽說:‘就為他們是有意使我為難,我才不能不去;我若不去,不但示弱,他們以後找我麻煩,必更多了。’那時曾忠襄本也不想把這事張揚出去,自損聲威,便依了劉峙嶽的話,不責令所屬各府縣嚴緝。
“隻是劉峙嶽雖是老法師的高足,然多年在曾忠襄跟前當巡捕,對於江湖上的情形不大熟悉;既不知道那兩個後生的姓名籍貫,又不知道忠信堂是甚麼所在;更是生成耍強的性質,他自己的事,不肯教別人幫忙。那時劉峙嶽如果不是那麼耍強逞好漢,隻須到峨嵋老法師跟前請一請示,便甚麼事也不至鬧出來。
“忠信堂就是張邦遠在天目山開山堂的堂名,不但老法師知道,江湖上人知道的也很多。不過江湖上人雖知道張邦遠厲害,忠信堂的威名大;然張邦遠究竟如何厲害,知道的一則不多;二則就說給劉峙嶽聽,從不相幹的人口裏說出來,劉峙嶽也不肯相信。以為是全無能耐的人,看了稍有本領的,便以為了不得。
“若老法師當時得知劉峙嶽單身要去忠信堂的事,必不肯放他前去;無奈劉峙嶽一麵關照衙門裏的人,不將失竊的事傳揚,一麵獨自出外探訪忠信堂的坐落。訪是很容易的被他訪著了;隻是訪不著倒也罷了,你道劉峙嶽能有多大的本領!兩後生既存心和他過不去,指名約他到忠信堂相會,肯馬馬虎虎的把東西退還給他麼?
“偏巧劉峙嶽單身進忠信堂的時候,張邦遠因事不在天目山,山裏就隻有幾個徒弟,那兩個後生也在內。他們都是年輕的人,知道顧甚麼交情,講甚麼體麵,與劉峙嶽三言兩語不合,彼此便動起武來。惡龍難鬥地頭蛇,任憑劉峙嶽的本領了得,一個人深入虎穴,怎能討得著便宜?這虧他逃得快,就不曾跌落在他們手裏。然逃下天目山來,連氣帶急,又羞又恨;沒回到南京便吐了幾盆血,在客棧裏一病不起,三天就死了。”後事如何?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