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刹夫人坐得紋風不動,她身旁的胭脂虎卻側著身向羅刹夫人交頭接耳,說了一陣,同時有意無意地又抬頭向這麵樹上看了一看。 羅刹夫人回過頭去,向她附耳說了幾句以後,突然轉身,發出清脆爽利的詞鋒,向岑猛說:“ 岑將軍,諸位要我獻醜,又是岑將軍一番盛意,自是不敢推辭。 可是此刻你們令妹對我說,她從家傳飛刀手法上,悟出許多巧妙招兒。 她已經允許我見識見識了,我得先瞧一瞧令妹的飛刀。”說罷,不待岑猛答話,立時回過頭去,向胭脂虎說:“你不用客氣了,飛刀不在身邊,快去拿來罷!”
胭脂虎立起來向眾人點點頭,一扭一扭地邁著俏步,轉過席後一座擋風的木屏風,走向後寨去了。 席上黑牡丹麵具內的兩道眼神,卻盯在胭脂虎的身後,直到胭脂虎身影消失。
牆外樹上窺探的羅幽蘭,雖覺牆內平台不算十分遠,卻嫌這株古柏長得太高了,剛才平台上岑猛大聲說話,還能聽出大概來,不過有時一陣山風卷過,樹葉颯颯亂響,便聽不真了,隻有一半聽音,一半從各人舉動上揣摩。
這時她已確定了上坐的確是羅刹夫人,右麵的確是飛馬寨土司岑猛。 岑猛的口氣,好像把沐天瀾當做活寶,還要向眾人搗鬼,可是隻聽得一點話頭,斷斷續續地聽了幾句,猜不出是什麼意思。 既然稱作活寶,似乎沐天瀾尚未遭毒手,還有一絲希望。 希望在座的羅刹夫人,一見沐天瀾遭擒,立時想法救他,否則她也必定幫助自己,把飛馬寨劍劍斬平,活著救了出來,死了替他報仇。
在她心裏紛亂不安當口,猛見通道上兩個苗卒已抬著沐天瀾向平台上跑去,在夾道火燎底下抬過。 羅幽蘭卻看清了,原來木板上的人,周身用整匹紅綢纏繞,頭上也纏著紅綢,隻是麵上卻繃著血紅的人皮麵具,口鼻一樣可以透氣。 起初竹林內突然一看,好像連頭都纏得密不通風,定是死人無疑,此刻一瞧仿佛還有希望似的,不過為何要用紅綢纏裹,實在想不出道理來。
她看到沐天瀾身子被人在火光底下抬過時,直挺挺的一動不動,好像已經死了似的。 一陣心酸,眼淚直掛。 銀牙一咬,一抹眼淚,不再看木板上的紅人,兩眼隻盯住席上的羅刹夫人,看她發現木板上紅人是沐天瀾時,如何舉動,暗想:“ 你和他一夜深情,萬般愛護,此刻是我們三個生死冤家的最後結局了。”
兩名苗卒,連木板帶人抬上平台以後,另一個苗卒,扛來一個木架子,離上麵酒席二丈多遠,把木板帶人,在平台中心直豎起來,後麵用木架子支住,這樣平台上突然支著一個紅人,席上的人立時交頭接耳,紛紛猜測這個人是誰,大約這個紅人,便是岑土司所說的活寶了。
岑猛嗬嗬大笑,跳起來興高采烈地說:“ 活寶來了! 現在我來定個吃酒助興的法子,我們把這個活寶當做我們平時練暗器的鵠子。 諸位身上帶什麼便用什麼,隨意用什麼手法,可得嘴上先說明打什麼部位,說到哪打到哪兒,我們便恭賀一杯。 題目原不難,藉此助興勸酒罷了。”
說著,一陣獰笑,向羅刹夫人看了一眼,又向眾人說道:“ 今晚羅刹夫人是我們貴客,諸位英雄又想瞻仰瞻仰女英雄的本領,現在我替眾位請求女英雄頭一位出手,諸位預備端杯恭賀罷!”
說罷,轉身向羅刹夫人雙拳一抱,獰笑道:“ 女英雄剛才已經口頭應允,便請賞臉罷!”
羅刹夫人盈盈起立,卻向身旁胭脂虎的空座上看了一看,緩緩地把自己麵具摘下,立時所有在座的眼光都射到她麵上去了。 她這時芙蓉如麵柳如眉的嬌靨上,卻罩著一層肅殺之氣,尤其兩道電閃似的眼神,貫徹全場。
在座的人凡是被她眼神掃到的,都覺有點凜凜然。 她卻從容不迫地向岑猛說道:“我本想先瞻仰令妹飛刀的,不料岑將軍和令妹串通一氣,故意教她慢慢地出來,好擠定我先獻醜。 不信,諸位瞧我一出手,岑將軍令妹便蹦出來了。”
眾人大笑,岑猛慌分辯道:“ 女英雄不必多疑。 舍妹進去,諸位都瞧見,我又沒離座,怎能串通一氣呢?”
羅刹夫人道:“好,我準定獻醜好了。 但是我身上一件暗器都不帶,叫我怎樣獻醜呢? 也罷,我來一下聖人麵前賣百家姓。 岑將軍,你身上的飛刀權且借我一用,可以麼?”
在這局麵之下,岑猛當然不能不借,暗想:“ 我這飛刀,是我岑家世傳的獨門功夫,你未必能得心應手,倒要瞧瞧你怎樣地使用它。” 岑猛終是一個莽夫,哪識得其中巧妙,便把腰上一串飛刀連成套子解了下來,用手遞了過去。
羅刹夫人一數飛刀,竟有二十四把,這種飛刀打得特別,通體精鋼鑄就,沒有木柄子,隻是刀片兒,刀片下麵是個小鐵球。 在刀背兩麵,鑄就兩指相撮的凹槽,尖鋒刃口藍汪汪的,一瞧是用毒藥淬練過的。
羅刹夫人把飛刀一柄柄地從皮套內退了出來,依次排在席上,隻退出二十三把飛刀來,留了一柄在皮套內,把留下一柄飛刀,連一連串皮套子還了岑猛,卻向岑猛問道:“這木板上的紅人,究竟是真人還是假人? 是活的還是死的? 如果是活人,一下子被我穿死了,回頭要我償命,我可上了你大當了。 諸位在此,可得替我做個見證。”
眾人聽她說得有趣,又齊聲笑了起來。 岑猛也笑道:“ 哪有此理? 是我和在座諸位千求萬求,請你下手的,怎能說出償命的話來? 回頭我把那紅綢子揭開,女英雄便明白這活寶是不會有人叫你償命的,除非你……”
岑猛突然把話縮住,正想催她動手,不料就在這當口,羅刹夫人玉手頻揮,從她手上飛出去的刀片兒,一片接一片,不見刀片,隻見一道白光。 那邊木板上擦擦連響,眾人目不暇接。 轉瞬之間,二十三柄飛刀,一刀都沒有留下。
眾人眼光齊向木板上紅人看時,紅人身上一柄飛刀都沒有中上,卻是從頭到腳,從左到右,每隔半尺,便有一柄飛刀貼著紅人身子,深深地插在木板上。 刀尖已透出木板背麵,好像用這二十三柄飛刀,照著紅人身形周身畫了一道線,把這紅人很密切地嵌在刀陣裏。
照說這功夫不算稀罕,江湖上會這套功夫的,不是沒有,最難得是發出的時候,身不離座,手不停揮,刀成一線,更難得是中在板上,刀刀透板,距離又這樣勻整。 在座的人,不論是誰,自問便沒有這手功夫。
岑猛自稱世傳飛刀,百發百中,也是瞠目咋舌,半晌沒有開聲,聽得大家拍掌如雷,齊噪恭賀一杯,慌不及舉起自己酒杯,連聲讚揚。 他肩下黑牡丹這時便問:“ 二姑怎的還沒有來? 這樣好功夫,她偏沒福瞻仰。”
岑猛說:“不必等她。 哪一位出手,都是一樣。” 在座的人都存了有羅刹夫人絕技在前,再出手定討不了好處,都有點遲遲疑疑地不敢爭先出手———倒不是心腸軟,不敢向紅人下刀。 但是岑猛卻誤會了,他弄出這套戲法,特地叫他妹子胭脂虎把沐天瀾罩上麵具,蒙上紅綢,使人瞧不出是誰來,故意請羅刹夫人先下手,然後揭開麵具,看一看羅刹夫人是何光景,作為試驗羅刹夫人的妙計。 自以為這條計,妙不可言。 胭脂虎遲遲沒有回座,他暗暗讚美自己妹子機靈,免得羅刹夫人嬲著她,要先看她施展飛刀。
不料羅刹夫人出手是出手了,絕技也施展了,一樣博得大家喝彩,卻一刀沒有中在紅人身上,好像知道這紅人是沐二公子似的。 羅刹夫人這一來,連別人都縮手不前了。 岑猛的妙計走了樣,心頭怒發,再向眾人連催出手,人家卻說:“且等一等二姑。”
這句是人家推托的話,岑猛卻動了牛性,大喊道:“ 你們不出手,瞧我的!” 他麵前羅刹夫人還他的皮套子,還剩下一柄飛刀,他拔出這柄飛刀,凶眼一瞪,一聲猛喝:“瞧我取他的心眼兒。”喝聲未絕,刀已出手。
果然刀不虛發,嗤地正刺入紅人的心窩,紅綢子上立時沁開一大片血來,因為裹著紅綢子,血沁出來,與綢子同色,倒減了色彩,這時眾人也拍起手來,羅刹夫人更是連連嬌聲喝彩。 岑猛朝羅刹夫人一聲獰笑,不等眾人賀杯,大步向木板上紅人走去,一伸手,便把紅人麵具揭下。
這一揭不要緊,岑猛一聲狂喊,如逢魔鬼,嚇得往後倒退,呆若木雞。 兩麵席上的人,也都看出紅人麵貌,也是齊聲驚叫,魂飛天外,一忽兒,又一窩蜂趕到紅人跟前,拔刀的拔刀,解索的解索。 黑牡丹更比別人關心,急慌把紅人身上纏裹的紅綢去掉,把木板放平,讓紅人躺在地上。
紅人身上隻著一身貼身短衣,胸口兀自插著一柄飛刀。 一刀致命,人已死掉。
黑牡丹把地上紅人周身細細察看一下,明白紅人先被人點了穴道動彈不得,才讓人隨意處置,可是沒有胸口這一飛刀是死不了的。 黑牡丹拍手跳腳地哭喊道:“二姑死得太冤枉了。”
原來木板上紅人不是沐天瀾,卻是胭脂虎! 這一下是出乎意外的。